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时英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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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时英文集-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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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为生活而忧虑!我是在享受可爱的怀念,和一个饥饿的身体,一个空洞的心脏一同地。

一月二十日

母亲为了我一夜没有睡,我听着她躺在床上反覆着身子。

是的,我是一个没用的人,一个穷困而被命运愚弄着的儿子,而她是一个老年的,有着凄凉的暮年的母亲。

一月二十一日

母亲把二弟叫了回来,陪着我一同上法院去。

十点半,庭丁点了我的名字。我走了上去。

法官问我:“把钱带来了没有?”

“没有。”

“为什么不带来?”

“没有钱。”

“几时可以有呢?”

“一万四千元!几时才能有呵。”

这时薇的律师站起来道:“被告有意狡懒,请堂上押追。”

法官又问我道:“你还是愿意出钱?还是愿意坐监。”

薇能做这样的事么?那是法律,保护我们的人权的民主国家的法律做的事。

法官看我不说话,便拿起笔来一面批,一面说道:“那么只好押起来了。”

这是完全在我意料之中的,可也是完全为我所不能了解的,庭丁:“先生,请你跟我来吧。”那么地说着时,我便茫然地跟在他后面,走出了法庭。在走廊中,在数不清的,好奇的眼光中走着。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没有哀怨,也没有羞辱,只看见庭了的阔大的,穿了黑色制服的背脊,送葬者的背脊在我前面摆动着。而母亲却从我后面哭着嚷起来:

“晓邨,我五十开外了,还要瞧你坐监么?我为什么要生你出来呵!”

真的,为什么我要被生出来呵!

一月二十二日

二弟今天跑来看我,说母亲回去就发寒热。

一月二十七日

到这里来已经七天了,二弟那天来了以后没来过,母亲的病不知怎么样。

在这里我还要被羁押五十三天——五十三天,这悠长的岁月!

一月二十九日

二弟来了,这十天他人瘦了一大半。他说母亲病得很利害。他没说第二句说话。我懂得他的沉默。懂得他的沉默里边的愁虑和悲郁,因为我自己也是时常沉默着的。

二月五日

今天早上九点钟的时候,二弟跑了来站在栅门外面,脸色很难看。他的嘴像在抽搐着。他望了望天又望了望我的脸,终于说道:“母亲昨天晚上四点钟没有了,还没收殓,我现在还要去张罗钱。”说着递给我两道纸头道:“这是律师送来的,早几天因为母亲病得利害,所以没拿到你这里来,——而且拿给你也是没法子的。”

我看那两张纸时,一张是薇的律师写的:

“尊夫人于本月一日病故于闸北平民医院,请即前往收殓。”

一张是医院给律师的通知单:

“三等十四号病房陈小薇女士于三月一日病故,请希前来收尸。”

我把两张纸扔了,没说一句话。

二弟又看了看我的脸,看了看天,道:“我去了。”

我望着天,不说话。

在天边照耀着的不是圣洁的晨阳么?

二弟去了。

我掩着脸走进去,在木板床上坐下了。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我站起来,走到小方窗前,抬起头来,从铁栅中望出去,在外面的自由世界里是静谧而温柔的黄昏,可是不知从哪里,无边无际的寂寞掩进来,充塞了这寒冷的水门汀监房。

 红色的女猎神

波动着的人群里边,一袭红色披肩鲜艳地浮了上来。

鬓边簪着一朵胭脂色的玫瑰,让九月的晚风吹着柔软的长发,在披肩下面飘荡着红纱的衫角,遒劲地扭动着腰肢,一位有着丰腴的胴体和褐色的肌肤的小姐浴着一身潇洒的丰姿,从跑道那儿轻捷地跑了上来,一朵盛开的芙蓉似的。

“红绢制的维那丝造像呢!”

刚在那么地赞叹着,催买票的铃又响了起来。我忽遽地跑下去,擦过她身旁的时候,仔细地看了她一眼:她有着佚丽的脸,和明朗的笑。可是她已经发觉了我的览赏的眼光,停住了,翔起一只脚来,一面看着自己的倾斜的鞋跟,一面机警地瞥了我一下。从下面看见了践在罗马型的流行鞋上面的,她的一对纤细而强韧的脚踝,便决定了去买穿红制服的,叫李将军的一号跑狗。

拿了十张独赢票回来,却见她正坐在我的座位的右边,我的自信力便意外地顽固起来了。

看台沉到黑暗里边。

一只电兔,悄没声地,浮在铁轨上面,撇开了四蹄,冲击了出去。

平坦的跑道上泛溢着明快的,弧灯的光。

笛子吹着。

穿了五色的制服的狗,在静谧的大草原上面,胴体和腿分离了似的奔跑了起来。

窒息似的,嚷也嚷不出来,我的手掌湿透了汗。

跑在前面的不正是李将军吗?

整齐的狗的行列里边,李将军的阔嘴突了出来;再过一秒钟,看到它的耳朵了;在二百码的地方,它的两条腿也跑出来了;跑到三百五十码的地方,李将军的雄伟的剪影整个地出现在跑道上面!

三秒钟以后,我叹了口气坐下来,有了闲暇的心境。红色真是热情和幸运的象征,李将军以三十四秒又六分之一的纪录替我赢了五百多元钱。

看台上的灯再亮了起来的时候,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叠蓝色的票子,堵着嘴,撕碎了,扔在地上,恨恨地用鞋跟践了几下:

“没有用的家伙,连李将军也跑不过——你不是保持着五百码的最高纪录,三十二秒吗?还叫什么电腿,简直是狗腿罢咧。”稚气地诅骂着。

『苊飨缘兀歉鋈涡裕奥滞缙さ娜耍蛭诨〉频那苛业墓庀哒丈?下,她有着大胆的,褐色的眸子,笑的时候有着诡秘的,黑色的眸子;因为在咒骂着那只叫做电腿的跑狗的时候她有着清脆的声音,往鬓发那儿射去,在眼梢那儿夸下来的,天真的纤眉和一条希腊型的高鼻准;因为在开赛的时候,她叫她买的电腿:“亲爱的”;因为她有着不搽粉,只擦了胭脂的,矫憨的脸色;因为她的嘴上刻划着明确的弧线,意志的弧线;因为从纱衫里边,她的肤香倔强地蒸腾过来……

“不是维娜丝,却是红色的Diana,狩猎之神,恋之女神呵!”

为了她,我又买了十张一号的独赢票。

在狗笼里狗的吠声又把人群的波浪吹得摇摆起来了。每个人把自己的命运抓紧在手里,伸长了脖子。

从一座矮小的木屋子那儿电兔彳亍着倒跑了过来了。

看台上张惶的脸,脸,脸……

笛子的声音。

第一只窜出来的是白衣的那只澳大利种的三号,突着魁梧的胸脯,耳朵贴在脑袋上面,四条细小的腿凭空腾了起来,风似的在跑道上卷着。

红色的Diana猛的跑了起来:

“亲爱的!亲爱的!”

我掏出手帕来擦汗,为了那只一号狗给四号遮住了怎么也跑不上来,为了她站在那儿抓着拳头那可爱的姿态。

直到四百四十码的地方,那只三号还是跑在前面。

“亲爱的!亲爱的!”

她颤抖着嘴唇笑。

可是电兔跑着的那条铁轨上面忽然爆出一朵电火的碎花来,她的“亲爱的”两只耳朵一竖,一纵身跳过了栏杆蹿到大草原里边去了。

她猛的叫了起来,咬着嘴唇坐下去,在我手臂上,拧了一把,从牙齿缝里边急促地说了些咒诅的话:

“小姐!这是我的手臂呢。”

她像没听见我的话似的,褐色的眸子发着强悍的光,眼越睁越大了,尽看着在跑道上面含着牛肉踱回去的跑了第一的一号狗。

我笑了起来。

忽然,她回过头来向我道:

“先生,我不懂你有什么理由买了两次一号,第一次的李将军还曾跑过三十七秒,可是这一次的一号不是有着四十一秒的五百码最坏的成绩的狗吗?”

我惊异起来:“小姐,你怎么知道我买了两次一号呢?”

“那不是很容易明白的事吗?从你的脸色就可以看出来了。”

“那么我的买两次一号不也是一样容易明白的事吗?”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因为红色是热情和幸福的象征,从缤纷的女子的衫织成的花圃的图案里边,一朵红色的牡丹浮了上来坐在我的旁边,于是我便有了两个冒险的计划,第一个就是买穿红制服的一号。”

“第二个计划呢?”

“第二个计划是:我想对你说‘红色的Diana,你是月光的女禅,你是狩猎的女神,你是恋的女神,你是我的心的女神,从你坐在我旁边的时候起,我的心脏便成为你的猎狗,你的奴隶了!’那么的话。”

看台上的灯暗了起来,她的眸子也变成了诡秘的黑色,婉约地笑了起来,道:“真是只鹦鹉!”

“如果我说:‘让我们到酒巴里去,让我们从红色的葡萄酒的香味里,对红色的女猎神诉说着我的心脏的愿望吧。’那你将怎样呢?”

“那么我将问你:‘也明白为什么我会坐在你的旁边吗?’那也是巧合吗?”

“因为……”我正在思索着,她已经站了起来。

“瞧一瞧我的眼珠子吧,它会告诉你为什么我会坐在你的旁边,它会告诉你什么是我的灵魂的秘密,什么是恋……”

在许多人为了胜负而忧虑着的时候,我把这位红色的小姐手杖似的挂在手臂上,走出这烦扰的,巅播着人类的悲哀,失望,兴奋等情绪的名利场了。

走到凄清地闪着街灯的路上,我的心里氤蕴着一种欢喜,一种微妙的欢喜。行人道上的菩提树散发着爽朗的,秋天的气息。晚风悉悉地吹着,在我的脚下有着清晰的跫音,就在我的脚旁走着她的飘逸的步趾。清凉的月光是染在灰白的行人道上面,染在香的头发上面,染在她的眼珠子上面,而她是有着黑色的,诡秘的眼珠子的。

我轻轻地叹息了。

在玻璃杯上她的两只眼珠笑着:

“你擦过我的身旁的时候,我就为你的直线型的脸而吃惊了。你也明白你自己是有着怎样可爱的脸吗?”

喝完了一杯酒,她大声地笑起来了,她拧着我,她拍着我的脸,她把鬓边的玫瑰咬在嘴里,和我跳着热烈的西班牙探戈,她拿她嘴上的唇膏印在我脸上。

为了四面注视的目光我脸红了起来。

喝了第二杯酒的时候,她问我:

“究竟你凭什么买了两次一号呢?”

“为了你!”

“可是一号狗是怎么也不会跑赢的。”

“事实上一号已经赢了。”

“它怎么能赢呢?它没有理由可以赢!它有什么权利可以跑第一呢?”

那么蛮横得可爱地跟我争论着,末了她跳了起来,有了褐色的眼珠子扯住了我的鼻子道:“一号不能赢的,明白吗?一号没有理由可以赢的!”

“是的,一号没有理由可以赢的。”我简直有点儿醉了,为了她的泼刺的性格,和那有着强烈的性感的肤香。

我那么地说以后,她安静了下来;在华尔姿的旋律上面舒适地飘着的时候,脸贴着我的胸襟,一只手抚着我的头发,在我下巴下悄悄地说道:

“你的话不错的,亲爱的,是一号狗赢的。”婉约的语调。

低下脑袋来轻轻地吻着她的鬓发,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再喝点酒吧。”

于是我变了烟酒商人,我们的桌子上陈列了:

红印威司忌,黑印威司忌,驼骆牌和水手牌,樱桃酒和薄荷酒,鸡尾酒……

我们尝试了各种名贵的酒的醇味,各种酒的混合味,酒和烟的混合味,两种烟的混合味……

于是我的舌失去了辨味的功能。

“真热得利害!”

她走到窗前拉开了青色的窗帷,打开了长窗走了出去,倚着阳台上的栏杆,解开胸前的扣子,晚风悄悄地吹来,从她的发际吹过去,有着芳菲的气息。刚拿薄荷味的spud的凉味熏染着,想把跳跃着的神经冰冻了一下,又给她的骀荡的姿态把一股原始的热力从下体逼上来了。

我走了出去,站在她身旁。

在远处,无数的灯火在都市的上空荡漾着。街上接连着从戏院和舞场里面回来的,哈士蟆似的车辆,在那条两座面对着勃灵登大厦和刘易士公寓造成的狭巷似的街上爬行着。街上稀落的行人,全像倒竖在地上的,没有人性的傀儡似的,古怪地移动着;在一百多尺下面的地上的店铺和橱窗里列着的货物,全瞧着很精巧细致的,分外地可爱起来了。

站在阑珊的月色里的她,给酒精浸过了的胴体显着格外地丰腴,在胸脯那儿膨胀起来的纱衫往瘦削的腰肢那儿抽着柔软的弧线,透过了纱的朦胧的梦,我看见一个裸露在亵衣外面的脂肪性的背脊,而从解了钮扣的胸襟那儿强烈的体香挥发着。

我有了一个不可遏止的欲望,我想抽断她的腰肢,想抽断她的脚踝,想把这丰腴的肉块压扁在自己的身体的下面。Spud从我的嘴上掉下来,我伸出战抖着的手捉住了她的肩膀。

她没动,没说话,静默地站在那儿,忽然她回过身来,捉住了我的手臂,抬起头来看着我。

在我的脸下是一对温柔的,沉沉的眼,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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