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睁不开眼睛。
紧紧捉住陶如旧与花开的那双枯骨般的手,一直都没有放开过。
又是一阵狂风,中庭的井水冰凉而汹涌,大手变成了巨大的漩涡,卷起地上三具棺材朝陶如旧打来。眼见著血红色的蜡油倾倒在自己身上。青年高声叫喊,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是梦,黑夜已经过去。
窗户外面的天空微露著淡淡晨光。戏班子们吊嗓的声音咿咿呀呀,入梦而来。陶如旧疲惫地揉揉眼睛,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凌厉带著银质面具的模样。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等待睡意真正过去便要洗漱。伸手到枕头下面要找出眼镜戴上,却意外地摸到了两小片柔软的东西。
是他的隐形眼镜。
“嗨,陶陶,昨晚睡得怎麽样?”
在花园练声的小李,看见陶如旧便热情地凑了上去。
“好像精神还不错,恭喜你已经过了在海岭城的第一夜。”
“我倒宁愿失眠。”
陶如旧苦笑一声。
洗漱完毕,他拿了录音笔,坐在门槛上听著戏班子练声。隐形眼镜被他用火烧了埋进花园里,心中虽然有些寒意,但因为是白天的缘故,倒还不至於乱了阵脚。距离今天的日落尚有十多个小时,他完全可以慢慢考虑自己的去留问题。
七点三十,旅游车来接人去吃早饭,人一多气氛自然热烈起来。
陶如旧在餐桌边见到了花开。少年安静地坐在角落喝著粥就咸菜,清秀的脸上明显有著两道浓重的黑眼圈。
想起昨天晚上的梦境,陶如旧主动端著早饭坐到了他的身边。
“昨天你在瓜地走开就没有回来,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花开放下筷子笑了笑,张嘴缓慢地做出“抱歉”的口型。他的目光在陶如旧身上逡巡一遍,然後慢慢停在他蓝色T恤的v字领口。
“这是什麽……”右手在桌子上划出四个字,左手指著陶如旧脖子上系著的挂件。
那是一小片被黑色油绳串住的翠玉,雕刻成八卦的形状。
“是文王後天八卦。”陶如旧低头看了看,解下来拿在手上。“这是我父亲在杭州葛岭道观求的护身符。开过光的。”
花开看著那块翠玉八卦点了点头。这时候小李也端著早饭走了过来。
“什麽好东西?也让我开开眼界!”
陶如旧把八卦摊在手上让他看,没料到小李猫爪一伸就想拿到手上把玩。幸好陶如旧手疾眼快,立刻攥住了拳头。
“开光的东西就只能由主人一个人拿著,要是沾了别人的气就没有用了。”
小李急忙收手,吐了吐舌头。
“这规矩还真不少。不懂莫怪,不懂莫怪。”
陶如旧说了一句“没事”,将八卦系了回去。
“我天生八字偏阴,命骨又轻,所以从小就带著这个八卦,才算是无病无灾……”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脑袋後面吕师傅在吼人。
“喂喂喂,那边的三个小孩子吃得快一点,要有时间概念!”
三个人同时抖了抖,然後整齐划一地舞动筷子,几乎要将脸陷进粥碗里面去。第013章
吃了早饭回到翠莺阁,外间的店铺也开始营业了。陶如旧坐在戏台子边上做了些观察之後还是起身去了别的分区。说实话,虽然觉得记录仿古城中戏班子的日常生活的确有些新意,但若是要真正出彩,却仍然需要选择侧重点,好好琢磨一番。
自从发现了小屋内信号的问题之後,陶如旧便将手机随身携带。他本是一个不善於交际的人,也称不上是八面玲珑。一整天下来除了与阿青叔发了几条短信报平安之外,就一直没有与外界进行联系。凌厉也再没有想到打电话过来冷嘲热讽,这让陶如旧在平静之余也感觉到一丝淡淡的空虚。
经过昨日一天一夜的宣传,仿古城的员工差不多都知道新来了一位年轻的记者,每当陶如旧来到各个分区采风,并且自我介绍的时候。他们总是用奇怪的目光上下打量,然後有人深深叹一口气,有人则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好像是在给予鼓励。
中午吃饭的时候陶如旧才知道,原来园区的工作人员昨夜纷纷通过手机向孙镇道买赌下注,端看陶如旧能不能捱过今天晚上,破掉上一位记者的纪录。
这也算是枯燥工作中的一点亮色吧,想到这里陶如旧苦笑不得。
於是这一整天,青年就处在“万众瞩目”的状态之中,等待著傍晚的到来。最後一趟班车在晚饭之後出发,那也是陶如旧决定去留的时刻。
晚餐时的食堂相比昨日显得热闹许多,就连孙镇道也留了下来。他笑著走到陶如旧身边说道:
“凌总打电话过来,问陶记者可有改变主意?”
原本还有些喧闹大厅一下子安静了。甚至连打菜的师傅都将头伸出窗口张望。
“谢谢凌总、孙总和大家的关心。”
陶如旧放下手里的刀切,站起身来,
“其实在听说以前有记者中途离开的时候,我还不能理解。但是经过昨晚之後,我发现海岭城里的确有些常理不能解释的事……”
他说著,突然觉得自己颇有些壮士断腕的悲壮。下面的听众里已经有些人以为他要撤退,窃窃私语起来。
“我也是中午才知道原来我的去留问题,已经不仅仅是个人的决定。”
下面有人哄笑。陶如旧停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
“不过无论我做出什麽样的选择,都会有一部分朋友会失望 ,所以我想我还是应该按照自己的意愿──留在园区,一直到完成采访任务为止。”
话音刚落时是一瞬间的安静,然後人群中爆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虽然有得有失,但是大部分人都为陶如旧的勇气而喝彩,买了“留下”的小李甚至跳起来扑到了陶如旧怀里。只有孙镇道将青年拉到了一旁,轻声说出一些让他警醒的话。
“陶记者,不要以为有戏班的人陪著你就不会有事。别人不明白,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戏班子和那些其他住在海岭城内的人大部分都经过挑选。这些话若陶记者不愿意相信就请忘记,但请相信我是为你的安全考虑。”
对於他的话,陶如旧只是回报以一笑。
现在再提警告和劝诫,只是徒增心理的恐惧与面子上的负担罢了。现在陶如旧所能做到的,只有留在城中,完成通讯稿以实力回击凌厉的轻蔑。
今天吃完晚饭以後,陶如旧没有再去瓜地。他只是向吕师傅要求将自己的名字排进摘瓜人的名单中,至於轮到他则还需要再过七天的时间。
他想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也该习惯了这里的夜晚罢。
当天晚上,陶如旧依旧睡在那间充满蜡油味道的小屋里。他将毛巾毯当作窗帘,用图钉摁到窗子上。白炽灯在头上亮了一整夜,他开著电脑整理素材,强迫不让自己入睡。
屋子外面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虫鸣,风动与树叶的沙沙声。大阿福偶尔会在远处的瓦上走动,低声叫唤著,乍听之下好像婴儿的啼哭。
时间在寂寞与恐惧中一点点捱过去。五点锺上,窗外响起了咿咿呀呀的吊嗓声,陶如旧这才如释重负地关了电脑,把头重重地埋进枕头中。
放弃了早餐以及清新的空气,陶如旧躺在床上补眠。至於白天会不会做噩梦,他已经困得想不周全。翠莺阁八点开始对外开放,所以他拜托花开在七点半左右将自己弄下床来。
然而恼人的事实却是,在六点十四分左右,陶如旧就被手机铃声吵醒了。
“谁啊”
睡眼惺忪的陶如旧声音尚有些喑哑,更不曾想到要将斯文柔软的吴音收起,电话那端的凌厉虽然也是刚刚起身,却已经头脑清醒地关心起了海岭城中的动静。
自从昨夜听说陶如旧决定留在城里,男人在惊讶之余,亦对青年的韧性有了些许的欣赏。
“谁啊……说话……”
迷糊中的陶如旧重复了一遍,同时小声打了个呵欠。凌厉没有料想过会听见如此率性地反应,他原本是想要来问这第二夜的心得,不过既然陶如旧没有听出自己的声音,他也就有了些恶作剧的念头。
蒙了块餐巾在话筒上,凌厉故意用沙哑的声音说:
“是……我……”
陶如旧拿著手机倒回床上,眼睛依旧紧闭著,朦胧中始终以为自己是躺在夕尧宿舍的床上。电话那头的声音低沈,让他想起了夏天下午老教授催眠的讲课声。
“……是谁啊?”
“……是…鬼。”
坐在餐桌边,凌厉忍住笑,挥手让听见这句话之後石化在门口的韩斐走开。
“谁啊……神经病……”
短暂的睡眠被打断,陶如旧闭著眼睛抱怨著电话那头扰人清梦的家夥。以他现在的思维能力,根本消化不了“鬼”的含义,果断地掐了线将手机往床下一丢,翻了个身继续在高升的日头下面补眠。
而电话这端,头一次被人掐线的凌厉拿著话筒,在反应过来那最後一句吴语是粗口之後,男人立刻再次回拨了电话,而这个时候传来的提示音却反反复复地说,陶如旧的手机已经不在服务区。
又睡了不到一个小时,花开如约将陶如旧摇醒。新的一天又状似平稳地开始了。不同於在夕尧城里被信息与电器包围的生活,夜幕落下前的海岭城更像一座海市蜃楼。虽然是夏季,但是有海风吹拂的街道还是十分惬意。
上午的时候寻找了一些采访素材,吃了午饭陶如旧便跑到控室里找了个地方躲起来补眠。
若是海岭城的太阳永远不会落下,这样的生活的确算是非常惬意。
下午两三点的时候,青年被孙镇道推醒,并且告知,凌厉要他去看看手机上的通话记录。
陶如旧这才回想起来,早上似乎是有一个古怪的电话。他回到翠莺阁,冲进屋子从床下把手机捡出来跑到院子里去看,果然是凌厉的号码。
下午四点,凌厉正在书房查看有关夕尧湾的最後一批文件,桌上的电话响了。
接听,彼端传来了陶如旧吞吞吐吐的普通话。
“凌总……早晨的事……我是来道歉的……那个……”
凌厉冷笑。
“早上人骂得不是很顺口麽?怎麽现在结巴了?”
“早上我真不知道是凌总!”
陶如旧辩解,
“那时候我还在睡觉,没有看号码直接接的电话,还以为是一般的骚扰电话……”
听了这句话,凌厉墨镜下的双眉一挑,牵动了那根好斗的神经。
“你的意思是我骚扰你?呵,没事的话,我更愿意去骚扰美女,你这个没有几量肉的小鬼。”
陶如旧被这句突如其来的嘲笑弄得措手不及,只是张大了嘴巴,说不出半个字来。话音刚落凌厉就有些後悔,其实他让孙镇道带口信过去,并不是想单纯想要报早上的那“一箭之仇”。
天知道他为什麽会不由自主地想去欺负那个陶如旧。就算是讨厌记者,以往也只是看著他们落荒而逃的样子冷笑而已。
“算了。”
他不打算深究,
“等再过几天,我就会来海岭城,到时候再和你说。希望你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说著他主动收线,而在他说话的前前後後,陶如旧始终没有开口回应过他。
第014章
傍晚的翠莺阁凉风习习,然而陶如旧没有出去纳凉,他坐在屋子里整理素材。今天的素材并不多,他反反复复整理了几遍,毫无意义地拷贝了几分,然後又突然全部执行了删除。
他几乎想要放弃。
不是因为害怕这里的黑夜,反而是因为凌厉。男人倨傲的态度和过於明显的轻蔑让他觉得自尊受挫,然而最让他感到气馁的就是,面对著凌厉的不友善,自己还必须笑著忍耐。这种打左脸送右脸的日子让人窒息。
然而半途而废,岂不是更落人口实?他苦恼。
正在出神,有人敲门。
是花开,抱著一本本子一支笔。这几天在崔莺阁他与陶如旧之间的交流几乎都是这样进行的。
(怎麽没有出来纳凉?)
“心情不好……”
(是因为早上凌总的事情麽?)
陶如旧叹了口气。
“你怎麽也知道了?”
花开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部银色的手机。
(凌总买给我的,说有事可以发消息。)
“他对你很不错。”说这句话的陶如旧没有别的意思,单纯比照著自己被人奚落的悲惨命运。然而听者有意,花开悄悄地红了脸。
(我是残废,如果出事了凌总处理起来可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