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白的,灰叶子就是缉私营。他妈的,大脑袋那狗入的,这儿故意按着公仓不开,又不许人家运“私窝儿”,怪不得县里的盐卖这么贵。那囚攮的只知道独自个儿发财,就不管人家。
我喝得舌头硬撅撅的才跑出来;陈海蜇还在那儿跟小白菜胡闹,一定要赊她的窟窿。
山歌要唱偷私情,
喝酒要喝绍兴陈,
摸奶要摸十八九岁牡丹奶,
亲嘴要亲弯眉细睛红嘴唇。
红嘴唇来由挈腮,
又贪花色叉贪财;
贪财哪有贪花好?
野花香来夜夜开!
我嘴里边儿这么哼着往窑子那儿跑,刚拐弯跑进那条太平胡同,只见前面有个穿西装的小子。我是想到小金花家去的,他妈的,谁知道那小子也在那儿停住了,侧过身来敲门。他妈的,果然是邵晓村——我早知道除了邵晓村那家伙,就没人穿西装的。他敲开了门进去了,一回儿门呀的又开啦。出来了大饼张。他嘴里咕嚷往胡同的那边儿走去,也没瞧见我。好小子,给撵出来了!我不高兴到别家去,一回身就走。我可真有点儿喝多了酒,眼珠子也有点儿蒙蒙糊糊地瞧着前面一棵树,还当是邵晓村了——妈的,你瞧,那家伙嘴上养着一朵小胡髭,架着眼镜儿,一张瘦脸瓜子,两只乌眼珠子在眼镜儿后边儿直冲着我咕噜咕噜的转。滚你妈的!我一刀子扎去,正扎在他脸上。他嚷也不嚷一声儿。我的刀子雪亮的在黑儿里边儿哆嗦,哪里有什么邵晓村呀!
我拔了刀子沿着海滩往家走,大月亮正在脑袋上面,照在海上直照几里远。远远儿的有几只刁船在那儿,桅杆就象是个高个儿的瘦子,瘦影子在水面一晃一晃的象蛇。浪花儿尽往沙上冒,哗哗的吐白沫儿。月亮在我的后边儿,影子在我的前面;月亮跟着我,我跟着影子——嘻,妈的,你瞧她老比我快一步儿!一拐弯,我转到山根那边上,只见一个影子一闪,咚的一声儿。是谁跳了海啦!多半是死了儿子的老婆儿。我一扔褂子,一耸身往漩涡那儿钻去,我抓住了那家伙的发儿,扯了上来。是翠风儿!我让她平躺在沙滩上面;她的衣服全湿透了,平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我往她身上一阵按,她那软软儿的身子一我按着按着,她给我按得胸脯儿一高一低的,气越喘越急,腮帮儿也红啦,我自家儿可按得心里边儿有点儿糊糊涂涂的啦。还好没喝多水,她哇的一声儿醒过来了。她坐起身来,望了望我,哭起来啦,哭得抽抽咽咽的。他妈的,你哭你的,可教我怎么着呀?陪着你哭不成?我站在一旁愣磕磕地瞧她哭。他妈的,一个湿身子,衣服全贴在身上——我有点儿爱她呢!我本来是爱她的,嫁了老蒋,才不好意思再爱她了。老蒋,那家伙,把个花朵儿似的媳妇扔在家里,自家儿到龙王宫里去乐他的!我真舍不得让她哭,可是也没法儿。她哭了一回儿,站起来,一边哭,一边走,把我扔在那儿,我跟了上去。
“翠凤儿,我送你回家吧?”
她不做声,我也不言语,陪着她往回里走。那道儿真远,走了半天还没走了一半,她哭着哭着也不哭了。我搒着她走,越走越爱她,越走心里边儿越糊涂。
月子弯弯照九州,
我陪着你在山道儿上走;
看到你胸前奶子兀兀抖,
我马儿不由心难收……
我瞧了瞧她,她低下脑袋笑。
“谁教你救我的呀?我自家愿意死,干你吗事!”
“鲜花儿掉在水里,我怎么舍得……”
“呸!”她忍着半截哭劲儿啐我道。
“翠凤儿,你的衫子全湿透了,你瞧!”我往她胸脯儿上按。
“呸,别缺德了……”
我抱住了她……滚他妈的老蒋,我可管不了这么多!你瞧,我捉住了一条美人鱼!
我回家的时候儿口头刚冒嘴,一觉直睡到晚上,好香甜。醒来时已经不早了,我揣着刀子,先到船上去守着。我躲在舱里边,探出半个脑袋来瞧着。今儿晚上有风,海在发气啦。雾也够大的,好天气!运“私窝儿”,就要这么的天气。好一回他们才悄没声地挑着盐包来了。陈海蜇脑门上绑了条布,碰了“灰叶子”,给打破的。
咱们一伙儿十多只小船开了出去。陈海蜇,麻子和我在一条船上,我是划船的。浪多高,大山小山。咱们一回儿上山,一回儿下山。我划船的本事就大,只一桨。就到山顶上去啦。海里边只听见浪声;浪花儿一个接着一个,黑压压的尽扫过来。
猛的麻子悄悄儿地说道:“缉私船来啦!留神!”
那边儿雾里边儿有一只桅灯正在向这边儿驶来,他们多半是听见了咱们的打桨声。有人在那儿喝道:“谁呀!停下来!”接着就是碰的一声枪!幸亏今儿晚上雾大,他们还瞧不见我们的船。
“别做声!”陈海蜇悄悄儿喝道,亮出了刀子,望着那只鬼鬼啾啾的桅灯。
我攒一股子劲,身子往后一倒,又往前一扑,打了两桨,往斜里蹿出了三丈多远,又往前驶去。浪花儿哗啦哗啦的溅到船里来;我们在缉私船的前面了,还有十多只船全跟在我们后边儿。
我们走了半里路,只听得后面碰碰的两枪,有谁喝了声儿:“停住!”我们往后一看,只见隔一丈路有一只船,顶后面的几只看不清了,不知谁给拦住啦。到了县里,我们从后山上岸,排小道儿走到石桥镇去,悄没声地走。离石桥镇没多远,一边是田,一边是河,田里边儿猛的蹿出一张狗脑袋来,叫了一声儿。黄泥螺扑上去,一把抓住那狗嘴,只见刀光一闪,连人带狗滚在田里边,也没听见一声儿叫。黄泥螺再跑出来时,浑身是泥。我们从田里抄过去,悄悄儿的各走各的,摸着黑儿跑到黑胡同里,敲开人家的门做买卖。
只一晚上,我们带去的“私窝儿”全完了。
早上,天没亮透,我们分着几伙儿回到船里,摇着船往家里走。钱在咱们荷包里边儿当啷当啷的响,《打牙牌》,《十八摸》也从咱们的嘴里边儿往外飞。得乐他妈的几天哩!到了家,一纳头便睡。晚上我买了一匣香粉,一瓶油,到翠凤儿家里去。她头也没梳,粉也没擦,见了我有点儿难为情。她说昨儿晚上抓住了一只船,三个人,石碌碡也在里边儿;船给锯断了,人今儿在游街。她知道我昨儿晚上也在那儿干这勾当,便说道:
“你也得小心哪!”
“管他呢!我怕谁?”
“你累不累?”
“我不累,可是厌了……”
“厌了什么呀?”
“摇船摇厌了,想换个新鲜的,我想推车。”
他妈的,我推车的本领真大,从地上直推到床上。她说我象牛,我真象牛,象牛在推车,车在铺子上,牛也在铺子上。你说怪不怪?末了,车一个劲儿的哼唧,牛也只会喘气。累也忘了,愁也忘了!
接着五六天,白天睡觉,晚上当牛。钱又完啦!我到老大那儿去借钱。刚走到上庄,还没到大脑袋家,远远儿地瞧见一大伙人在那儿笑着闹。老大还站在门口那儿,指手画脚地骂道:“滚你妈的,没天良的狗子们!老爷没向你们要船,你们倒向老爷要起人来啦!还有王法吗?前儿抢了米店,今儿索性闹到这里来了!”
我一瞧就知道是那伙儿死了丈夫,没了儿子的。他妈的,你瞧,咱们老大那神儿!狗奴才!还向他借钱吗?我可不干!
大伙儿闹起来了。
有人拿石子往老大身上扔。
“冲进去!”有人这么嚷道。
门开啦,抢出二十多个小子来,拿着枪就赶,大伙儿往外退,挤倒了好儿个孩子,给践在脚下。一片哭声!我拿起脚下的一块大石头扔过去,正扔在老大脑勺上。他往前面倒,他妈的,老子回头不搠你百儿八十个透明窟窿!狗入的!我管你是谁?
我可不能再往下瞧,再瞧下去脑门也得气炸啦,我跑到小白菜那儿喝酒去。麻子,黄泥螺都在那儿。咱们好几天没碰着了,你一杯,我一杯的尽灌。
“老马,昨儿大支山又抢了一家米店,真的要反哩。”麻子说道。
“不造反怎么呀?我赶明儿把家里的马刀拿出来杀人去,他妈的,蔡金生,冯筱珊,邵晓村这伙儿狗入的家伙一个也别想活!”我真气。
过了一回儿,咱们三个人,一边喝酒,一边斗起纸花来啦。他妈的,我简直喝的不象样儿了,手里的牌,一张变了二张,全在那儿摇头晃脑的。这么着还能赢钱吗?我的钱,没多久就完啦。可是不知怎么的给我拿到了一副大牌,已经听张了,只要来只娥牌就可以和出五千一百二十道,我拼命的等着,他妈的拉也拉不上,打也没人打。黄泥螺坐在我下手,也是副大牌,也在那儿听张。我们俩全等急了,拉一张骂一张,睁着四只眼,一个心儿想和,好容易麻子拿着张娥牌在外一扬手,他就把牌往桌上一扔,喝道:“和啦!”
“慢着!”我也把牌放了下来,我娥牌从他手里抢了过来。他先一怔,回头看了一回儿我的牌,就说道:“为什么不早说?不给钱!”
“怎么能不给?”
“不给就不给!”
我一股气往上冲,酒性发作了,直往上冒。不知怎么的,我一瞧,他的脑袋也大了,象蔡金生。我拔出刀子来,噌的一声儿,连桌子带手掌儿,把他给钉住在那儿。
“拿出来,我说!”我直着眼儿,扯长了嗓子就嚷,他杀猪似的叫了一声儿。
“好家伙!”他瞬大着眼把刀子拔了出来,就往我身上扎。我一躲闪,粲的一下,一阵凉气,刀子扎在我左胳膊上面,在那儿哆嗦。我不嚷一声儿疼,拔出刀子来,紫血直冒。黄泥螺也亮出刀子来,咱们俩眼珠子都直啦!大伙儿围了上来瞧热闹,也没人劝。扎一刀子冒紫血,谁嚷疼就丢脸,谁胜了就谁有理,咱们这儿死几个人算不了一回事儿,反正巡警管不了。麻子给我们把桌子什么的一腿踹开了,腾出片空地来。我往后退了一步,黄泥螺也往后退了一步,刚要往前一冲,死拼在一起啦,陈海蜇跑来了,分开了看热闹的,一把扯住我就往外跑。“别!让我治治这小子!”
“你也来!”他又拖住了黄泥螺。
“滚你妈的,谁来劝架就打谁!”我们俩都这么说。
“别打你妈的!我高兴来劝打架吗?别累赘,跟我来!”
准是出了什么事咧,我们跟着他,跑到外边,麻子也跟了出来。我问他什么事,他一个劲儿嚷:“造反。”成!要造反,我有什么不干的!我们直跑到山顶东岳宫前面那块坪子上面,跑得气都喘不上来,四面都有人在望风。黑压压的在那儿有十多个人。他妈妈的呀!我喜欢得要跳起来。大饼张,陆耿奎,带鱼李,他妈的,从前咱们这儿的渔×××长,盐×××长,农×××长,一古脑儿全在这儿了。我胳膊上还淌血,从土褂儿上割下一条布来,绑在那儿,忙着嚷道:
“怎么个闹法呀!”
“悄悄儿的,别做声!听唐先生说!”带鱼李说道。
唐先生也在这儿呢!还是从前打县里来的,教我们组织渔×××什么的那个唐先生!他年纪还轻哩,心眼儿顶好的,生得挺大方的。我满心欢喜的,哪里能听得他们的话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还没说完呢。
往底下望去,上庄大小支岔那儿一片灯火,海面有雾,数不清的桅灯,萤火虫似的在那儿闪呀闪的,远远儿的能看到在黑儿里往上冒的浪,听得见唏哩哗啦的浪声。
“明儿非杀了大脑袋不成!”
“他妈的,一刀子结了他,倒便宜了那狗入的,老子就想咬他一口儿呢!”
“听着,呃!我已经把条件想好了,我们明儿别杀他,要他答应我们的条件,杀了他,一则没什么用;二则要闹出大事来的。”这是唐先生在说话,不用看,听也听得出。
“管他妈的!杀了他又怎么样?造反就造反!我们管不了这么多!”
“不杀那家伙吗?不成!”
“冯筱珊,邵晓村那伙儿狗入的全要杀!”
大家又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起来了。
“听着,呃!我把条件念一念。杀了他是不中用的,我们只要他答应就好了。”
大家慢慢地静了下来,一个心儿听着。唐先生念了一遍,大家又争了好久,才议定了。他妈的,陈海蜇又来了,他嚷道:“还有蔡金生的媳妇女儿全拿出来让大伙儿戳!”你瞧他多得神儿!还以为自家儿说得真有理呢。
唐先生只望着他笑了笑。
我问带鱼李明儿怎么个闹法,他说道:“明儿不是三十吗?大伙儿全到东岳宫来拜菩萨,咱们就趁势儿闹起来,不就成吗?谁又不想闹?明儿咱们派人分道儿去缴缉私营的枪,……啊,闹法多着咧,说也说不尽,全是唐先生想的。你单听他吩咐就得了。”
“我干什么呢?”
“你到大脑袋家去捉人。”
嘻,他妈的,真想得不差。赶明儿不闹他个天翻地覆?咱们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