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谁在他们的气球上弹了一下,气球碰的爆破啦。缪宗旦正在微笑着的脸猛的一怔:“这是世界!你瞧,那破了的气球——破了的气球啊!”猛的把胸脯儿推住了芝君的,滑冰似地往前溜,从人堆里,拐弯抹角地溜过去。
“算了吧,宗旦,我得跌死了!”芝君笑着喘气。
“不相干,现在三点多啦,四点关门,没多久了!跳吧!跳!”一下子碰在人家身上。“对不起!”又滑了过去。
季洁拗了一地的火柴——
一盒,两盒,三盒,四盒,五盒……
郑萍还在那儿讲笑话,他自家儿也不知道在讲什么,尽笑着,尽讲着。
一个侍者站在旁边打了个呵欠。
郑萍猛的停住不讲了。
“嘴干了吗?”季洁不知怎么的会笑了。
郑萍不作声,哼着:
陌生人啊!
从前我叫你我的恋人,
现在你说我是陌生人!
陌生人啊!
季洁看了看表,便搓了搓手,放下了火柴:“还有二十分钟咧。”
时间的足音在郑萍的心上悉悉地响着,每一秒钟象一只蚂蚁似的打他的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的,那么快的,却又那么多,没结没完的——“妮娜抬着脑袋等长脚汪的嘴唇的姿态啊!过一秒钟,这姿态就会变的,再过一秒钟,又会变的,变到现在,不知从等吻的姿态换到那一种姿态啦。”觉得心脏慢慢儿地缩小了下来,“讲笑话吧!”可是连笑话也没有咧。
时间的足音在黄黛茜的心上窸窸地响着,每一秒钟象一只蚂蚁似的打她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的,那么快的,却又那么多,没结没完的——“一秒钟比一秒钟老了!‘女人是过不得五年的。’也许明天就成了个老太婆儿啦!”觉得心脏慢慢儿的缩小了下来,“跳哇!”可是累得跳也跳不成了。
时间的足音在胡均益的心上窸窸地响着,每一秒钟象一只蚂蚁似的打他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的,那么快的,却又是那么多,没结没完的……“天一亮,金子大王胡均益就是个破产的人了!法庭,拍卖行,牢狱……”觉得心脏慢漫儿的缩小了下来。他想起了床旁小几上的那瓶安眠药,餐间里那把割猪排的餐刀,外面汽车里在打瞌睡斯拉夫王子腰里的六寸手枪,那么黑的枪眼……“这小东西里边能有什么呢?”忽然渴望着睡觉,渴慕着那黑的枪眼。
时间的足音在缪宗旦的心上窸窸地响着,每一秒钟象一只蚂蚁似的打他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地,那么快的,却又是那么多,没结没完的……“下礼拜起我是个自由人咧,我不用再写小楷,我不用再一清早赶到枫林桥去,不用再独自个坐在二十二路公共汽车里喝风;可不是吗?我是自由人啦!”觉得心脏慢慢儿地缩小了下来。“乐吧!喝个醉吧!明天起没有领薪水的日子了!”在市政府做事的谁能相信缪宗旦会有那堕落放浪的思想呢,那么个谨慎小心的人?不可能的事,可是不可能事也终有一天可能了!
白台布旁坐着的小姐们一个个站了起来,把手提袋拿到手里,打开来,把那面小镜子照着自家儿的鼻子擦粉,一面想:“象我那么可爱的人——”因为她们只看到自家儿的鼻子,或是一只眼珠子,或是一张嘴,或是一缕头发;没有看到自家儿整个的脸。绅士们全拿出烟来,擦火柴点他们的最后的一枝。
音乐台放送着:
“晚安了,亲爱的!”俏皮的,短促的调子。
“最后一支曲子咧!”大伙儿全站起来舞着,场里只见一排排凌乱的白台布,拿着扫帚在暗角里等着的侍者们打着呵欠的嘴,经理的秃脑袋这儿那儿的发着光,玻璃门开直了,一串串男女从梦里走到明亮的走廊里去。
咚的一声儿大鼓,场里的白灯全亮啦,音乐台上的音乐师们低着身子收拾他们的乐器。拿着扫帚的侍者们全跑了出来,经理站在门口跟每个人道晚安,一回儿舞场就空了下来。剩下来的是一间空屋子,凌乱的,寂寞的,一片空的地板,白灯光把梦全赶走了。
缪宗旦站在自家儿的桌子旁边——“象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黄黛茜望了他一眼——“象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胡均益叹息了一下——“象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郑萍按着自家儿酒后涨热的脑袋——“象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季洁注视着挂在中间的那只大灯座——“象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什么是气球?什么是爆了的气球?
约翰生皱着眉尖儿从外面慢慢儿地走进来。
“Good…night,Johny!”缪宗旦说。
“我的妻子也死了!”
“I′mawfullysorryforyou,Johnv!”缪宗旦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你们预备走了吗?”
“走也是那么,不走也是那么!”
黄黛茜——“我随便跑那去,青春总不会回来的。”
郑萍——“我随便跑那去,妮娜总不会回来的。”
胡均益——“我随便跑那去,八十万家产总不会回来的。”
“等回儿!我再奏一支曲子,让你们跳,行不行?”
“行吧。”
约翰生走到音乐台那儿拿了只小提琴来,到舞场中间站住了,下巴扣着提琴,慢慢儿地,慢慢儿地拉了起来,从棕色的眼珠子里掉下来两颗泪珠到弦线上面。没了灵魂似的,三对疲倦的人,季洁和郑萍一同地,胡均益和黄黛茜一同地,缪宗旦和芝君一同地在他四面舞着。
猛的,嘣!弦线断了一条。约翰生低着脑袋,垂下了手:
“Ican′thelp!”
舞着的人也停了下来,望着他怔。
郑萍耸了耸肩膀道:“Noonecanhelp!”
季洁忽然看看那条断了的弦线道:“C′esttotnesavie。”
一个声音悄悄地在这五个人的耳旁吹嘘着:“Noonecanhelp!”
一声儿不言语的,象五个幽灵似的,带着疲倦的身子和疲倦的心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在外面,在胡均益的汽车旁边,猛的碰的一声儿。
车胎?枪声?
金子大王胡均益躺在地上,太阳那儿一个枪洞,在血的下面,他的脸痛苦地皱着,黄黛茜吓呆在车厢里。许多人跑过来看,大声地问着,忙乱着,谈论着,叹息着,又跑开去了。
天慢慢儿亮了起来,在皇后夜总会的门前,躺着胡均益的尸身,旁边站着五个人,约翰生,季洁,缪宗旦,黄黛茜,郑萍,默默地看着他。
四、四个送滨的人
1932年4月1O日,四个人从万国公墓出来,他们是去送胡均益入土的。这四个人是愁白了头发的郑萍,失了业的缪宗蛋,二十八岁零四天的黄黛茜,睁着解剖刀似的眼珠子的季洁。
黄黛茜——“我真做人做疲倦了!”
缪宗旦——“他倒做完了人咧!能象他那么憩一下多好啊!”
郑萍——“我也有了颗老人的心了!”
季洁——“你们的话我全不懂。”
大家便默着。
一长串火车驶了过去,驶过去,驶过去,在悠长的铁轨上,嘟的叹了口气。
辽远的城市,辽远的旅程啊!
大家叹息了一下,慢慢儿地走着——走着,走着。前面是一条悠长的,寥落的路……
辽远的城市,辽远的旅程啊!
1932年12月22日
CRAVEN“A”
一
Craven“A”的纯正的郁味从爵士乐里边慢慢儿的飘过来。回过脑袋去——咦,又是她!坐在那边儿的一张桌子上,默默地抽着烟。时常碰到的,那个有一张巴黎风的小方脸的,每次都带了一个新的男子的姑娘。从第一次看到她就注意着她了,她有两种眼珠子;抽着Craven“A”的时候,那眼珠子是浅灰色的维也勒绒似的,从淡淡的烟雾里,眼光淡到望不见人似的,不经意地,看着前面;照着手提袋上的镜子擦粉的时候,舞着的时候,笑着的时候,说话的时候,她有一对狡黠的,耗子似的深黑眼珠子,从镜子边上,从舞伴的肩上,从酒杯上,灵活地瞧着人,想把每个男子的灵魂全偷了去似的。
仔仔细细地瞧着她——这是我的一种嗜好。人的脸是地图;研究了地图上的地形山脉,河流,气候,雨量,对于那地方的民俗习惯思想特性是马上可以了解的。放在前面的是一张优秀的国家的地图:
北方的边界上是一片黑松林地带,那界石是一条白绢带,象煤烟遮满着的天空中的一缕白云。那黑松林地带是香料的出产地。往南是一片平原,白大理石的平原,——灵敏和机智的民族发源地。下来便是一条葱秀的高岭,岭的东西是两条狭长的纤细的草原地带。据传说,这儿是古时巫女的巢穴,草原的边上是两个湖泊。这儿的居民有着双重的民族性:典型的北方人的悲观性和南方人的明朗味;气候不定,有时在冰点以下,有时超越沸点;有猛烈的季节风,雨量极少。那条高岭的这一头是一座火山,火山口微微地张着,喷着Craven“A”的郁味,从火山口里望进去,看得见整齐的乳色的溶岩,在溶岩中间动着的一条火焰,这火山是地层里蕴藏着的热情的标志。这一带的民族还是很原始的,每年把男子当牺牲举行着火山祭。对于旅行者,这国家也不是怎么安全的地方,过了那火山便是海岬了。
下面的地图给遮在黑白图案的棋盘纹的,素朴的薄云下面!可是地形还是可以看出来的。走过那条海岬,已经是内地了。那儿是一片丰腴的平原。从那地平线的高低曲折和弹性和丰腴味推测起来,这儿是有着很深的粘上层。气候温和,徘徊是七十五度左右;雨量不多不少;土地润泽。两座孪生的小山倔强的在平原上对峙着,紫色的峰在隐隐地,要冒出到云外来似地,这儿该是名胜了吧。便玩想着峰石上的题字和诗句,一面安排着将来去游玩时的秩序。可是那国家的国防是大脆弱了,海岬上没一座要塞,如果从这儿偷袭进去,一小时内便能占领了这丰腴的平原和名胜区域的。再往南看去,只见那片平原变了斜坡,均匀地削了下去——底下的地图叫横在中间的桌子给挡住了!
南方有着比北方更醉人的春风,更丰腴的土地,更明媚的湖泊,更神秘的山谷,更可爱的风景啊!
一面憧憬着,一面便低下脑袋去。在桌子下面的是两条海堤,透过了那网袜,我看见了白汁桂鱼似的泥土。海堤的末端,睡着两只纤细的,黑嘴的白海鸥,沉沉地做着初夏的梦,在那幽静的滩岸旁。
在那两条海堤的中间的,照地势推测起来,应该是一个三角形的冲积平原,近海的地方一定是个重要的港口,一个大商埠。要不然,为什么造了两条那么精致的海堤呢?大都市的夜景是可爱的——想一想那堤上的晚霞,码头上的波声,大汽船入港时的雄姿,船头上的浪花,夹岸的高建筑物吧!
那两只海鸥醒啦,跟着那《晚安吧,维也纳》的调子,在透明的空气的海中飞着,自在地,安暇地,一会儿便混在一些海狗,一些黄鲨鱼,一些黑鲸鱼中间咧。Craven“A”在桌上寂寞地燃着。
“我时常碰到的,坐在那边儿那只桌子上的小方脸的,穿黑白格子的那位姑娘。你认识她吗?”我问浩文,他正想站起来。
“那一个,你说?”他又坐了下来。
“就是那一个,和一个有小胡髭的男子在跳的。”
这当儿她和小胡髭舞到我们桌子前面来了,瞧见了浩文,跟他点了点脑袋。
“就是她!”
“她吗?就是我上次跟你说过的那个HotBaby呢!”浩文笑了起来,瞧着他的舞伴林苔莉小姐。
林小姐撇了撇嘴唇道:“瞧我干吗?”
浩文对我说道:“怎么?你想认识她吗?”
我说:“想了好久了,她是个有趣的人物。”
“快别说啦,再说下去,我们的林小姐要不高兴了。”
“怎么?林小姐跟她讲不来的吗?”
“不是讲不来,我又不认识她,只是——可是,你们男子为什么专爱认识她呢?那么个小方脸,我实在看不出什么地方漂亮?”
浩文轻轻地在我耳朵旁说道:“你说的那位姑娘就是余慧娴,大名鼎鼎的余慧娴。”
“就是她吗?”
我知道许多她的故事的;差不多我的朋友全曾到这国家去旅行过的,因为交通便利,差不多全只一两天便走遍了全国,在那孪生的小山的峰石上,他们全题过诗词,老练的还是了当地一去就从那港口登了岸,再倒溯到北方去的,有的勾留了一两天,有的勾留了一礼拜,回来后便向我夸道着这国家的风景的明媚,大家都把那地方当一个短期旅行的佳地。
浩文又说下去道:“你知道的,我们都跟她说过爱她,可是谁是真的爱她呢?那么Cheap的!人是很可爱的一个人,暂时玩玩是可以的,你要真的爱上了她,那就糟了!在香港,一个人是为着她死了,一个人还关在狱里,你瞧她却在这儿乐,那么危险的人呢。你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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