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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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棚杂记-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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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真希望长期呆下去。
    
  第三部分
  第35节自己亲手搭起牛棚
  但是,我们的希望又落了空。
  造反派的脾气我们还没有摸着。
  有一天,接到命令:回到学校去。我们在太平庄呆的时间并不长,反正不到一个月。
  返校就返校吧。反正我们已是“瘸子掉在井里,扶起来也是坐”,到什么地方去都一样。太平庄这二十来天,我不知道,在虐待折磨计划中占什么地位。回来以后,我也不知道,他们还会想出什么花样来继续虐待和折磨我们。
  到了学校,下车的地点仍然是渣滓洞阎罗殿煤厂。临走时给我们训话的那一个学生模样的公社头子,又手执长矛,大声训了一顿话。第二天,我们这一群黑帮就被召到外文楼和民主楼后面的三排平房那里去,自己动手,修建牛棚,然后再请君入瓮,自己住进去。
  这几排平房我是非常熟悉的。我从家里到外文楼办公室去,天天经过这里。我也曾在这里上过课。房子都是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程度。屋顶极薄,挡不住夏天的炎阳。窗子破旧,有的又缺少玻璃,阻不住冬天的寒风。根本没有暖气。安上一个炉子,也只能起“望梅止渴”的作用。地上是砖铺地,潮湿阴冷。总之,根据我在这里上课的经验,这个地方毫无可取之处。
  然而今天北大公社的头子们却偏偏选中了这块地方当做牛棚,把我们关在这里。牛棚的规模是,东面以民主楼为屏障,南面以外文楼为屏障,西面空阔的地方,北面没有建筑的地方,都用苇席搭成墙壁,遮了起来。在外文楼与民主楼之间的空阔处,也用苇席围起,建成牛棚的大门。我们这一群“牛”们,被分配住在平房里,男女分居,每屋二十人左右,每个人只有躺下能容身之地。因为久已荒废,地上湿气霉味直冲鼻官。监改者们特别宜布:“老佛爷”天恩,运来一批木板,可以铺在地上挡住潮气。意思是让我们感恩戴德。这样的地方监改者们当然是不能住的。他们在民主楼设了总部,办公室设在里面,有的人大概也住在那里。同过去一样,他们非常惧怕我们这一群多半是老弱的残兵。他们打开了民主楼的后门,直接通牛棚。后门内外设置了很多防护设施,还有铁蒺藜之类的东西,长矛当然也不会缺少。夜里重门紧闭,害怕我们这群黑帮会起来暴动。这情况令人感到又可笑又可叹。在西边紧靠女牢房的地方搭了一座席棚,原名叫外调室。后来他们觉得这不够“革命”,改名为审讯室。在这里确审讯过不少人,把受审者打得鼻青脸肿的事情,也经常发生。在外文楼后面搭了一座大席棚,后来供囚犯们吃饭之用。
  黑帮大院的建筑规模大体上就是这样。这里由于年久失修,院子里坑坑洼洼,杂草丛生,荒芜不堪。现在既然有我们这一批“特殊”的新主人要迁入。必须大力清扫,斩草铺地。这工作当然要由我们自己来做。监改人员很有韬略,指挥若定。他们把我们中少数年富力强者调了出来,组成了类似修建队的小分队,专门负责这项工作。其余的老弱残兵以及一些女囚徒则被分配去干其他的活。工地上一派生气勃勃的劳动气氛。同任何工地不同之处则是,这里没有一个人敢说说笑笑,都是囚首丧面,是过去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的劳动大军。
  我原来奉命在今天考古楼东侧的一排平房(平房现在已经拆掉)的前面埋柱子,搭席棚。先用铁锹挖土成坑,栽上木桩,再在桩与桩之间架上木柱,搭成架子,最后在架子上钉上苇席,有一丈多高,人们是无法爬出来的。原来是毫无阻拦的通道,现在则俨然成了铁壁铜墙,没有人胆敢跨越一步了。
  席棚搭完,我又被调到审讯室去,用铁锹和木棍把地面捣固,使之平整。我们被调去的人,谁也不敢偷懒耍滑。我们都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并不是因为我们的觉悟特别高。我们只害怕有意外的横祸飞临自己头上。这时候,监改人员手里都不拿着长矛了,同在太平庄时完全不同。也许是因为太平庄地处荒郊野外,而此处则是公社的大本营,用不着担心了。我们心里也清楚:虽然他们手里没有长矛,但大批的长矛就堆在他们在民主楼内的武器库中,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拿到手的。而且他们现在手中都执有木棒。他们的长矛是不吃素的,他们的木棒也不会忌荤的。
  我的担心并没有错。西语系教法语的一位老教授,当时岁数总在古稀以上。他眼睛似乎有点毛病,神志好像也不那么清醒,平常时候就给我以痴呆的印象。他大概是没有到太平庄去经受大的洗礼;在被批斗方面,他也没有上过大的场面,有点闭目塞听,不知道天高地厚,没有长矛不吃素的感性认识。现在也被调来用铁锹捣地。在干活的时候,手中的铁锹停止活动了一会儿。他哪里知道,监改人员就手执木棒站在他身后。等到背上重重挨了一棒,他才如梦方醒,手里的铁锹又运转起来了。这可能算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插曲一过,天下太平,小小的审讯室里响彻铁锹砸地的声音,激昂而又和谐,宛如某一个大师的交响乐了。
  劳改大院终于就这样建成了。
  落成之后,又画龙点睛,在大院子向南的一排平房子的墙上,用白色的颜料写上了八个大字: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每一个字比人还高,龙飞风舞,极见功力。顿使满院生辉,而且对我们这一群牛鬼蛇神极有威慑力量,这比一百次手执长矛的训话威力还要大。我个人却非常欣赏这几个字,看了就心里高兴,窃以为此人可以入中国书谱的。我因此想到,在“文化大革命”中,写大字报锻炼了书法,打人锻炼了腕力,批斗发言锻炼了诡辩说谎,武斗锻炼了勇气。对什么事情都要一分为二。你能说十年浩劫一点好处都没有吗?
    
  第三部分
  第36节文字之国
  此外,我还想到,鲁迅先生的话是万分正确的,他说中国是文字之国。这种做法古已有之,于今为烈。汉朝有“霄寐匪祯,扎闼宏庥”,翻成明白的话就是“夜梦不祥,出门大吉”。只要把这几个字往门上一写,事情就“大吉”了。后来这种文字游戏花样繁多,用途极广,什么“进门见喜”、“吉祥如意”等等,到处可见。连中国的鬼都害怕文字,“泰山石敢当”是最好的例子。中国进入社会主义阶段以后,此风未息。“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很多地方都能看到。好像只要写上这五个字,为人民服务的工作就已完成。至于服不服务,那是极其次要的事情了。现在我们面临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也属于这种情况。八个字一写,我们这一群牛鬼蛇神,就仿佛都被横扫了。何其简洁!何其痛快!
  从此以后,我们这一群囚徒就生活在这八个大字的威慑之下。
  
    
  
  第三部分
  第37节牛棚生活
  我们亲手把牛棚建成了,我们被“请君入瓮”了。
  牛棚里面也是有生活的。有一些文学家不是宣传过“到处有生活”吗?
  但是,现在要来谈牛棚生活,却还非常不容易,“一部十七史,不知从何处说起”。我考虑了好久,忽然灵机一动,我想学一学过去很长时间内在中国史学界最受欢迎,几乎被认为是金科玉律的“以论带史”的办法,先讲一点理论。但是我这一套理论,一无经可引,二无典可据,完全是我自己通过亲身体验,亲眼观察,又经过深思熟虑,从众多的事实中抽绎出来的。难登大雅之堂,是可以肯定的。但我自己则深信不疑。现在我不敢自秘,公之于众,这难免厚黑之诮,老王卖瓜之讽,也在所不顾了。
  我的理论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可名之为“折磨论”。我觉得,“革命小将”在“文化大革命”中自始至终所搞的一切活动,不管他们表面上怎样表白,忠于什么什么人呀,维护什么什么路线呀。这些都是鬼话。要提纲挈领的话,纲只有一条,那就是:折磨人。这一条纲贯彻始终,无所不在,无时不在,左右一切。至于这一条纲的心理基础,思想基础,我在上面几个地方都有所涉及,这里不再谈了。从“打倒”抄家开始,一直到劳改,花样繁多,令人目迷五色,但是其精华所在则是折磨人。在这方面,他们也有一个进化的过程。最初对于折磨人,虽有志于斯,但经验很少,办法不多。主要是从中国过去的小说杂书中学到了一点。我在本书开头时讲到的《玉历至宝钞》,就是一个例子。此时折磨人的方式比较简单、原始、生硬、粗糙,并不精美、完整。比如打耳光,用脚踹之类,大概在原始社会就已有了。他们不学自通。但是,这一批年轻勤奋好学,接受力强,他们广采博取,互相学习,互相促进。正如在战争中武器改良迅速,在“文化大革命”中,折磨人的方式也是时新日异,无时不在改进、丰富中。往往是一个学校发明了什么折磨人的办法,比电光还快,立即流布全国,比如北大挂木牌的办法,就应该申请专利。结果是,全国的“革命造反派”共同努力,各尽所能,又集中了群众的智慧,由粗至精,由表及里,由近及远,由寡及众,折磨人的办法就成了体系,光被寰宇了。如果有机会下一次再使用时,那就方便多了。
  我的“论”大体如此。
  这个“论”“带”出了什么样的“史”呢?
  这个“史”头绪繁多。上面其实已经讲了一些。现在结合北大的“牛棚”再来分别谈上一谈。据我看,北大黑帮大院的创建就是理论联系实践的结果。
  下面分门别类来谈。
  (一)正名
  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们这一群被抄家被“打倒”的罪犯应该怎样命名呢?这是“革命”的首要任务。我们曾被命名为“黑帮”。但是,这是老百姓的说法,其名不雅驯。我们曾被叫做“王八蛋”;但是,此名较之“黑帮”,更是“斯下矣”。我们曾被命名为“反革命分子”。这确实是一个“法律语言”;不知为什么,也没有被普遍采用。此外还有几个名,也都没有流行起来。看来这个正名的问题,一直没有妥善地解决。现在黑帮大院已经建成了,算是正规化了,正名便成了当务之急。我们初搬进大院来的时候,每一间屋的墙上都贴着一则告示,名曰“劳改人员守则”。里面详细规定了我们必须遵守的规矩,具体而又严厉。样子是出自一个很有水平的秀才之手。当时还没有人敢提倡法治。我们的“革命”小将真正是得风气之先,居然订立出来了类似法律的条款,真不能不让我们这些被这种条款管制的人肃然起敬了。
  但是,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们这些小智者也有了“一失”,失就失在正名问题上。《劳改人员守则》贴出来大概只有一两天就不见了,换成了《劳改罪犯守则》。把“人员”改为“罪犯”,只更换了两个字,然而却是点铁成金。“罪犯”二字何等明确,又何等义正辞严!让我们这些人一看到“罪犯”二字,就能明确自己的法律地位,明确自己已被打倒,等待我们的只是身上被踏上一千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我们这一群从来也不敢造反的秀才们,从此以后,就戴着罪犯的帽子,小心翼翼,日日夜夜,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把我们全身,特别是脑袋里的细胞,都万分紧张地调动到最高水平,这样来实行劳改。
  我有四句歪诗:
  大院建成,
  乾坤底定。
  言顺名正,
  天下太平。
  (二)我们的住处
  关于我们的住处,我在上面已经有所涉及。现在再简略地谈一谈。
  “罪犯们”被分配到三排平房中去住。
  这些平房,建筑十分潦草,大概当时是临时性的建筑,其规模比临时搭起的棚子略胜一筹。学校教室紧张的时候,这里曾用作临时教室。现在全国大学都停课闹革命已经快两年了。北大连富丽堂皇的大教室都投闲置散,何况这简陋的小屋?所以里面尘土累积,蛛网密集,而且低矮潮湿,霉气扑鼻。此地有老鼠、壁虎,大概也有蝎子。地上爬着多足之虫,还有土鳖,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小动物,总之,低矮潮湿之处所有的动物,这里应有尽有。实际上是无法住人的。但是我们此时已经被剥夺了“人”籍,我们是“罪犯”。让我们在任何地方住,都是天恩高厚。我们还敢有什么奢望!
    
  第三部分
  第38节遍体鳞伤
  最初几天,我们就在湿砖地上铺上席子,晚上睡在上面,席子下面薄薄一层草实在挡不住湿气。白天苍蝇成群,夜里蚊子成堆。每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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