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很快会告诉自己,陶如旧是一个不值得任何付出的垃圾。自己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撕开了他虚伪的表象,并且替花开讨回了所失去的东西。
可即便是这样想,他也难以解释,为何看到陶如旧难忍剧痛而落下的泪水,自己依旧会有疼惜的感觉。
如此反复地思索了几次,他显得有些不安。开始以吞云吐雾来麻痹自己。这时候陶如旧不合时宜地将床单丢了下来,又慢慢地走下楼。
“你又活过来了?”
凌厉一边贪婪地凝视著眼前的人,一边却说出冰冷而无情的话来:“我的衣服你不配穿,要穿就穿你自己的。还有,今天晚上之前离开海岭城,这里不欢迎你。”
这话虽与陶如旧最终的打算相同,然而从凌厉的口中说出,却还是尖锐得能划出血来。青年立在门口沈默了一会儿,咬了咬牙猛地转身直向大门走去。
凌厉倚在床上,听见了大门被拧开的声响。陶如旧的那堆破烂衣物,正堆在门前的空地上。经过昨天夜里的一夜细雨,早已经被泥浆浸透。凌厉听见了衣物被提起时雨水纷纷掉落的声响。
陶如旧真的去穿了。
可这与穿著浴衣离开又有什麽区别?
在思考之前,身体就已经行动起来。凌厉掐灭了手中的烟,下了床朝玄关走去。
当他来到门前的时候,陶如旧已将满是泥水的裤子穿到了身上,冰冷而潮湿的牛仔布料与身上的伤口摩擦著。青年感觉到坚硬粗糙的细石子在贴著双腿纷纷滚落,也再不去想与浊的雨水是否会让伤口造成感染。他只想离开这里,既然已经得不到最後的尊严与体面,就要尽量缩短这受辱的时间。
他察觉到男人已经来到了身後,於是干脆只将剩下的那件衬衫搭到肩膀上。身体的痛楚让他控制不好力道,混浊的泥浆水被衬衫中甩了出来,有几滴甚至打在了凌厉的脸上。男人面色阴沈地伸手抹掉冰冷的水渍,看见陶如旧一点点转过头来。
“凌先生。”
陶如旧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说一次,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也没必要向你解释。离开这座海岭城,过去的事就当一个噩梦,再不认识凌先生这个人。”
凌厉皱著眉头没有回答,目光则停留在那一身破衣烂衫上,直到陶如旧慢慢迈开了脚步,踽踽地沿著通向海岭城的那条台阶向上移动。
青年大约走了十来个台阶的高度,阳光从头顶密布的乌云之中跳了出来。
亮白色的,照亮了地上的一切。陶如旧微微抬了抬头去看那刚出来的太阳,又慢慢抬手来遮住眼睛,下一个瞬间突然脚下一软,从台阶上滚了下来。
再没有别的想法与愤怒,凌厉的心中只剩下全部的惊惶,他赤著双脚冲了过去,将滚落下来的青年紧紧地抱在怀里。陶如旧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别墅前的崖边看海。深蓝的,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没有半丝流云。没有风,也不见半点帆影。陶如旧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麽,梦中的他似乎只是那样站著,等待著谁的到来。
他等待的人是凌厉。
男人的脚步声从他身後传来,却没有白日里的那种阴沈。他缓缓地伸出手从後面抱住了陶如旧,又附耳在他耳边低喃著一些什麽。正当陶如旧想要仔细倾听的时候,天边却突然飞来一大片阴影,快速地朝山崖上俯冲下来。
陶如旧吃了一惊,本能的就要躲开,身後的男人却在这时突然将他紧紧箍住。陶如旧再抬头看,那俯冲下来的竟是一大片银白色的海鸟,每一只都似乎是从东篱不破银色面具上飞出来的。尖利的爪子与钩吻,反射出金属尖利的光芒。
那鸟越飞越低,眼看就要来到面前。陶如旧拼命挣扎,不停叫喊著凌厉的名字。然而男人却始终没有回音过半个字,反而慢慢地松开了抱住陶如旧的双手。
得到自由的陶如旧猛地转过身,却发现抱著自己的人根本不是凌厉,而是混身残破腐败,又缺了一半脑袋的王白虎。
惊吓中陶如旧急退一大步,完全忘记了身後的悬崖。在王白虎苔绿色的注视之中,他从半空中跌落,并且在急速坠落的梦境中清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独自躺在凌厉的卧室里。周围又是一片死寂,凌厉似乎不在别墅里。
卧室巨大的落地窗帘合拢著,遮住了整整一堵墙。陶如旧怔怔地望著这堵墙,突然觉得有什麽东西正藏在窗帘的外面。
他慢慢地爬下床,靠近那堵墙,轻轻地牵动了窗帘的挂绳。轻微的“喀喇”声中窗帘被无声地拉开,透明的落地大窗上竟然落雨一般沾满了殷红的血迹。而一双男人的手正贴在落地大窗的另一面上,一动也不动。
陶如旧不知道那里来的勇气,继续将窗帘拉开。
手、手腕、手臂以及躯干,一具男性赤裸的身体逐渐出现在陶如旧的面前,它好像一只巨大的蝙蝠,紧紧贴在淌著血珠的玻璃窗外侧。
然而最让青年感到恐怖的是,他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因为这具身体的肩膀上并没有头颅。
只有一个碗口那麽大,血红血红的疤。
陶如旧终於把落地窗帘完全拉开,他静静地站在窗前,那具无头尸体就立在与他隔了层玻璃,却不到20厘米的地方。空气中隐约有咸腥的味道传递过来。
玻璃窗慢慢移动起来,那具尸体的手朝两边推著,在玻璃上画出两道血痕。
“不能让他进来!”
陶如旧的心中突然这样高喊起来,他慌忙从里面扒住玻璃,但这时窗户已被无头尸打开了一个口子,另一样圆球状的物体就冲口子里滚到了陶如旧的脚下。
一粒头颅。
还没等陶如旧看清那头颅上的面孔,无头尸就猛地将窗户彻底拉开。它伸出血淋淋的双手一把掐住了陶如旧的颈项。青年不顾一切地叫喊起来,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
竟然是一场梦中的梦。
他喘息著,浑身燥热却流不出滴汗来。刚一定神就感觉到浑身疼痛,他重新慢慢地躺回床上,这才发觉自己竟然还在别墅里,躺在凌厉的床上。
头痛,他抬手摸了摸额角,肿起了一大块,粗糙地贴著方纱布。
他这才慢慢回忆起真实发生过的事。
他被凌厉赶出别墅,刚穿上那身湿透的衣服时眼前就开始发黑,後来勉强走上了台阶,却又被跳出来的阳光照花了眼。意识恍惚中一脚踏空,就这麽掉了下来。
看来是凌厉又将他捡了回来。
陶如旧怀著复杂的心情检视了一遍身体。四肢上又多了不少细小的创口。却都做了些处理,下身竟也被男人上了软膏。
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对这发生的一切完全不知情。想象著那个一直鄙夷著他的男人清理尸体一般摆弄著自己的身体,陶如旧心中就一阵发凉。
就在这时候,凌厉端著一碗不知道什麽东西走了进来。
看见陶如旧怔怔地坐在床上,他立刻变出那张冷冰冰的脸来。
“别以为我对你还有什麽意思,我只是不准备让你死在我的产业里。”说著,他将碗重重地放在床头上,随便捣了两下,“本来要买给花开吃的,他没有胃口,就便宜了你。”
那是满满一碗猪肝青菜粥,热气腾腾刚买来的模样,但是男人却偏要故意做出这种污辱人的解释,他不能容忍自己再对青年显露半丝善意。
“我不是吃剩饭剩菜的狗。”
陶如旧看也不看那碗粥,“凌先生不必用讨好不了别人的东西来打赏我。我也不会领凌先生这份施舍的恩情。”
“那就不要吃!”
凌厉一扬手,将碗扫入地上的废纸桶中,狠狠的说道,“你就饿死在这里,我不会再给你买任何东西吃。看你能下床的时候,还有没有力气走出这里!”
陶如旧闭上眼睛不再去听他的狠话,他知道自己在发烧,热得浑身无力。在这个时候惹恼凌厉是对自己非常不利的选择。男人甚至有可能就这样将他连人带薄被一起丢到门口。然而那些恶意的言语像一根根尖刺直插入他心中,若不一根根拔出来,只怕连著整颗心都会腐烂掉。
他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觉得窗外白了又黑,黑了又白。等到再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一阵猫叫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落地窗帘的一角有条缝隙,露出了窗子外面的一片白毛。
白毛上染著暗色的血迹。
陶如旧下了床,急步走到窗前,果然是蕲猫仙,披著一身的血污,满脸郁闷的站在窗户外。
“放我进来。”猫爪子在玻璃上挠了两下,陶如旧将窗子打开。
“蕲猫仙……你怎麽了?”青年见到猫身上的血迹,以为他身上有伤口,正要低头去看,猫仙却摇了摇脑袋,说道:“我不要紧,这些血大部分不是我的,身上一些小伤口不碍事。”顿了顿,又睨著眸子看了眼披著床单的陶如旧,“你看起来比我惨。”
陶如旧苦笑了一声,“东篱不破的要求,果然不是那麽好答应的。”
猫仙很不舒服地抖了抖粘在一起的白毛,说道:“具体的内情我不想介入,但是事以至此,你也不必再後悔或介怀。各人有各人的担当,东篱不破答应你的事他已经在做,凌厉迟早也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而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帮我洗一个澡。”
陶如旧有点惊讶地“嗄”了一声,“蕲猫仙你以前也是找别人帮你洗澡的麽?”
白猫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可不想舔掉这一身恶心的血迹。”凌厉似乎是真的离开了别墅,陶如旧将白猫放进了卧室边的洗手间。淋浴房对於蕲猫仙来说显然是不合适的。它主动跳上了洗手台,将生著长毛的微胖身体挤进荷叶形的洗手盆中。
“你要是想出气,可以用那块无香的给我洗澡。”它伸出爪子点了点金属架上一块黄油状的肥皂,“那是凌厉用来洗脸的,自从他上次踩了我的尾巴,我就很想试试了。”
陶如旧被这只比自己还要小心眼的猫仙逗得开心起来,昨天与前天的痛苦遭遇似乎消散了一些。他拿起那块肥皂,拧开龙头。而猫仙也理所应当地享受起了特殊的服务。
“吹风机在厨房柜子里。”洗完澡,浑身白毛完全瘪落,体形缩小一般的猫仙从洗手盆里爬出来,“好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洗澡了。”
陶如旧依照他的话,果然找到了几乎全新的电器。他起床的时候还觉得有点头晕,然而经过蕲猫仙这一折腾,反倒觉得有了些精神。身上的伤痛也不那麽磨人了。
“你好像很熟悉别墅里的陈设。”他是真的有点佩服这只无所不知的非人类。
走回到卧室,大白猫已经兀自从洗手台上跳下来,站到了凌厉的大床上。湿淋淋的白毛打湿了一大片床单。
陶如旧听见蕲猫仙随口回答道:“唔,以前凌厉不在别墅的时候,花开经常带我来洗澡,他有钥匙……”话说到一半,白猫突然闭嘴,然而青年心中的苦闷却还是已经被勾了起来。
陶如旧问道:“花开……他现在怎麽样了?”
蕲猫仙摇头,“东篱不破将他那天晚上的记忆封起来了。”
“为什麽要那麽做?”
白猫回答:“那死鬼说花开清醒以後就一直坚持要澄清事实,但是那死鬼认为凌厉喜欢花开,自己又恐怕保护不了花开一辈子。於是先要将花开托付给凌厉。自然不会让花开说出实情。”
陶如旧苦笑道:“他要保护花开,难道就要拿我做牺牲品麽?”
猫仙摇头:“东篱不破说他会亲自将这件事和凌厉作解释。决不会让你受委屈。只不过你和凌厉之间的感情怕是只能到此为止了。”
陶如旧默默地将吹风机从包装盒里取出,插上电源,对著大白猫缓缓地吹著。
“不都说他喜欢的是花开麽,我和他之间本来就没有什麽”他这样说。
蕲猫仙在微热的风中晃了晃尾巴,转过身来用爪子在陶如旧的腿上轻轻拍著,“不说这个了,昨天晚上我和东篱不破入了地宫,倒是有点收获,要听麽?”
陶如旧点点头。
猫仙捡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同时督促陶如旧手上不要停,直把他伺候舒服了才回忆道:“是东篱觉得愧疚,刚入夜就叫著我一起到地宫去。我们入了园区,沿著水流没多久就找到了其中一个怨魂。他拿的是王白虎的下肢。”
陶如旧点头道,“那个我也见过。很厉害。”
“在三个怨魂里算是好对付的一个了。”猫仙晃晃脑袋,“我和东篱不破两个围攻,只要不让它和另外两条河流汇合,迟早就在我们的股掌之中。谁知道快要拿下的时候,凌厉却带著两个道士突然闯了进来。”
陶如旧回想起自己那天被东篱不破强制著带到转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