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在头发上,脸上,褂子上。他拉着麻绳,一声儿不言语的拉动了塌车,招呼着伙伴们:
“喂,走吧。”
他黄着脸走着,走着,直走到店里,没讲一句话。押车的跟在后边儿冷笑,他也不理会,只是咳嗽着。
“阿川,你又伤风了!”不是开玩笑,这回是可怜他的声气。
他笑了笑,还是不说话。
晚上,坐在一块儿说闲话儿时,阿川猛的咳了起来,咳得真厉害,捧了胸脯的直跳起来,象要把五脏六腑全咳出来似的。
好半天,咳出了一口痰,痰里有一小半血丝,又浓又腻的,颜色挺鲜艳的。他心灰了一半,坐在那儿喘着气,脸白了。大家全静静地望着那口痰。
“阿川,去睡吧。”
他睡到床上,没睡着,只干躺在那儿。
“连一个木箱还不如呢!”叹了口气,又咳起来啦,咳了一晚上,全是痰里带血。第二天便回去了,往后就没来过。
可是他的伙伴们是不会忘了他的,这么个瘦个子,又生得矮,还象是个孩子似的;黄脸蛋,瞧上去没点儿血色也没胡髭,头发也很稀薄的,称一称怕只三斤重。
想起了阿川,便想起了厂长的胖脸,这副脸,在许多地方向着他们的伙伴骂:
“混蛋,为什么把我的油布披在身上?”
“阿川也许早就死了!”
抬起脑袋来望天:
雨是下着,下着,尽下着!
自序
有人说《南北极》是我的初期作品,而这集子里的八个短篇是较后期的,这句话,如果不曾看到我写作的日期,只以发表的先后为标准,那么,从内容和技巧判断起来都是不错的。可是,事实上,两种完全不同的小说却是同时写的——同时会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写完全不同的文章,是被别人视为不可解的事,就是我自己也是不明白的,也成了许多人非难我的原因。这矛盾的来源,正如杜衡所说,是由于我的二重人格。我是比较爽直坦白的人,我没有一句不可对大众说的话,我不愿象现在许多人那么地把自己的真面目用保护色装饰起来,过着虚伪的日子,喊着虚伪的口号,一方面却利用着群众心理,政治策略,自我宣传那类东西来维持过去的地位,或是抬高自己的身价。我以为这是卑鄙龌龊的事,我不愿意做。说我落伍,说我骑墙,说我红萝卜剥了皮,说我什么可以,至少我可以站在世界的顶上,大声地喊:“我是忠实于自己,也忠实于人家的人!”忠实是随便什么社会都需要的!我还可以当着那些骂我的人说:“也许我是犯过罪的,可是我是勇敢地坦白地承担着——问题是:谁是能拿起石头来扔我的人呢?躺到床上去仔细地想一想吧。”
够了,我用不着多解释,应该解释的只是这集子里的八篇小说。我觉得世界上顶希奇的事是有人会把你的小说解释得和自己的意思完全不同,而我就是时常碰到那种奇迹的人。记得有一位批评家说我这里的几个短篇全是与生活,与活生生的社会隔绝的东西,世界不是这么的,世界是充满了工农大众,重利盘剥,天明,奋斗……之类的。可是,我却就是在我的小说里的社会中生活着的人,里边差不多全部是我亲眼目睹的事。也许是我在梦里过着这种生活,因为我们的批评家说这是偶然,这是与社会隔离的,这是我的潜意识。是梦也好,是偶然也好,是潜意识也好,总之,我不愿意自己的作品受误解,受曲解,受政治策略的排斥,所以一点短解释也许是必需的。
《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和《公墓》是比较早的东西。前者只想写一种被当作消遣品的悲哀,和一种忧郁的气氛。后者则是写的带着早春的蜜味的一段罗曼史。
《上海的狐步舞》是作长篇《中国一九三一》时的一个断片,只是一种技巧上的试验和锻炼,在《现代》发表时,写在后面的一些声明叫编者给截去了,也许是为了杂志的尊严,可是我还得在这儿提一句,这只是《中国一九三一》的技巧的试验。
其余五篇:《夜》,《莲花落》,《夜总会里的五个人》,《黑牡丹》,CRAVEN“A”是在一个稍微相同的企图下写的。当时的目的只是想表现一些从生活上跌下来的,一些没落的pierrot。在我们的社会里,有被生活压扁了的人,也有被生活挤出来的人,可是那些人并不一定,或是说,并不必然地要显出反抗,悲愤,仇恨之类的脸来;他们可以在悲哀的脸上戴了快乐的面具的。每一个人,除非他是毫无感觉的人,在心的深底里都蕴藏着一种寂寞感,一种没法排除的寂寞感。每一个人,都是部分的,或是全部的不能被人家了解的,而且是精神地隔绝了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这些。生活的苦味越是尝得多,感觉越是灵敏的人,那种寂寞就越加深深地钻到骨髓里。《夜总会里的五个人》,破产了的金子大王胡均益,失去了青春的交际花黄黛茜,怀疑主义者季洁,大学生郑萍,失了业的市府秘书缪宗旦,《莲花落》里的那个流浪汉,《夜》里的“水手和舞女”,《黑牡丹》里的“我”和“黑牡丹”,CARVEN“A”里的那个荒唐的姑娘,都是那样的人,而我所要写出来的,也就是这些。
我想在这里致谢于蛰存和家壁,一致地把轻视和侮辱当作唯一的方法来鼓励我的两个人;杜衡或是苏汶,绷着正经脸用理论家的态度来监督我的;高明和灵凤,时常和我讨论到方法问题,给了我许多暗示的。
末了,我把这本书敬献给远在海外嘻嘻地笑着的pierrot,望舒。
1933年2月28日时英
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
那天回到宿舍,对你这张会说话的嘴,忘了饥饿地惊异了半天。我望着蓝天,如果是在恋人面前,你该是多么会说话的啊——这么想着。过着这尼庵似的生活,可真寂寞呢。
再这么下去,连灵魂也要变化石啦……可是,来看我一次吧!蓉子。
克莱拉宝似的字在桃红色的纸上业靥呕匦瑁盐椅ё拧霸愀饽摹保?我害怕起来啦。
第一次瞧见她,我就觉得:“可真是危险的动物哪!”她有着一个蛇的身子,猫的脑袋,温柔和危险的混合物。穿着红绸的长旗袍儿,站在轻风上似的,飘荡着袍角。这脚一上眼就知道是一双跳舞的脚,践在海棠那么可爱的红缎的高跟儿鞋上。把腰肢当作花瓶的瓶颈,从这上面便开着一枝灿烂的牡丹花……一张会说谎的嘴,一双会骗人的眼——贵品哪!
曾经受过亏的我,很明白自己直爽的性格是不足对付姑娘们会说谎的嘴的。和她才会面了三次,总是怀着“留神哪”的心情,听着她丽丽拉拉地从嘴里泛溢着苏州味的话,一面就这么想着。这张天真的嘴也是会说谎的吗?也许会的——就在自己和她中间赶忙用意志造了一道高墙。第一次她就毫没遮拦地向我袭击着。到了现在,这位危险的动物竟和我混得象十多年的朋友似的。“这回我可不会再上当了吧?不是我去追求人家,是人家来捕捉我的呢!”每一次回到房里总躺在床上这么地解剖着。
再去看她一次可危险了!在恋爱上我本来是低能儿。就不假思索地,开头便——“工作忙得很哪”的写回信给她。其实我正空得想去洗澡。从学堂里回来,梳着头发,猛的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只青色的信封,剪开来时,是——
“为什么不把来看我这件事也放到工作表里面去呢!来看我一次吧!在校门口等着。”真没法儿哪,这么固执而孩子气得可爱的话。穿上了外套,抽着强烈的吉士牌,走到校门口,她已经在那儿了。这时候儿倒是很适宜于散步的悠长的煤屑路,长着麦穗的田野,几座荒凉的坟,埋在麦里的远处的乡村,天空中横飞着一阵乌鸦……
“你真爱抽烟。”
“孤独的男子是把烟卷儿当恋人的。它时常来拜访我,在我寂寥的时候,在车上,在床上,在默想着的时候,在疲倦中的时候……甚至在澡堂里它也会来的。也许有人说它不懂礼貌,可是我们是老朋友……”
“天天给啤酒似的男子们包围着,碰到你这新鲜的人倒是刺激胃口的。”
糟糕,她把我当作辛辣的刺激物呢。
“那么你的胃也不是康健的。”
“那都是男子们害我的。他们的胆怯,他们的愚昧,他们那种老鼠似的眼光,他们那装做悲哀的脸……都能引起我的消化不良症的。”
“这只能怪姑娘们太喜欢吃小食,你们把雀巢牌朱古力糖,Sunkist,上海啤酒,糖炒栗子,花生米等混在一起吞下去,自然得患消化不良症哩。给你们排泄出来的朱古力糖,Sunkist……能不装做悲哀的脸吗?”
“所以我想吃些刺激品啊!”
“刺激品对于消化不良症是不适宜的。”
“可是,管它呢!”
“给你排泄出来的人很多吧?”
“我正患着便秘,想把他们排泄出来,他们却不肯出来,真是为难的事哪。他们都把心放在我前面,摆着挨打的小丑的脸……我只把他们当傻子罢哩。”
“危险哪,我不会也给她当朱古力糖似的吞下,再排泄出来吗?可是,她倒也和我一样爽直!我看着她那张红菱似的嘴——这张嘴也会说谎话吗?”这么地怀疑着。她蹲下去在道儿旁摘了朵紫色的野花,给我簪在衣襟上;“知道吗,这花的名儿?”
“告诉我。”
“这叫Forget…me…not”就明媚地笑着。
天哪,我又担心着。已经在她嘴里了,被当做朱古力糖似的含着!我连忙让女性嫌恶病的病菌,在血脉里加速度地生殖着。不敢去看她那微微地偏着的脑袋,向前走,到一片草地上坐下了。草地上有一片倾斜的土坡,上面有一株柳树,躺在柳条下,看着盖在身上的细影,蓉子坐在那儿玩着草茨子。
“女性嫌恶症患者啊,你是!”
从吉士牌的烟雾中,我看见她那骄傲的鼻子,嘲笑我的眼,失望的嘴。
“告诉我,你的病菌是哪里来的。”
“一位会说谎的姑娘送给我的礼物。”
“那么你就在杂志上散布着你的病菌不是?真是讨厌的人啊!”
“我的病菌是姑娘们消化不良症的一味单方。”
“你真是不会叫姑娘们讨厌的人呢!”
“我念首诗你听吧——”我是把LouiseGilmore的即席小诗念着:
假如我是一只孔雀,
我要用一千只眼
看着你。
假如我是一条蜈蚣,
我要用一百只脚
追踪你。
假如我是一个章鱼,
我要用八只手臂
拥抱你。
假如我是一头猫
我要用九条性命
恋爱你。
假如我是一位上帝,
我要用三个身体
占有你。
她不做声,我看得出她在想,真是讨厌的人呢!刚才装做不懂事,现在可又来了。
“回去吧。”
“怎么要回去啦?”
“男子们都是傻子。”她气恼地说。
不象是张会说谎的嘴啊!我伴了她在铺满了黄昏的煤屑路上走回去,窸窸地。
接连着几天,从球场上回来,拿了网拍到饭店里把AfternoonTea装满了肚子,舒适地踱回宿舍去的时候,过了五分钟,闲得坐在草地上等晚饭吃的时候,从课堂里挟了书本子走到运动上去溜荡的时候,总看见她不是从宿舍往校门口的学校Bus那儿跑,就是从那儿回到宿舍去。见了我,只是随便地招呼一下,也没有信来。
到那天晚上,我正想到图书馆去,来了一封信:
“到我这儿来一次——知道吗?”这么命令似的话。又要去一次啦!就这么算了不好吗?我发觉自己是站在危险的深渊旁了。可是,末了,我又跑了去。
月亮出来了,在那边,在皇宫似的宿舍的屋角上,绯色的,大得象只盆子。把月亮扔在后面,我和她默默地走至校门外,沿着煤屑路走去,那条路象流到地平线中去似的,猛的一辆汽车的灯光从地平线下钻了出来,道旁广告牌上的抽着吉士牌的姑娘在灯光中愉快地笑,又接着不见啦,到一条桥旁,便靠了栏杆站着,我向月亮喷着烟。
“近来消化不良症好了吧?”
“好了一点儿,可是今儿又发啦。”
“所以又需要刺激品了不是?”
在吉士牌的烟雾中的她的脸笑了。
“我念首诗给你听。”
她对着月亮,腰靠在栏杆上。我看着水中她的背影。
假如我是一只孔雀,
我要用一千只眼
看着你。
假如我是一条蜈蚣,
我要用一百只脚
追踪你。
假如我……
我捉住了她的手。她微微地抬着脑袋,微微地闭着眼——银色的月光下的她的眼皮是紫色的。在她花朵似的嘴唇上,喝葡萄酒似地,轻轻地轻轻地尝着醉人的酒味。一面却——“我大概不会受亏了吧!”这么地快乐着。
月亮照在背上,吉士牌烟卷儿掉到水里,流星似的,在自己的眼下,发现了一双黑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