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的墙壁也那么笑着,床那么笑着,什么都那么笑着。放在床上的武装带象在那儿说道:
“懦夫也配带军刀吗?”
我真的是懦夫吗?谁曾象我那么地苦战过两天呢?骂我懦夫!你们才是畜生呢!这许多人许多年轻人,是你们杀死的!我憎恶你们!憎恶你们!我憎恶战争!我犯了什么罪?要把我押回国去?要把我枪毙?
可是却非常胆怯,怕人家说他懦夫,这是侮辱。每个人都象恶意地望着他,他不愿意让他们那么地望着。饭也叫勤务兵搬进来吃了,话也不敢说。咳嗽了一下,别人便会注意到他似的。
成天地躲在房里,不敢动,不敢走路,象有谁在隔壁听着似的。门外一有脚声,便屏着气听,望着门,是到这屋子里来的吧?×师长?黎姑娘?不会来的啊!一段高兴全没了,就害怕着。别是白川吧?别是来抓我去枪毙的宪兵吧,人糊涂了起来。门象慢慢儿地开了。——可是脚步声,就在门外走了过去,门并没开。叹息了一下,倒在床上。
希望有谁来谈谈,却鬼也没一个。闷坐了两天,差不多疯了。窗外是三月,和快活的人们。到外面逛逛去吧,真受不了。挂上武装带,开了门,冲着他的全象是冷笑的脸,又跑回去。踱了半天,猛的冲了出去,脸望着地,不敢抬起脑袋来,象偷了东西,深怕别人瞧见似的。
“站住。”谁在他后边儿说,大声儿的。
抬起眼来,已经到大门口了。回过脑袋去,只见两个宪兵走了上来。什么事哪,慌张啦。
“空闲少佐,你不能出去!”
“为什么?”
“司令的命令。你是受了监视的,后天就要押回国去了。”
“啊!”象受伤那回儿那么的,就象一下子什么都淡了下去,什么都要没了。怔着。
慢慢儿地回到房里。
真的要押回去了,坐牢的日子,哭泣着的妻,失业,饿死……都浮到眼前来啦。“自杀吧”——有谁在屋子里悄悄的说着。猛的他瞧见黎姑娘站在床前,优郁着,象他回来的那天似的。接着一个胖子,嘴上养了两溜胡须,挂着军刀走了进来。×师长吗?乐得要跳起来了,可是那人只冷冷地向他说道:
“武士道的精神你是知道的,为什么被俘获时不自杀?你是懦夫,可是帝国军人的气节,懦夫也该尊重的吧,空闲君。”
是的,是白川!他认识他的!摸着武装带上的手枪跑出去了,跑到白川的办公处里。
“什么事,空闲君?”白川回过身来向着他。
他是白川!不会错的,是白川!可是摸着枪的那只手掉了下去,脑袋也低下来了,眼望着桌子。桌上有一本日历,记起明天是清明了。
“我想明天到庙行去看看我部下战死的地方儿——后天就要回国了,这点儿事总能答应吧?”
“可以的。”
倒在床上:“真是一点勇气也没有的懦夫啊!”也不哭了。
白川派了四个卫兵坐着装机关枪的机器脚踏车跟在他后边儿。路上全是拿花枝的兵士,向江湾走去。支那的江南真可爱。布谷在田里叫。下了车,向从前被围的地方儿,那座毁了的村子还在那儿。站在一条小石桥上,望着脚下的溪水,他认识它们的。
走出了那座村子,是一片原野。这儿没有死尸,没有战壕,到处都是小野花和杨树。不远儿是一座新坟,走近了,只见那木志上写的正是:
“空闲大队长战死处。”
坐在自家儿坟上,什么也瞧不见了。空闲大队长战死处!自家儿是被称为有出息的,在步兵学校里有优良的成绩,在钢铁的纪律和命令下训练到现在那么个人。要是战死了不更好吗?现在是总有点儿污点了。战争是残酷的,可是军人是不得不打仗的啊!明天就要回国去了,便又瞧见许多轻视的眼珠子,冷笑的脸……
跟来的四个卫兵在村子那儿站住了望他。
军刀碰在地上。照武士道的方法是应该剖腹的。可是他拿出了手枪,对准了脑门。
“不会再有痛苦,再有轻视和冷笑了吧?”
碰!只见四个卫兵跑了过来,像是自家儿的孩子在问妻:
“爹,多喒回来哪?”
硬胡髭,眼前全是硬胡髭。像是那天躺在无锡病院里似的。黎姑娘的脸凑了近来,吻着他的脑门。脑门热得难受——更热的是两颗眼泪,从她的眼遮毛那儿直掉到脸上,那是黎姑娘!他懊悔起来啦。不该自杀的,活着就是坐牢也有味啊!
可是那两颗不是眼泪,是他自家的血流到嘴上。
一下子,什么都没了。
PIERROT
面向着你,女神,女神,水的女神啊,我来这百静中献呈我无端的泪点。
(录自梁译樊乐希水仙辞句)
一
笼罩着薄雾的秋巷。
在那路灯的,潮润的,朦胧的光幕底下,迈着午夜那么沉静的步趾,悄悄地来了潘鹤龄先生,戴着深灰色的毡帽,在肋下挟了本精装的阿佐林文粹,低低地吹着:
“Traumer”——那紫色的调子,疲倦和梦幻的调子。
陶醉在自己的口笛里边,半闭着浸透了黄昏的轻愁的眼珠子,潘鹤龄先生,拖着瘦长的影子,萧索地走着,望着街树上的死叶,一个梦游者似的。
从一些给葡萄藤遮蔽了的窗里,滤过了绛纱的窗帏,散落着一些零星的灯火。不知哪一间屋子里的钢琴上在流转着MinuetinG;这中古味的舞曲的寂寥地掉到水面上去的落花似的旋律着这凄清的小巷。
凄清的季节!
凄清的,凄清的小巷啊!
潘鹤龄先生站住了,望着巷尾一百二十号二楼的窗,在那里有他的琉璃子,发香里簪着辽远的愁思和辽远的恋情的琉璃子。和寂寥的琴声,一同地,他的心房的瓣一片片地掉下来,掉到地上,轻灵地。他觉得有一些寒冷,是的,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牧歌那么冲淡的忧郁,而这些寒冷,这些忧郁是琉璃子的。
琉璃子有玄色的大眼珠子,林擒色的脸,林擒色的嘴唇,和蔚蓝的心脏。她的眼是永远茫然地望着远方的,那有素朴的木屋,灿烂的樱花和温煦的阳光的远方的,那么朦胧地,朦胧到叫人流泪地,可是当她倚在他肩头的时候,便有了蔚蓝的,温存的眼珠子……
……温存的,蔚蓝的眼珠子,她的心脏的颜色的眼珠子,在那日本风的纸灯笼旁边,那玲珑的松柏盆景旁边,那白木制的纸屏风旁边。
“要到明年樱花开遍了东京的时候才能回来啊!”
“请在衣襟上簪着一个异国人的思恋吧!”
把领带上的那支缀着珠子的别针给了她,便默默地坐着。
——插曲——
明天会有大淡的烟和太淡的酒,
和磨不损的坚固的时间,
而现在,她知道应该有怎样的忍耐,
托密已经醉了,而且疲倦得可怜。
——插曲——
走的时候,看到她萧条的行装,叉把钱袋给了她,黯然地望着她的,林擒色的脸。
把绢制的蝴蝶夫人放到他衣袋里:
“为她祝福吧!”那么叹息了一下抱住了他的脖子。
在她的唇上说着:“明年燕子筑巢的时候再不回来,我会到银座来做一个流浪者的,为了你;因为蝴蝶夫人似的哀怨着命运的不是你,倒是我啊!”
她的眼珠子里边有一些寒冷,是的,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牧歌那么冲淡的忧郁——
“沙扬娜拉!”
而这些寒冷,这些忧郁也是潘鹤龄先生的……
是的,这些寒冷和这些忧郁正是潘鹤龄先生的。
“沙扬娜拉!”
(“琉璃子啊!”)
他叹息了一下,在自己脚下捡起了掉到地上的心房的瓣,把中古味的舞曲,MinuetinG,扔在后边儿,往前面走去,悄悄地,就和他来的时候一样悄悄地,隐没到笼罩着薄雾的秋巷的那边。
二
街。
街有着无数都市的风魔的眼:舞场的色情的眼,百货公司的饕餮的蝇眼,“啤酒园”的乐天的醉眼,美容室的欺诈的俗眼,旅邸的亲昵的荡眼,教堂的伪善的法眼,电影院的奸滑的三角眼,饭店的朦胧的睡眼……
桃色的眼,湖色的眼,青色的眼,眼的光轮里边展开了都市的风土画:植立在暗角里的卖淫女,在街心用鼠眼注视着每一个着窄袍的青年的,性欲错乱狂的,棕榈树似的印度巡槽,迟紧了嗓子模仿着少女的声音唱《十八摸》的,披散着一头白发的老丐;有着铜色的肌肤的人力车夫;刺猬似的缩在街角等行人们嘴上的烟蒂儿,褴褛的烟鬼;猫头鹰似的站在店铺的橱窗前,歪戴着小帽的夜度兜销员,摆着史太林那么沉毅的脸色,用希特勒演说时那么决死的神情向绅士们强求着的罗宋乞丐……
览赏着这幅秘藏的风土画的游人们便在嘴上,毫没来由地,嘻嘻地笑着。
嘻嘻地笑着,潘鹤龄先生在这街上出现了。
给这秘藏的风土画的无忧无虑的线调感染了似的,在这街上出现的潘鹤龄先生迈着轻快的大步,歪戴着毡帽,和所有的游人一样地,毫没理由地,嘻嘻地笑着。
明天会没有了琉璃子,没有了绢制的蝴蝶夫人似的琉璃子,没有了林擒色的脸,林擒色的嘴唇和蔚蓝的心脏。琉璃子啊!空去了琉璃子的房间里边,那日本风的纸灯笼,玲珑的松柏盆景,白木制的纸屏风,也会和我一样寂寞吧?可是街却是那么热闹啊。有着琉璃子,街有着无数都市的风魔的眼,展开着都市的风土画;没有了琉璃子,街也有着无数都市的风魔的眼,也展开着都市的风土画。琉璃子啊!没有辽远的愁思的日子,没有辽远的恋情的日子,没有琉璃子的日子是有的。
嘻嘻地笑着,他跨进了一家南国风的饭店的门。餐桌上装饰着典雅的东方色的胆瓶,瓶里装饰着十月的蔷薇,蔷薇的蕊里挥发着小夜曲的幽味。
(蔷薇的色呢?琉璃子的色呢?海上的秋风,海程的憔悴啊!)
嘻嘻地笑着,他在等着他的那位孙先生的桌上坐了下来,于是他嘻嘻地笑着说:
“你多早晚来的?”一个兴致很高的夜游者似的。
(琉璃子!我们第一次的幽会是以这儿的晚宴做开篇的,而这第一次幽会却是我们的罗曼史第一站呢!
“很早就等着了吗?”温柔到销熔我的心的声音。)
嘻嘻地笑着,他把帽子递到绿制服的侍女的左手里边,从她右手那儿接过菜单来,说:
“意大利绒汤;冷肉,德国式的;一只炙鸡,加著萝和生菜;一只胖力牛排;白汁鳜鱼;桔子布丁和一杯咖啡。”
又嘻嘻地笑着,把菜单送到侍女手里:
“此外,再给我要一大杯黑啤膺!”跟她挤了挤眼,一个都市的夜游者那么随便地,轻薄地。
(一个都市的夜游者那么随便地,轻薄地,挤了挤眼:
“看我的眼吧,它们会告诉你什么是热情,什么是思恋,什么是我的秘密,什么是我的嘴不敢说的话,什么是我每晚上的祷辞。”
羞涩的夜合花似的,琉璃子低下了脑袋,在嘴边藏着微笑。
于是,我严肃起来。
于是,我想:“我真的爱着她呢。”
于是,我,一个最拙劣的求情者似的,颤抖着说:“琉璃子,我真的爱着你呢,我可以发誓。”
琉璃子啊!)
等她跑开了,又嘘地把她叫了回来,绷着脸问道:
“怎么你嘴角的黑痣今天格外迷人?”
便望着那撩人地跑去的侍女的后影,痛快地,大声儿的笑了起来。
(牛排!除了性感,她们的爱娇便等于零;西洋人真是牛排!只有东方人是灵感的;琉璃子的婉约味在她身上连一点影子也不会有的。)
“今天你怎么那么高兴?”孙先生在胡椒瓶上面看着他的阔嘴。
是的,潘鹤龄先生有一张在笑的时候瞧着很阔的,在沉默的时候就像一只忧郁的蚌蛤似的紧闭着的,四方形的嘴。他还有两只非常大的,老蕴藏着愁思似的眼,和低气压的浓眉,和在人前总是嘻嘻地笑着的,顽皮的脸。
“我老是那么很高兴的。你瞧我不是时常笑着的吗?”
(时常笑着的,在忧郁着的琉璃子前面,因为要使她欢喜,使我自己欢喜。)
“嗳,真的,你倒是时常很高兴的人。”
潘鹤龄先生有一种喜欢人家赞颂他的乐观性的癖性。听了这句话,便隔着张桌子,黑啤酒的泡沫似的,喷溢着自我解剖的话,和嘴里的烟一同地:
“谁曾瞧到过我有哪一天皱着眉尖?谁曾听到过我的叹息?没有的!我是个性很强悍的人,真的,我从不曾有过失望的日子,感伤的脸——那全是弱者的,敏感性的——
(失望的日子,感伤的脸自然也有,可是那是……那是什么呢?是我的变态往往在阴灰的天气里边,或者睡眠不足的时候,那是生理的变态。本质地我是个强者。)
——我全不是那么个人,我有顶澄澈的理智,顶坚强的意志,顶有节制的沉湎,我从不曾沉湎于任何东西里边,女人,恋爱,诗,哥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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