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特开始检查所有成年男人的生育能力。最后他告诉戴维和瓦拉西克,河谷里没有一个男人还能生养。
“这样一来,”瓦拉西克轻声道,“我们就看到了戴维研究的重大意义。”
迟暮鸟语1(1)
一天一天又一天的连绵冻雨中,冬天提前到来了。实验室的工作加快了步伐。戴维发现自己止不住时时感激爷爷,因为他拍板买下了塞尔尼克的仪器设备。除仪器之外,还有如何制造人工胎盘的详尽说明,将近完工的电脑程序,可用于人工合成羊水。戴维跟塞尔尼克谈购买设备的事时,塞尔尼克顽固地坚持一点:要么全部买下,要么什么都别买。戴维当时觉得这人简直跟疯子一样,不可理喻。“你会明白的,”塞尔尼克用狂热的语气说,“你会明白的。”过了一星期,他上吊自杀,而仪器设备已经上路,运往弗吉尼亚河谷地区。
他们日以继夜地工作,连睡觉都在实验室,只有吃饭时离开一会儿。当冬雨让位给春雨时,空气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一天,戴维正准备离开食堂,懵懵懂懂的,脑子里全想着实验室的事。就在这时,有人一拉他的胳膊。是他的母亲。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见过母亲了,就算这样,如果不是她硬拉着他的话,他也只会简简单单打个招呼,跟她擦身而过。她的样子很奇怪,像个兴奋的孩子。他朝窗口转过身去,等着她松开他。
“西莉亚要回家了。”她悄声说,“她说她很好。”
戴维的身体陡然僵硬了,他继续望着窗外,但什么都看不见。“她现在在哪儿?”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翻弄纸页的声音,母亲似乎并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他猛地转过身,“她在哪儿?”
“迈阿密。”她的目光匆匆扫过那两张纸,终于回答了他。“我想,邮戳应该是迈阿密。耽搁了两周,邮戳上的日期是五月二十八号。我们的信她一封都没收到。”她把信塞进戴维手里。泪水从她眼里淌下来,但她没有擦拭,带着一脸的泪花走开了。
戴维一直等到母亲离开食堂以后才开始读信。“我在哥伦比亚过了一阵子,大约八个月。我染上了一种没人愿意明说的病。”从字迹上看,笔触很虚弱,不稳定。就是说,她的情形并不好。他抬头看着沃尔特。
“我得去接她。不能让她碰上聚在威斯顿农场的那伙人。”
“这段时间这里离不开你,这你知道。”
“这不是离得开离不开的问题。我必须去。”
沃尔特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耸耸肩。“你怎么去那儿?再回来?不能给你汽油。你知道,除了收获庄稼,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动用那点儿汽油储备。”
“我知道。”戴维不耐烦地说,“给迈克套辆车,我赶大车去。牵着迈克走农场后面的小路。”他知道沃尔特正在心里盘算,看需要多少时间。他自己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了。戴维感到自己的脸绷紧了,双手攥成了拳头。但沃尔特只是简单地点点头。“天一亮我就上路。”沃尔特再一次点点头。“谢谢。”戴维突兀地冒出一句。谢谢他没有和自己争执,没有挑明两人都明白的事实:不可能知道他需要等待多久,西莉亚也许永远无法到达威斯顿农场。
离威斯顿农场三英里的地方,戴维解开大车,把它藏在茂密的灌木丛里,掩盖妥当,这才牵着迈克钻进树林。空气热烘烘、沉甸甸的,预示着大雨将至。左边传来弯溪溪水冲击石块的哗哗水声。地面软绵绵的。他走得很小心,唯恐陷进淤积在洼地里、表面上一点看不出来的淤泥中。威斯顿农场一直水量充沛,时不时就可能冲来一阵山洪。这样才好,不肯责备大自然的威斯顿外公说过,让土地有个休息的时间,更肥沃。“老天爷没打算让这块地一年接一年地产粮食。”他说,“土地也得歇歇啊,跟你我一样。今年就让它歇着。等水干了,将就种点苜蓿好了。”
戴维开始爬坡,手里仍旧牵着不时咴咴嘶鸣的迈克。“只不过是座小山丘。”戴维轻声安慰它,“过一会儿你就可以休息了,在草场上好好吃东西,等着她来。”
威斯顿外公以前带他来过一次,那时戴维才十二岁。他现在还记得那一天,跟今天一样,又热又闷。那时的威斯顿外公身板笔挺,身强力壮。外公在山丘上停下脚步,抚摸着一株白色橡树粗大的树干。“这棵树见过住在这道河谷中的印第安人,戴维,见过第一批白人殖民者,见过我的曾祖父来到这里。它是我们的老朋友,戴维。咱们家的事,它全都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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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暮鸟语1(2)
“这块地也是你的吗,外公?”
“直到这里,包括这棵树,孩子。山丘另一边是国家森林。但这棵树,它长在咱们的土地上。它也是你的,戴维。有一天,你会爬上山来,把手放在它身上。到时候你就会知道,它是你的朋友,就像它始终是我的朋友一样。如果有谁用斧子砍它——愿上帝垂怜我们吧。”
那一天,祖孙俩一直往前走,从另一面翻下山丘,然后爬上另一座更陡的山丘。外公再次停步,手搭在戴维肩头,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戴维,一百万年以来,这片土地一直是这样,没有变过。”时空仿佛在小男孩眼前改变了。一百万年跟一亿年一样,反正都是很久很久的古时候。想象中,他似乎看到了巨大的爬行动物,闻到了霸王龙臭气熏天的鼻息。那个时候,高耸的大树下雾气缭绕,凉嗖嗖的。它们下面是一丛丛小树,向天空张开枝丫,仿佛想抓住透过大树树冠射下来的每一缕阳光。阳光透入处金光闪烁,往昔的阳光,柔和的阳光。森林深处的阴影中生长着矮树和灌木丛,它们之下是青苔、地衣、地钱和绿蕨。暴露在外、盘曲起伏的树根仿佛裹上了一件绿茸茸祖母绿似的天鹅绒外衣。
戴维脚下一绊,摇晃了一下才站稳。他停住脚步,倚在那棵巨大的橡树树干上。它真的是他的朋友。他把脸贴在它粗糙的树皮上,过了好一阵才退后一步,仰望茂密的枝叶。枝叶将天空遮蔽得严严实实。下雨时,这棵树可以保护他免遭大雨冲刷,但大滴大滴的雨水终究会透过枝叶,静悄悄落下,被土地吸收。他需要另外做个遮挡。
他打算搭个窝棚。动手之前,他先用望远镜察看下面的威斯顿农场。农场宅子后面有块菜地,五个人正在侍弄它。长发、牛仔裤、赤脚、瘦弱,瞧不出是男是女。他注意到菜地里没什么长成的菜,只有些小苗,稀稀拉拉的,长势很不好。他又仔细看了看东边的田地,发现那儿有些变化,却一时拿不准到底是什么变化。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田里种上了玉米。以前,威斯顿外公只在那块地轮换着种小麦、苜蓿和大豆。低洼地方的田地已经被水淹了,北边地里长满杂草。戴维缓缓转动望远镜,观察着宅子周围。他一共数出了十七个人,没有小于###岁的孩子。西莉亚不在这儿,路上也没有新近留下的足迹,同样长满野草。毫无疑问,下面这些人巴不得让野草把道路遮蔽起来。
他以那棵橡树为支撑,搭起一个窝棚,棚顶用杉树树枝盖好。他可以躺在里面观察农场的情况。半小时后果然下起了暴雨,但他一点儿也没被淋着。一股股流水在下面的菜园中奔流,从远处看,场院变成了白花花的一片。但他知道,如果是在近处看,院子里只不过积了几英寸深的泥水。河谷中的土地本来含水量就高,无法吸收更多的水。水会一路流进弯溪,不断上涨的溪水最后势必吞没田地,和那些可怜巴巴的玉米。
到了第三天,溪水开始涌进玉米地。他同情那些站在一旁束手无策的可怜人。菜园仍然有人照看,但收成好不了。到现在,他已经数出了二十二个人,估计这一群只有这么多了。那天下午,在肆虐谷地的暴雨中,他听见迈克嘶鸣起来。他爬出窝棚,站起身。迈克在山坡背风的一侧,吹不着,再说它也不怎么在乎大雨。可它却不住嘶鸣。戴维一步步绕过粗大的橡树,一只手警惕地握着霰弹枪,另一只手遮在眼前挡雨。一个人影,正低着头,跌跌绊绊地朝山丘上爬,不时停下,又接着继续向上爬。戴维猛地把霰弹枪朝窝棚里一扔,奔向前去。“西莉亚!”他喊道,“西莉亚!”她停住脚步,抬起头。雨水沿着她的面颊朝下淌,把她的头发紧紧贴在前额上。她扔下把她压弯了腰的背包,朝他跑来。他拥住她,紧紧搂住她,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在哭,和她一样。
在窝棚里,他替她脱掉湿透的衣服,擦干她的身体,用自己的一件衬衣把她裹起来。她的嘴唇冻得发紫,皮肤白得近于半透明。这是一种不健康的惨白。
迟暮鸟语1(3)
“我知道你会在这儿等我。”她说。她的眼睛很大,深蓝色,比他记忆中的更蓝,或许是被惨白的肤色衬出来的。从前的西莉亚一直是褐色皮肤,阳光色。
“我知道你会到这儿来。”他说,“你还没吃东西吧?上一顿是什么时候吃的?”
她摇摇头,“真不敢相信这里的情形也这么糟。我还以为只是宣传,那边每个人都以为只是宣传。”
他点点头,点燃压缩液化气罐。她裹着他的花呢衬衣,坐在旁边望着他。他打开一个炖肉罐头,开始加热。
“下面那些都是什么人?”
“霸占别人产业的人。威斯顿外公和外婆去年过世了,然后,那伙人冒了出来。他们让希尔达舅妈和埃迪舅舅自个儿选择:加入他们一伙,或者滚蛋。但他们没给万达什么选择的余地,他们把它扣下了。”
她望着下面的谷地,缓缓点着头。“我原来不知道情形糟到这个地步,我根本不相信。”她没转过头,问道,“我爸妈怎么样?”
“他们死了,西莉亚。是流感,两人都是,去年冬天。”
“我一封信都没收到过。”她说,“快两年时间,什么信都收不到。知道吗?他们逼我们离开巴西,却又没有回国的交通工具。我们只好去哥伦比亚。他们保证说给我们留出三个月时间回国,可一天晚上,差不多快天亮的时候,他们闯了进来,让我们滚。一帮暴徒。”
她望着下面的山谷,看不见他,可他还是点了点头。他想劝她哭出来,为她的父母痛哭一场,他会把她搂在怀里,尽力安慰她。可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声音平平板板。
“他们想杀死我们,杀死美国人。他们说我们眼看着他们饿死,却不肯帮助他们。他们真的相信美国国内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我也是这么想的。有国内的报道,可没有一个人相信那些报道。暴徒们追来了,我们找到一艘小船。靠近古巴海岸时,岸上的人朝我们开枪。”
戴维伸手抚摸着她的手臂,可她猛地挣脱,开始颤抖起来。“西莉亚,过来,吃点东西。别再说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待会儿再告诉我好了。”
她凝视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不会了,今后我不会再提这些事了,戴维。我只希望你知道,我在那边完全没有办法。我想回家,却没有办法回家。”
西莉亚的嘴唇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紫了,她开始吃东西。戴维松了口气。她饿坏了。他煮上咖啡。这是他自己的咖啡配额,最后的一点。
“你想让我把这儿的情况告诉你吗?”
她摇摇头。“现在别。我看到了迈阿密的情况,还有那儿的人。他们都想逃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排着长长的队,等着挤上火车,一排就是好几天。他们在大规模撤离迈阿密。街上的人走着走着就倒了,死了,其他人就任他们躺在倒下的地方。”她剧烈地颤抖起来,“什么都别告诉我,现在别。”
雨停了,夜晚寒气袭人。两人裹在一张毯子里,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啜着热腾腾的黑咖啡。西莉亚手里的杯子渐渐偏到一侧,戴维拿过杯子,扶她躺到他为她铺好的床上。“我爱你,西莉亚,”他轻声说,“一直爱着你。”
“我也爱你,戴维,一直爱着你。”她的眼睛合拢了,苍白的面庞衬着黑色的睫毛。戴维倾身过去,吻吻她的前额,替她掖好毯子,望着她陷入沉睡。好久以后,他才在她身边躺下,入睡。
夜里,她痉挛起来,呻吟着,抽搐着。他按着她,直到她平静下来。她并没有彻底醒来,嘴里嘟哝的话也含混不清。
第二天早上,两人离开那株橡树,前往萨姆纳农场。她骑着迈克,直到他们来到戴维隐藏大车的地方。到这时,她已经精疲力竭了,全身上下直哆嗦。天气很暖和,她的嘴唇却再度变成紫色。大车里不够宽敞,无法让她躺下来。他用铺盖卷和毯子垫在大车车厢的木头椅子上,至少让她的头有个可枕的地方。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