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一拳,我一把捉住了,他再不能动弹。
“哼,你那么的忘八羔子也敢来动老子一根毫毛!”我把他平提起来,往地上只一扔,他来了个嘴碰地,躺着干哼唧!我回头一看,那狐媚子躲在壁角那儿。哈哈!我一脚踹翻了桌子,过去一把扯开了她的绸衫儿。她只穿了件兜儿似的东西,肩呀,腿呀全露在外边儿——阿,好白的皮肉!我真不知道人肉有那么白的。先生,没钱的女人真可怜呢,皮肉给太阳晒得紫不溜儿的。哪来这么白!我疯了似的,抱住那小娼妇子往床上只一倒……底下可不用说啦,反正你肚里明白。哈,现在可是咱们的世界啦!女人,咱们也能看啦!头等舱,咱们也能来啦!从前人家欺咱们,今儿咱们可也能欺人家啦!啊;哈哈!第二天老蒋撞了进来说:“老李,你到自在!‘肥羊’走了呢。”他一眼瞥见了那小狐媚子,就乐的跳起来,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原来在这儿!”嘻,原来她就是委员夫人,咱们就把她关起来。那个小子就是和她一块儿走的什么秘书长。老蒋把他拖到甲板上,叫我把他一拳打下海去,算是行个“进山门”。我却不这么着。我把他捉起来,瞧准了一个大浪花,碰的一声扔下去,正扔在那大浪花儿上,我可笑开啦!
那天我整天的在船上乱冲乱撞,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到处都是咱们的人,到处都是咱们的世界。白兰地什么的洋酒只当茶喝。那些鬼子啦,穿西装的啦,我高兴就给他几个锅贴。船上六个“无常”打死了一半。那船长的大肚皮可行运啦;谁都爱光顾他给他几拳!哈,真受不了!平日他那大肚皮儿多神气,不见人先见它,这当儿可够它受用哩!抄总儿说句话,那才是做人呢!我活了二十年,直到今儿才算是做人。晌午时,咱何接“财神”的船来了,是帆船。弟兄们都乘着划子来搬东西,把那小狐媚子,她妈的委员夫人也搬过去了,咱们才一块儿也过去了,唿喇喇一声,那帆扯上了半空,咱们的船就忽悠忽悠地走哩!我见过了“大当家”,见过了众兄弟们,就也算是个“行家”了。我以后就这么的东流西荡地在海面上过了五年,也得了点小名儿。这回有点儿小勾当,又到这儿来啦。舅父已经死了,世界可越来越没理儿了,却巧碰见你,瞧你怪可怜的,才跟你讲这番话。先生,我告诉你这世界是没理数儿的:有钱的是人,没钱的是牛马!可是咱们可也不能听人家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咱们不靠天地,不靠爹娘,也不要人家说可怜——那还不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吗?先生,说老实话,咱们穷人不是可怜的,有钱的,也不是可怜的,只有象你先生那么没多少钱又没有多少力气的才真可怜呢!顺着杆儿往那边儿爬怕得罪了这边儿,往这边儿爬又怕得罪了那边儿!我劝你,先生,这世界多早晚总是咱们穷人的。我可没粗功夫再谈哩,等我干完了正经的再来带你往咱们的世界去。得!我走啦!回头见!
手指
乐,乐你妈的!翠姐儿的一条小性命呢!
我跑到施二哥门口儿就听得阿崐在说道:
“爹,我到山上学本领去,有这么一天,我长得象你这么高啦,嘴里能吐剑,一道白光就能杀人,得回来给姐报仇!”
阿崐是二哥的儿子,那姐,你知道的,就是翠姐儿,他家的养媳妇。这孩子今年才十四岁,生得乖巧极了,真讨人爱。二哥夫妻俩一早就出去的,家里的事,上上下下,什么不要她管呀?二哥可是天天要到铁厂里去的。
他们小夫妻俩好得什么似的,谁说一声儿:“阿崐你姐叫别人给欺侮了……”他不等你说完,就得抓了木棍往外蹦,疯嚷嚷的问:“谁呀?老子撅他几个窟窿!”
我心里边儿咕叨着:这小子又不知道在跟谁淘气咧。
“好小子,报谁的仇呀?大叔给你帮场。”我一边这么说,一脚跨了进去,不见大嫂,只见施二哥闷咐咄的在抽烟。阿崐嚷一声:“大叔!”跑上来一把扯,说道:“你瞧姐!我想去报仇正愁没人帮场咧。大叔,走,咱们一同去!”
我一瞧,翠姐儿躺在铺上,屋子本来不够明亮,她还睁着眼好象怕谁捶她似的;牙咬得那么紧,象给人家搠了肠子拼命耐着疼似的,那光景真透着有几分阴森森的。啊,他妈的,还有!那十只手指上皮全给剥了,肉也没了,象萝卜,指甲儿上没了指甲,只有白骨露在外边儿。不消说,早就没了气儿啦。我一回头问二哥:“怎么啦?上礼拜还好好儿的,怎么变得这个模样儿啦?”
“他妈的,全是那伙娼妇根子!今儿闹洋货,明儿闹国货;旗袍儿也有长的短的,什么软缎的,乔其缎的,美西缎的,印花绸的——印他妈的!一回儿行这个,一回儿行那个;什么时装会呀,展览会呀——我攒她的窟窿!叫她们来瞧瞧翠姐儿!丝沫子,高跟缎鞋,茶舞服,饭舞服,结婚服,卖淫服,长服,短服……她妈的!美?漂亮?来瞧瞧翠姐儿!脑袋上谁也没长角!全是没鸡巴的!”二哥先来了这么一咕噜串儿,闹得我攒了迷儿。
“你骂谁呀?”
“骂谁?骂那伙小狐媚子,娼妇根子——名他妈的媛!”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我跟你说,翠姐儿可真可怜哪!大米卖到二十多,咱们穷人怎么活得了!上礼拜我叫她到元和丝厂去当剥茧的。她原先就不愿去,可是这孩子真懂事。我一说,这么着,咱们也多几元钱一月,她就去了。那天她回来,两只手肿得象烘番薯——你知道,剥茧得把手浸在水里边儿的,第二天她怎么也不肯去啦,劝也不成,哄也不成,没法儿,只得横了心捶了她一顿,她才哭着去了。我哪里不疼她?捶在她身上,可痛在我心里哪!我知道她受不了,可是不这么着一家子全活不了呀!那天她一回来就哭——你猜怎么着?两只手满是水泡儿,瞧着就不受用。象什么?象钉鞋上的门钉!一古脑儿去了三天,水泡儿破了,淌水,烂了,肉一块块的往滚水里边掉,可是丝却一条条的抽出来了,她晚上疼得不能睡,偷着抽抽噎噎地哭,不敢出声。早上她求我道:“爹,你索性打死我吧!我受不了呀!她躺在地上不肯走,我心里酸、可是依旧把她拉到厂里,——没法儿哪。她一路哭,一路求,我真差一丁点给闹得掉泪了。虽说养媳妇,可是这孩子讨人喜欢,我真舍不得她。往后她的手也烂起来了,一道道拉口子,脓血直淌。我连瞧也不敢瞧!可是她还得忍着疼把手浸在滚水里边。她哪里不知道疼?我逼着她——我真大狠心了。这孩子又懂事,知道不做,我们一家不能活。她的血,皮肉在滚水里爆,十只手指象油条在油里煎,才抽出发光的丝来!她妈的那伙娼妇根子。她妈的只知道穿丝的绸的漂亮,哪知道翠姐儿的血在里边!哪一条丝不沾着她的皮肉,她的脓血在上面呀!昨天这孩子真的忍不住了,躲躲闪闪不肯把手伸下锅去。他妈的‘拿麻温’这小子——你猜他怎么着?他说:‘全象你那么娇嫩,慢慢儿做,丝厂全得关门咧。’娇嫩?谁的手是铁打的?这囚攮的捉着翠姐儿的手往锅子里直按下去,让滚水溅在她胳臂上,也烫起一个个水泡儿来。你说,翠姐儿怎么受得了?她哭着嚷,拼命的一挣,水珠儿溅在那小子脸上,嘶的一声儿,起了个泡。妈的,他倒知道疼!拿起胳臂那么粗的铁棍连脑袋带脊梁往翠姐儿身上胡打。这铁棍他还叫做家法呢。你知道的,在丝厂里做工的小姑娘全得拜‘拿麻温’做师父,不然,他就不收你。这么个大汉子赶着个小姑娘打,你说,她怎么能不给打个半死?真可怜哪;翠姐儿给打得胳膊腿全断了,蛇似的贴地爬回来。等她爬回家,那孩子只有咕着眼儿喘气的份儿了;拎起她的胳膊来一放,拍的声又掉下去哩。只剩了一层皮和肩膀连着啦!她的手指简直成了炸油条,血也没了,脓也没了,肉也没了,砍一刀子也不哼一声。挨到今儿就死了!”
我听一句儿,就一股血往上冒,等我听完了,差一点给气炸脑门啦。我刚想说话,阿崐猛狐丁地问道:
“大叔,丝有吗用?”
有吗用?这孩子一句话问得我伤心,丝的用处大着啦!丝袜子,丝围巾,乔其缎……咱们穷人的姑娘做,他们有钱的姑娘穿在身上去满处里打游飞!还不够,还要开展览会,叫大伙儿全去瞧瞧呢!叫他们来瞧瞧翠姐儿!究竟也是人哪!就是蟹放在锅子煮,还要挣扎咧;好好儿的一个人给这么弄死就算了吗?
可是施大嫂回来了。她一到家就扑的塑在那儿啦,半天才说道:“拿麻温说的:死的不是你们家一个,死的人多着咧!全象你们家小姐那么娇嫩,人家也别用开丝厂了,大家子姑娘也别用穿丝的了,全象你那么叫化婆们的就得啦!他还笑呢!”
你听,他妈的!
我跑到大街上,街上正在开提灯会;我直撅撅地走了半天,一抬脑袋,恰巧瞧见:“国货时装展览会”这五个字。
1930年10月6日
断了条胳膊的人
第一节
这些声音,这些脸,这些错杂的街头风景,全是熟极了的。
跳下了电车,卖票的把门喀的关上,叮叮两声,电车就开去了。走到人行道上,便把咬在嘴里的车票扔了,笑着。拐角那儿那家绸缎铺子上面的西乐队把大喇叭冲着他吹:
“正月里来是新春……”
鼓,有气没力的咯咯地敲着;便顺着那拍子走。没走上多远,当的一声儿,铁构敲在锅沿上,一笼饽饽腾着热气在他前面搬了过去——到饽饽铺子了。过去就是老虎灶带茶馆,水在大锅子里尽沸,一个穿了围裙的胖子把铜构子竖在灶上,一只手撑着腰,站在那儿。那边桌子上是把脚踏到长凳上在喝茶的人,老虎灶的隔壁是条肮脏的小胡同。
到家了!更走得快。
那条小胡同,一眼望进去,只见挤满了屋子。屋瓦褪了色,没有砖墙只有板壁的平房。屋檐下全挂满了晾着的衣服,大门前摆满了竹椅子;自来水哗哗地开着溅得满地的水,一个小姑娘蹲在前面绞湿褂子。这边儿是一大堆人聚在那儿说闲话儿,那边儿又是一大堆人在那儿抹骨牌,还有许多人站在后边儿瞧。过去点儿是一伙孩子在地上滚铜子;一条竹竿,从这边屋上横到那边屋上,上面挂着条裤子,裤管恰巧碰着他们的脑袋。
这许多全是他的老朋友;那些屋子,那些铺地的青石板,在地上滚的铜子,横在屋上的竹竿,他认识了他们有十多年了。他也不站住了瞧抹牌,也不站住了跟人家说几句话儿,只跟这个,跟那个,点了点头,招呼了一下,急着跨大步向里边儿走去。他知道翠娟和孩子在家里等他。第一家,第二家……他知道第八家的门上贴着个斗大的财字,第九家的格子窗的糊窗纸破了一个窟窿,到了第十家,他就一脚迈了进去,马上满心欢喜地嚷着:
“宝贝儿来!爹抱。”
孩子正抱着桌子的腿,望着那扇往后进屋去的门,听见了他的声音,就叉巴着两条小胖腿,撒开了胳膊跑了过来,嘻开了嘴。他一把抱起了孩子,发疯似的,亲着他的脸,手,脖子,嘴里含含糊糊的哼着:
“宝贝!乖孩子!爹疼你!”
“爹——妈……嗯——”
指着门,用没有虎牙的嘴告他爹,说妈在里边。妈却端着面盆跑出来了,把面盆放在桌上,拼着命把孩子抢过去了。孩子拿手比着:
“爹!宝贝拿着碗,”指着碗,“碗——碰!”把手一放,是说把碗扔在地上碎了。“妈——呣!”绷着脸,撇着嘴,说妈骂他。
爹和妈全笑了起来。等爹把脸沉到面盆里边,他又结结巴巴的跟妈说话儿。他摸着妈的下巴:“爹有胡髭,宝贝——”亲着妈的脸,手,脖子,“宝贝——疼!”告诉妈说爹的胡髭把他刺痛了,在水里的爹的脸也笑着。
洗了脸,尽逗着孩子玩。翠娟在里边烧饭,烟冒到前面来了。他闻着那刺鼻的烟味,也闻着在锅子里爆的鱼香。瞧着挂在壁上的月份牌上面的人模糊下去,慢慢儿地只瞧得见孩子的眼珠子在那儿发光啦。天是晚了,就开了电灯。黯淡的灯光照到褪了色的板壁上,板壁上的漆已经掉了几块。他望着那旧桌子,在这上面他已经吃过十多年饭了;孩子望着壁上的大影子。翠娟端了菜出来,瞧见孩子在瞧影子,就说:
“阿炳,别瞧影子,回头半晚上又拉尿。”
孩子瞧见了妈,就从爹那儿挣扎了出来,跟着妈跑到里边,捧着只小饭碗出来,爬在桌边上跪着,嗯嗯的闹。孩子吃了进去又吐出来,吐了出来再吃进去,还箝菜给爹吃,一送送到他鼻子那儿,吃了半碗就不吃了,跪在凳上瞧爹和妈吃饭。
吃了饭,翠娟去收拾碗筷,他就坐着抽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