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姑娘,别扶我,让我自家儿走一下看。”
她放了手,并没跌下去,只是身子太重了些,两条腿没劲,像践在棉花上似的。高兴着,笑着。
“能走路了!”
她像逗刚学走路的孩子似的,反着身在他前面向后退:
“来呀!到我这儿来!”
把他直逗到楼上。他坐躺在床上喘气,从前攻击蕴藻浜苦战了三天两夜也没那么累哪。
“不中用啊!”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却:“能走路了!”高兴着。
“累了吗?我不该逗你走这许多路的。”
瞧见她懊悔的脸色便挣扎了坐起来:“没累,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呢!你能走路!”
“我真不希望好得这么快,已三个礼拜呢。”
“为什么……”
“好了不是要回去了吗?”
她笑道:“你不能回去的。”
“怎么呢?”
可是猛的明白啦,俘虏!是俘虏!想跳起来骂她一顿。有点侮辱了他啦,可是她却做错了事似的说:
“打完了就可以回去的。”
“可不是吗?”
搭讪着便想开了,总有一天要回去的,回到海的那边儿去,家里去。瞧见了他,妻会怎么呢?妻会乐得直淌泪,他要对她说:“我没死,你瞧我还是我:能跑路,能说话。”儿子会扯着他抬起脑袋来,睁着大眼珠:“爹,你杀了多少支那人?”支那人!支那人……黎姑娘是支那人呀!啊!×师长也是支那人!瞧黎姑娘一眼,却见她正在那儿解行李。为什么要好得那么快哪?好了便要回去的。先到师部,我挺着胸脯走进去,他们瞧见我没死会奇怪的!奇怪吗?可是我是被俘获过的帝国军人呢。我又没自杀。我是应该自杀的,他们会这么说。他们会骂我是帝国军人的耻辱,会骂我是懦夫,他们会把我枪毙的。也许把我押回国去坐牢吧。也许……可是我曾经苦战过;我的部下全打完了。也许他们说我勇敢,东京的码头上拥挤着欢迎勇士的人。“帝国的光荣。”《日日新闻》用这么的大标题记载着我的战绩。皇帝也许赐我徽章的。许多人会讲着我怎么征服了一个美丽支那姑娘的心……可是黎姑娘我不能再见她了。
情愿不回去,没有黎姑娘的日子怎么过哪?
“空闲君,躺一回吧,累得淌了许多冷汗呢。”
黎小姐站在床前。
钻进了被窝,为什么好得那么快哪……为什么好得那么快哪……睡熟了。
近了,大了,一张脸慢慢儿地低下来凑到他脸上停住啦,那张脸尽瞧着他,一动不动的,忧郁着。更大了!又低了下来,嘴唇贴到他的脑门上,暖的,更暖的两颗泪珠,顺着那长眼遮毛流到他脸上。那不是妻的脸?想伸出胳膊去抱住她,刚一动,却见那张脸猛的远了开去,慢慢儿地变了;成了谁的脸?对啦,是黎小姐的脸。
黎小姐站在床前。
像睡了很久咧,怎么黎小姐还站在那儿?只睡了一回儿不成?可是窗上的太阳光直照在那边儿墙上,不像是傍晚儿。是的,是的,是第二天的早上了。
黎小姐忧郁着,懦湿的眼珠子。
梦呢!还是真的?刚才吻我的就是她吗?嘴上的胭脂像淡了一点,而且刚才脸上正氤氲着淡淡的香味。妻是没有那种香味的。真的是她吗?怎么又梦似的一点实感也没有呢?
“怎么啦,黎姑娘?很不自在似的?”
“战争完了!”
可是引起的并不是高兴的情绪,得回去咧!黎姑娘是一天天的远了,远了!有这么一天得远到瞧不见的。
“怎么会完了?”
“我们退了,退到太仓。”
“啊!黎小姐,我也替你们很难受的。”
“倒不是为这事难受。”
“那么,为什么呢?”
“战争一完,你不是要回去了吗?”
是的,要回去了,说不出话。半天;“可是,黎姑娘,我不会忘记你。还有×师长,我总有一天要报答他的。”
报答吗?再上前线去报答他吗?还是也把他俘了来,搁在东京病院里报答他吗?回去了还是要上前线去的。可是,战争!讨厌的!要不然就是枪毙。没法报答他呢。就是黎姑娘也没法再见她一面了。辜负了啊!
“为什么你是日本人啊!”
笑了笑,想找些话说,一句也找不到。
黎姑娘猛的回身跑了出去,在门口就掏出手帕来。屋子里剩了他一个人。可是像有谁在向他说着:
“为什么你是日本人啊!”轻轻地,就在他耳旁,在他心里。
为什么我是日本人哪?是帝国军人哪?想到帝国军人便瞧见了给宪兵押了去枪毙的空闲少佐,用军刀搠通了肚子的空闲少佐,押在陆军牢狱里的空闲少佐,在报上给人批评为懦夫的空闲少佐……空闲少佐!数不清的眼珠子,轻视地望着加了手枷的他从甲板走到码头上去。孔雀羽上的眼珠子那么多的嘴,讲着他被俘虏的事,骂他,笑他。想那些干吗?要扔了那些怕人的幻想似的摇了摇脑袋,闭上了眼。说不定的!这种事说不定的!想想吧,我是苦战了两天,受了伤的!便瞧见自家给大伙儿抬在脑袋上面,在银座游行,群众欢呼着,抛得他一身的花。他走到皇宫天皇赐他勋章和爵位。他要站在播音器前演说!讲什么呢?讲非战吗?人家马上会把他赶下来的。别管他,总是演讲就是了,日活映画会社请他主演日支战争。不!我要反对战争。和黎姑娘的恋?不行!还是战争和恋爱混合着的传奇吧。接着便想到自家儿应该怎么表演的事了。
过了几天,那天早上,他刚起来,黎姑娘在瞧着他吃早饭。医官和一个粗豪的男子声音在门外说着话。
“就是这间屋子吗?”
“是的,他见了你不知怎么高兴咧。”
“我们四年没见哪,本是顶好的朋友呢。”
啊,他吗,跳起来想去开门,黎姑娘猛的脸发青着,扯住了他的袖子,堆上了强笑,一时嘴里说不出话来,他抓住了她的手,手是冷的。他来了!来了!可是欢喜里边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的抓住她的小手,像怕她飞去似的,门开了。
“空闲君!”
一个穿军服的,一下巴胡髭的人走了进来,后边儿跟着医官,黎姑娘起来让坐,什么话也没说,便走了出去。她好像一下子就飞去了,永远不再回来了。他望着她,想拉住她。可是那胡髭笑着。猛的醒了回来——
“×××!你吗!胡髭还是那么怕人啊!啊!”
那张脸比从前胖了些,人也胖了些,胡髭越发多了。
“哈哈!想不到我会来的吧?前几天实在忙,抽不出身子来望你。许多地方怠慢你了,还望原谅。”
“这话怎么说呀?还要我原谅咧!正感激得不知怎么才好呢。你坐。要没你,怕早就没活的了。黎姑娘又……”
一阵快要失去心脏的感觉猛的兜了上来。
“真想不到你今儿怎么会来的。早饭用过了吗?”
“偏过了,空闲君,我也替你欢喜,今天可以回去了。”
“真的吗?”天猛的塌了下来,人是尽往下沉,不知道沉到多深。回去!不是回到家里去,是回到军部里去!
“真的。下班车就走。”看了看表。“还有四十五分钟。离城里车站倒有一段路,反正你没什么行李,我们马上走吗,到车上谈去,可好?”
“有什么不好?你倒老是那么爽直的,一点没变。黎姑娘呢?”
“黎姑娘不知哪去了,我替你说一声吧。”那医官说。
“你替我说一声!”
“怎样?有点儿舍不了吗?”胡髭上面扮了张鬼脸。
“也好,你说我多谢她。大夫,一月来多费你的神,多谢了。”
“去吧?”
“去吧!”
走了出去,那张床,那床巾,那窗纱……啊,那些亲切的老友!在这儿,在那儿,黎姑娘坐过的,站过的。在那屋子里,淡淡的香气还氖氢着。可是,现在他走了!走到园子里,却见黎姑娘正坐在那儿怔着望天。
“黎姑娘!”
“去了吗?”走了过来,像要告诉他什么似的。
“有什么话吗?”
“没什么。”好久又说了一句;“去了吗?”
他想说些话,可是说不出来,连谢谢也没说!想抓住她的胳膊,可是只鞠了个躬。
“再会吧!”
她没说话,望着他走到门口,坐上车。
车开了,他瞧见她跑出来,跑到门口站着,小啦!瞧不见啦!掉了什么似的脸上阴沉了起来。人像浮在空中,没着落地。在车里,他笑着和×师长谈同学时的琐事。谈了许多,可是自家儿也不知道在讲什么。
坐在火车上,铁轨在下面吱吱地哼唧着。窗外广大的田野,拿着绿旗的铁路工人,站在轨道旁瞧火车的庄稼人,茅屋……越走越远了,无锡给扔在后边儿了!只是一个心儿的想着黎姑娘,脑们上被吻过的地方儿像擦了油那么的保留着一种甜蜜的记忆,可是这许多全成了过去的事啦。
×师长就坐在他对面,见了他不知怎么的却有一种惭愧的心情。天哪!伤是好了,日子是过得很快的。黎姑娘啊!风景慢慢儿地糊涂了起来,胡髭缠到一块儿,象从给雨沾湿了的玻璃里望出去似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空闲君!”那只大手伸了过来。
“老×!我惭愧!”便抓紧了那只手。
空虚的!空虚的!世界小了下来。往哪儿去呢?哪儿去呢?世界小得容不下身了。只有一朵友谊的火在前面!×师长是在瞧着他。
又到北四川路来了。心跳着。司令部门口的哨兵见了他便眨着恶意的眼,也不敬礼。草地上一大队的兵士芷在那儿休息着,却不见一个他的部下。全死了吗?枪架在草地上。他憎恶这些辉煌的制服,发亮的枪。一个迎接的人也没有啊。谁都象在瞧着他似的,都象在说:
“呔!还有脸回来!”
他往楼上跑。碰到的人都冷冷地向他招呼:
“回来了吗?”
可是他看得出他们的脸,他们整个儿的身子,他们的举动,全是:
“呔!也有脸回来!”
天皇赐的勋章给摘下来了,欢迎吗?群众把花抛在他身上吗?播音吗?日活映画会社请他做主角吗?哄!一下都完了。这儿没有同情,没有友谊,没爱,有的只是冷笑。
推开门进去,白川见了他便:
“你回来了吗?”
许多从前的同伴也在那儿,他向他们问好,他们却走了开去。桌子,椅子,桌上的笔,纸,空气,每一个原子都在冷笑。
“我们以为你死了!”
“我受了重伤。”
“所以就让支那人捉了去,住了一个月吗?”
“可是……”
“可是武士道的精神你也知道的,为什么你被俘获时不自杀?”
“可是……”
“可是帝国军人的气节应该尊重的。下星期有船,你到东京跟军部讲去吧。”
“可是……”
“可是,空闲君,你辛苦了,去歇着吧。”
瞧瞧别人,全摆着一副“瞧我干吗”的脸,抽着烟,冷笑着,在屋子里踱着,只得走了出去。
走到自家儿的屋子里。屋子是太高了,太大了,太大了!渴望着生胡髭的脸,那么的友情啊,我不能辜负他的。我要告诉白川,告诉他们,这战争是不对的。我可以死。可以坐押,我是对的。他们可以把我押回国去,可是回到国里,我便要对大伙儿说,说那许多战死的年轻人,说那残酷的命令,说那没意义的武士道……可是我真的能活着回国里去吗?也许军部里会把我枪毙的。是的,一定要把我枪毙的。我还只二十八岁呢!我有力气,我有强壮的身子,我还可以上前线去的!去打吗?辜负了×师长咧。活着也许还有机会报答他呢?给军部枪毙了白死的。再去请求白川一次吧。
又站到写字桌前面了。
“什么事?”
“请你别送我回去吧!”
“为什么?”
“送回去是坐牢,枪毙哪!”
“你也知道的吗?”
“可是……”
“可是什么?”
“我还有个年轻的妻和六岁的孩子呢!”
“她们早就知道你是很勇敢的在庙行战死了。”
“可是……”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猛的往下淌。
“不要脸的!”
大声儿的喊了起来:“可是我有个年轻的妻六岁的孩子哪!我只二十八岁,我还年轻,我有强壮的好身子,我有力气,我还可以上前线去,我还可以打的!”两个卫兵抓住了他的胳膊。他静了一回儿,便骂了起来:“你!狗子,你这畜生!你知道我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的丈夫吗?你知道我是一个六岁的孩子的父亲吗?”挣扎着,可是未了还是给拉了出去。“我怎么可以回到东京去呢?我不愿意回去啊!不愿意回去啊!”掩着脸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到处都是:
“懦夫啊!”那么的冷笑声。
房里的墙壁也那么笑着,床那么笑着,什么都那么笑着。放在床上的武装带象在那儿说道:
“懦夫也配带军刀吗?”
我真的是懦夫吗?谁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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