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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同岁,我们的爸爸是同事,都是戴城农药厂的。九岁那年,农药厂造了一批新公房,我们在同一时间搬入了同一幢楼,他家在三楼,我家在二楼,我家的天花板就是他家的地板。读小学的时候,我们在同一个学校,分到同一个班上,坐在同一张课桌上,我们共用课本和玩具,共用衣服鞋子乃至游泳裤,抽同一包烟,打同一个电子游戏,伙着花钱,伙着吃饭。每当想起这些,我就感到自己像个同性恋。
初中时候我们依旧是同班同学,学习成绩渐渐分出高下,杨一是全年级的尖子生,我学业平平,混迹于大众。最后杨一考取了戴中,我混了个技校,从此分道扬镳。
那几年,我和杨一经常串联着玩,我把他带到技校里,和我们学校的小混混一起抽烟打牌,满大街追女孩儿,他把我带到重点高中里,踢足球,和那些有文化的女孩儿坐在一起。这么玩久了,彼此都有一种错觉,他是重点高中的小混混,我是技校里的知识分子。
杨一就要升高三了,他和我的情况正好相反,我越来越闲,他越来越紧张,每天早出晚归,背着一个比炸药包还大的书包,星期天都要去学校补习。就算休息在家,他也会在家门口贴张纸条:“复习功课,请勿打扰”,搞得楼道里好像宾馆一样,走过的人都不由得蹑手蹑脚的,生怕惊动了他这个高考生。
其实,以杨一的聪明才智,考个二类本科轻而易举,完全不用这么努力,但他的理想实在高得有点过头了,他要考清华。清华大学人人都知道,著名的高等院校,我们这座小城市,一百年来只有一个学生考取过清华,那是在一九九〇年,他的事迹见诸于《戴城晚报》。我很佩服这种高材生,倒是杨一显得不屑一顾,说那个呆逼运气好,九〇年根本没人敢去考北京的大学,他偏偏填了个清华,还就真的考上了。杨一说,这种便宜事以后不会有了,考清华还是要凭实力的,不能指望年年闹###。
我早上出门的时候遇见了他,当时我叼着香烟,他叼着油条。我从他嘴里掰下半根油条,边吃边问他,这么急匆匆的去干吗,期末考试都结束了,已经放暑假了。杨一说,重点高中根本不存在期末考试,真正的期末考试是高考,现在他要去学校补习功课了,然后他就跳上自行车消失在上班的人流中。
听说要去攻打重点中学,我乐坏了,我得去保护杨一。论打架,杨一绝不是我们这伙人的对手,重点中学的男生都是脓包,三个持刀的小混混可以在他们学校如入无人之境,撵得所有人上窜下跳。鉴于我和杨一拜把子兄弟的关系,我好歹不能让他在高考前被打成植物人。
我和大飞骑车到了那里,一看,重点中学校门口早已聚了三五十号人,还有人陆续往这里赶过来,都是些小混混,手里拎着镀锌管、木棍、铁链、板砖。这时还没开打,所有人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马路上抽烟聊天。
一九九一年的少女帮(2)
重点中学就是不一样,比我们技校气派多了,新盖的四层教学大楼,墙粉刷得惨白惨白的。那伙学生都趴在四楼的阳台上看着我们。他们一个都不肯下来,深知走出校门就有可能被乱棍打残。学校大门紧闭,秃头门房刘大爷死死地堵在脚门前面,他还特地套了个红臂章,以为那是护身符,可惜臂章上写着“卫生值日”四个字,不免让人贻笑大方。
刘大爷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小混混答:“我们路过,在这里歇歇。”
刘大爷说:“走开,不要在这里歇。”
小混混哈哈大笑,说:“操你妈,这是你家的地盘啊?”
刘大爷说:“这里是中学!是学习的地方!”
小混混答:“我们也是中学生啊,我们也在这里学习啊。”
刘大爷斗嘴不是小混混的对手,无可奈何,只能继续用警惕的眼光监视着我们。
凡打群架,必有很多熟人,这次也不例外,都是平时在游戏房里混的,其中还有几个是我们化工技校的。我注意到有一个瘦小干枯的蒜包眼在人堆里大声吹嘘,说他把戴中足球队的人打得屁滚尿流,乃至跪在他面前求饶。旁边的人听着,嘲笑地说:“你他妈的这么能打,你还要我们来这里干吗?”蒜包眼说:“好汉架不住人多,后来他们十几个人打我一个,我当然打不过啦。”
大飞对我说:“他就是那天被打的人,他叫虾皮。”我说:“他好像没有受伤嘛。”大飞说:“也就是眼睛被打青了,这个###,不要去理他。”我说:“大飞,我饿死了,你不是说有点心吃吗?”大飞皱着眉头说:“还没开始打呢,怎么会有点心呢?打完了再吃吧。”我指着虾皮说:“这个怂货有钱请客吗?”
大飞说:“不是他请客,是少女帮。”
我问他,什么是少女帮,这个名字听起来下流兮兮的。大飞说我没见过世面,光知道打游戏,从来不关心时局。他很神秘地告诉我:“少女帮是几个女的搞出来的,她们都特别厉害。”
“有多厉害啊?”
“你听说过五哥吧?”
“听说过,大流氓啊,以前坐过牢,现在开饭馆了。”
“她们少女帮就是五哥罩着的,没人敢惹她们,”大飞凑到我耳朵边上说,“作风特别淫荡,在床上也很厉害。”
我听得心旌荡漾,问大飞:“你搞过她们吗?”
大飞摇摇头,说:“还没有,我只搞过舞厅里的阿姨。”
“你就别提那几个阿姨了,年纪都快赶上你外婆了。”
大飞说:“那也比你强,你他妈的还是个处男。”
我比较看不起大飞的就是这一点,他老爱吹嘘自己搞过女人,嘲笑其他人是处男。大飞平时给舞厅看场子,挣点外快,这些舞厅都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光线昏暗,空气浑浊,跟煤窑差不多。大飞在里面打工,除了负责治安,还要客串舞男,他学会了一种叫做Bo的舞蹈,很黄很下流,跳舞的时候腿基本上不动,双手在腰部以下摸索。一般的男青年,跳个二十分钟就歇菜了,大飞身体壮,可以跳一个小时,不过也够累的。一来二去,他跟几个常年泡在舞厅里的老女人产生了感情。这些女人都三四十岁,没什么正经工作,长得也不好看,泡上她们完全没有荣誉感可言,偏偏大飞不知羞耻,老爱跟我们讲这档子事。大飞最拿手的就是学女人叫,我们班上的男生在一起玩,只要发给他一根香烟就能让他叫一遍。他学得非常像,每次学过之后,就有几个人的裤子要搭起帐篷来。当时我们都是处男,根本禁不起这种刺激,哪怕叫唤的是大飞这么个男人。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一九九一年的少女帮(3)
大飞私下里对我说,自己也想和同龄女孩儿谈恋爱,但是被老女人缠上了身,很难摆脱这种诱惑。我说他活该。
我问大飞,他有没有参加少女帮,可不可以帮我介绍一下,我也很想认识认识女流氓。大飞说他也没见过少女帮,只是听说而已,倒是那个叫虾皮的,他是少女帮的狗腿子。大飞说:“听说今天那几个女的都要过来,正好饱饱眼福。”正说着,街道那头又来了几十个人,都是技校的,化工技校,轻工技校,烹饪技校,其中有戴眼镜的,瘦得跟豆芽菜一样的,上嘴唇还留着细黑汗毛的,这都不是什么小混混了,而是小###。我问他们:“你们来干什么?”他们说:“听说今天有女流氓,我们来看热闹。”我心想,完了,照这样发展下去,我只能自己去买点心吃了。片刻之后,上百个人堵在重点中学门口,抽烟的,聊天的,吃冰棍的,带着女朋友卿卿我我的,甚至还有自己人和自己人打起来的。太不专业了,打群架这么庄严的事情,被搞得像赶集一样。
传说中的女流氓迟迟没有出现。
这时我想起来,我该关心关心杨一了,他现在一定也趴在教学楼上,吓得不知所措吧。我跑到脚门口看了看,门房刘大爷抄着一根笤帚,对着我们虎视眈眈,看样子是混不进去了。我正想找个地方翻墙进去,忽然屁股上被人踢了一脚,不由大怒,说:“谁他妈的敢踢我!”回头一看,杨一叼着香烟正笑嘻嘻地冲我做鬼脸。
杨一指着我那一身血衣,说:“你怎么搞成这样?”我说:“早上跟人打架,一个打三个。”杨一说:“扯淡,你是被人打了吧?”打架这种事情,当然是要夸大事实,明明是被两个人打了,就要说成自己以一敌三,这样即使打输了也很有面子,要是三个打人家一个呢,就要说对方被打得跪地求饶,这样才够刺激。不过,经常吹嘘也容易被人识破。我不跟杨一理论这些,我只问他,怎么这么不怕死,居然跑出来了。
杨一说:“校服一脱,校徽一摘,谁知道我是重点中学的?我出来打探打探消息。”杨一告诉我,这群小混混来得完全不是时候,学校已经放假了,来上课的都是高三补习班的,而动手打人的足球队都在家里歇着呢。我问他:“你不是足球队的吗?”杨一说:“我早就退出了,我都升高三了,哪有时间踢足球?”
我指着人堆里滔滔不绝的虾皮,说:“那就是被足球队打的人。”
杨一不屑地说:“呆逼,一个人跑到我们学校来,正好足球队在练球,他嚣张得要死,抱起足球就走。足球队去追他,他看见人家那身国际米兰的球服很漂亮,就扒人家衣服。他能不挨打吗?”
“一个人就这么嚣张?”
“智商有问题。”杨一说,“其实打得也不重,你想想,我们学校的人哪会打架啊,十几个人揍他一个,也就把他眼睛打青了,这小子立马就跑了。谁知道今天喊了这么多人来。”
“他是少女帮的。”我煞有介事地说。
杨一说:“嘿,我也听说啦,女流氓,我也想见识见识呢。怎么女流氓还没来?”
我说:“女人都很磨蹭的。我快饿死了,借我两块钱,我去买几个包子吃。”
杨一说:“我也没吃呢。”
我和杨一溜出去吃中饭,把大飞撂在那里了。这不能怪我不仗义,大飞的饭量惊人,一顿饭能吃六个大肉包。当时有一种保健品叫“太阳神”,跟鸡血一样,大飞每天都喝那玩意,结果饭量增至一顿十个肉包子。请他吃饭,我就等着破产吧。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一九九一年的少女帮(4)
我骑着自行车,驮着杨一,路上他还问我:“新车啊,你他妈的又去偷车啦?”我说:“我原来那车弄丢了。”杨一说:“原来那车也是偷的吧?你要是被联防队捉住,你就死定了。”我说:“操,你个乌鸦嘴。”
戴中附近都是些机关院校,没什么吃饭的地方,我们绕到大马路上,找了个馄饨店,三口两口就吃干净了。吃完了杨一付账,我发给他一根香烟,两个人坐在馄饨店门口看风景。七月的中午,街上静悄悄的,只有几个放了暑假的小学生在吃冰棍。沿街的大树遮蔽着酷烈的阳光,微风带来一丝凉意。
杨一说:“小路,你见过女流氓吗?”
“没有。”
“我对女流氓很好奇。”
“我也是。”
“你不一样,你天天生活在流氓堆里,以后也是个流氓。我要是考上清华,就不太有机会参观流氓了。”
“去你的。”
我扑过去,试图用手肘夹住他的脖子,他哈哈大笑,奋力抵挡,把馄饨碗打翻了,掉在地上摔成了两瓣。店里的女服务员走过来说:“赔钱吧,三块钱。”
杨一说:“没钱,明天给你送个碗过来。”女服务员说:“你敢!”这时杨一就把我推过去,我一身血衣,看上去好像刚从战场上撤下来,非常唬人。谁知那女的根本不怕我,她把手指扣在嘴里,打了个唿哨,后面走出来两个下馄饨的大妈,都是黑脸大胸巨臀,好像动过变性手术的李逵,一个拎着菜刀,一个拎着笊篱,说:“小赤佬,赔不赔?不赔把你们###切碎了做馄饨馅。”我立刻举手投降:“我赔,我赔。”
出了馄饨店,我再一次对杨一表示了不满。这孩子从小就聪明,好奇心特别重,又有点骄傲,乃至手闲脚闲。比如我跟他出去玩,他会莫名其妙跑到街边去研究摩托车。别人停在那里的车子,他东摸西摸,然后就看见车主从老远的地方飞奔过来揪住他的领子,说他是偷车贼。又比如我跟他在街上吃东西,看见有人随地吐痰,他会心血来潮地喊道:“吐痰罚款。”没想到吐痰的不是退休老头,而是胳膊上纹着青龙白虎的老流氓,老流氓走过来照着我和杨一的鼻子各打了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