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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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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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哪打?抄大棍的人在四条腿上比量,征求众人的意见。
  朝当中那条小腿子打。有人大声建议。
  两个汉奸一听,哭起来:兄弟们留情啦,这鬼国家没田没地没老婆啦,也没戏文听,只有个窑子逛逛啦,一月才逛一回啦。打了它,一个地方都没有得逛啦!
  还逛窑子?窑子要汉奸不要?拿棍的问众人。
  不要。母猪婆也不要汉奸。
  大棍下来了,欢呼声淹没了惨号。
  远处只见两棵树的枝叶乱颤。
  大勇远远看着,双手抄在紫貂皮袄袖筒里。
  这时满山遍野都是中国苦力。雪给踏翻,如新犁的田野。野鸟扑啦扑啦地成群冲撞,被突然冒出的这么多带辫子的男人惊得失了常。
  两个雇主代表朝这阵势半张开嘴。
  他们问大勇:你跟他们不一事?
  大勇说:我跟谁也不一事。
  他们发现大勇站立的位置是个好地形,一块高出地面的岩石被另一块岩石掩住,既易观察又易隐蔽。他们对大勇说:喂,你下来。
  大勇说:我下来?
  对。然后站到那边去。
  为什么?
  把这位置让给我们。
  这位置吗?大勇说,你付两块钱。你们两位,四块。
  两个代表起先吃惊,很快嫌恶地笑了。
  大勇伸着戴满戒指的手掌,等着钱落进来,眼睛充满对自己贪婪的诚实。
  妈的,以为只有犹太佬会这一手。
  别把美德都给犹太佬。大勇说,一面开始数满把的硬币。
  他们在叫唤什么?你给翻译翻译。
  那是另一桩交易?你们付多少?
  他们说:狗婊子养的白鬼新通过一个法案,要把中国人从这个国家排除出去;他们还说,长着臭胳肢窝的、猴毛没蜕尽的、婊子养的大鼻子白鬼……
  你不用翻译这么仔细。
  一块钱值这么多,我不能让你亏本。他们说,新法案把中国人作为唯一被排斥的异民,这是地道的种族压迫。他们还说,铁路老板们把铁路成功归到德国人的严谨,英国人的持恒,爱尔兰人的乐天精神,从来不提一个字的中国苦力,从来就把中国人当驴。
  代表们深深地点头:你接下去讲啊。
  他们说:一天没有公平,就罢一天的工……
  怎么停了?这是最关键的地方……
  一块钱就值这么多。
  代表们朝这个衣饰璀璨的中国汉子瞠目。却见他面孔憨厚得连狗都逊色。
  大勇把钱仔细搁进他袜套,上马走去。
  当中国苦力的*让所有股东喝起烈酒的时候,大勇已在去金山城的路上。
  

扶桑 4(1)
请别动,让我看一看你褪了色的颜面。
  我在同你头次会面时就说过:你老了。在你成名妓之前,你就已经太老。二十三岁,你的同行已早早告老,早早谢世。一多半你这样的女子没你这把寿。先是她们的向往、妄想、痴望一个跟一个地死绝,继而所有与她们海誓山盟、许愿要接她们出去做妻子、做母亲的男人们一个跟一个,在她们心里死绝了。最后死的是她们的肉体。这个死是不痛的。
  你把你的脸朝向那扇窗。窗子的珠帘上断一行珠子,眼泪似的一颗颗往下掉。粗大的木栅栏把光亮闸成一缕一缕。你的脸就在这样的光里,让我把病映在你脸上的阴影看得清清楚楚。最初高烧伪造的繁荣气色已褪尽,此刻你也有了所有进那座房子的女子都有的黄脸,眉眼旧了许多。
  人叫那座房子医院。
  你见我有描绘它的打算,恐怖地笑了笑。
  没有人来看望你。你的嫖客们深得了你的好处之后,带着对这场肉体狂欢浅浅的纳闷走出你的门,很快就忘了门内的所有。
  克里斯也没来。我明白了:这是你的脸迎向窗口的真正原因。十天前,他就那样在窗外,一脸泪水。
  我告诉你,正是这个少年对于你的这份天堂般的情分使我决定写你扶桑的故事。这情分在我的时代早已不存在。我们讲到爱情时脑子里是一大堆别的东西,比如:绿卡,就业,白领蓝领,Honda或是BMW。我们讲到爱情时都做了个对方看不见的鬼脸。
  在一百六十本圣弗朗西斯科的史志里,我拼命追寻克里斯和你这场情分的线索。线索很虚弱,你有时变成了别人,他常常被记载弄得没了面目,甚至面目可憎。据我推测,没面目的原因是:白种男童与中国*胡闹过的太多,有几千人次;记载的人几经转述,几经笔误,克里斯就变成了那八岁到十四岁的小嫖客之一,填充了那个干巴巴的数字统计。男童嫖娼是个独特的社会现象,尤其是白种男童嫖中国娼妓,独特又加独特,克里斯之独特,也就被埋没了。在史学家眼里,他或许没什么独特,很难说这几千男童仅有克里斯别有一番意义——也许同克里斯类似的情形有许多,也许这几千男童每人都对某个中国*有一份非常情愫。
  从常识上说,很少有男孩子不为头一次发生肌肤亲昵的女人动心的。最起码是个终身的隐私和纪念。只是没人去逐个了解他们而已。他们一旦变成社会现象就只能作为一种宏观来存在。除非有我这样能捕风捉影的人,曲曲折折地追索出一个克里斯—— 一百多年前那个大现象的微观。我有时要翻上百页书才打捞得出一句相干的记述,如:
  “那个白种男孩子与那位中国名妓的浪漫史据说始于前者十一岁。”
  “此男童与名妓扶桑的情史是儿童嫖娼的一个典型范例。”
  “从此男童与名妓扶桑的关系来看中国*对美国正派社会的污染……”
  “此男童对那位中国名妓的兴趣大致等同于古董商对于鼻烟壶,是西方初次对最边缘的文明的探索……”
  等等。
  总之,这些史学先生摇头晃脑,自认为弄清了你们关系的谜。
  你听见走廊上依旧迎来送往,打情骂俏。那个少年此刻在哪里?你向我看着,明白只有我清楚他去了哪里。
  太阳暗淡下去,你房中的一切都萧条了。
  你温存地等待人来给你一口水,但是没有。你却温存如故。绝不是那个咬牙切齿或口是心非的“忍”字——我几乎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寓所见到一幅裱得精致,挂得显眼的“忍”。我从来没敢问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有次我在一个四十岁的留学生墙上也看见它,我半晌不敢转脸,怕它的主人看到我眼中的不敬。我想这空虚字被写得如此夸大、造作,我当然就不懂它与生俱有的意思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扶桑 4(2)
像你接受每一个男人,你温存地接受爬上你身体,进入你体内的死亡。你听见死亡咿呀咿呀地摇动竹床,你感觉死亡羞怯而柔情地触碰你的嘴唇、胸脯和*。
  你听见没有?我听见了:四只脚在木楼梯上爬行。是来送你到那个叫医院的地方去的人,抬着麻绳系成的担架。走廊里有几扇门拉琴那样嗯嗯地开了,又关,她们说,两张招魂牌又来了。
  午饭时间是这座楼的清早。三两处房门开了,走出男人来,裤子稀松系着,脚后跟踩在鞋帮子上,辫子毛里毛糙。那是包了夜的客人。在走廊或楼梯上碰见,大家都把脸别开,谁也不看见谁。真混不过去,相互交换一根烟卷,挤眉弄眼说两句只有对方懂的话。
  阿绵送走客人,去敲她邻房的门。没人理她,客人走了,都在补觉。
  扶桑的门没闩,她推门进来。
  扶桑往竹床内侧挪一下,阿绵从怀里把个两个月的毛头掏出来,搁在空出的地方。阿绵十五岁。
  昨晚没听他哭。
  好乖,我把他搁在床底下。
  不怕老鼠咬?
  一个饼我撕成四半,搁在东西南北,早上去看,没有了。把毛头省下来了。
  阿绵把襁褓打开,一抻包被,小毛头给抖落出来,脸朝下,屁股整个是蓝色。
  毛头今天要走了,阿绵说,三叔公要带他走。卖到外州去。
  三叔公是他爹?扶桑问。
  三叔公有这么靓?阿绵说。卖掉了送子娘娘就不送了。阿绵怀过四胎,都用药打掉了,最后一个怀得紧,下的药把阿绵从床上打到地上,胎还在那里。末了毛头出世,在场的人都暗自清点了一下毛头的五官和四肢,发现竟一样不少。
  阿绵刚想说话,扶桑咳嗽起来。她发热度有七天了,客少了一半,夜里咳得左邻右舍的嫖客直发牢骚。
  阿绵说:你别咳了,我求你个事。
  扶桑仍是哭天抢地一样咳。
  扶桑我想求你做毛头的爸。
  扶桑一面喘一面隔着呛出的眼泪瞪她。这事在她们中不奇。男人说要娶谁谁,准得很,只要愿一许出口,他就再不露头。等在这头的心也等干,便找个素来要好的姐妹,私下拜个天地。这样有病灾时会有一份名分下的照应。有私房话想讲,就有了个梯己;洗澡有个搓背的,蚊子叮咬有个搔痒的,牙根子发狠,也有了个拌嘴的。男人不能去同他拌嘴,勤快点他自己动手揍,懒些的便闹着往回要钱。
  扶桑把阿绵的请求答应下来。阿绵是一路敲不开门才找上了扶桑。
  阿绵说:我拿来一根柞丝线,你替我捺住毛头,我把他这颗痦子勒掉。
  嗯。
  痦子生的地方很坏,要背一辈子柴草、塘泥和债。
  哦。
  跟我这颗一模一样。阿绵指脊背。
  丝线绾个圈套,套住毛头背上一粒浅黑的东西,阿绵手猛一紧。细小一注血从毛头背上淌下来。阿绵挪出去两步,到香炉捏了撮香灰捺在那洞眼上。
  扶桑的咳把毛头的哭压住了。
  阿绵说:你这样咳会把心口咳出个大洞。
  扶桑从剧烈的震颤中抽空点点头,同意阿绵的预见。
  阿绵又说:我爹在这里就有个牛眼大的洞,我妈卖我就是堵那个洞的。
  扶桑再也闲不下来参与谈话,咳得整个人裂成一千片了。
  当晚三叔公把毛头放在一只篮子里提走了。一个楼的姐妹都出来送,在三叔公头上身上拍打:叔公你老又谋财害命来啦?
  久不见啦,叔公,还忙着缺德呀?
  哎哟!三叔公,篮子里是三两什么肉啊?够你老下酒吗?
  前天洋人放火,我们都说,谁的屋都别烧,三叔公的屋可一定要好好地烧!。 最好的txt下载网

扶桑 4(3)
灰都别给他留下!把叔公他老人家炼成人油仙丹……
  三叔公嘻嘻笑着,头像只鹅一样伸长缩短。姑娘们还不放他走,手都上来揪衣领、裤裆、脑后余发编的鼠尾。
  三叔公退到楼梯口,一口一个小妖精,小狐仙!浑身痒似的扭摆,你们就这样侍候你叔公啊?
  回头给你老鸨一锅大鞭子,壮壮阳,别进去了一咳嗽,落出来了!
  姑娘们都笑,小毛头在篮子里哭烂了音调。三叔公走后,大家还笑得你挽我我扶你。阿绵笑得顶烈,笑着还对大家叨唠自己做给小毛头的一双虎鞋仍捏在手心。于是就笑成了一摊子。
  阿绵把扶桑也笑得从床上挺起来,扶墙站立在门口。
  所有人都不再笑了,把地上的一摊子阿绵拉扯起来,连喝带嗔,要她收了那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阿绵从此没收住它。
  在扶桑病得咳也咳不动的时候,阿绵跑到街上去了。阿绵笑得一街的太平都碎了。所有人给她让路,惊吓得牙也忘在嘴唇外。
  阿绵不知去了哪里,三叔公苦找了她四十九天,也没找回半点消息。三叔公对着阿妈跌足道:当时把她母子俩一手卖了多好啊。
  阿绵走失,约好的一个客人就拜托给扶桑。扶桑吞了一小撮大烟,咳嗽给息住了,脸多上些红白粉也还看得。
  后半夜,楼院的人全给闹醒。那客人披着扶桑的缎袍,从房里跳出来,一手提着扶桑,另一只手拾一根血透的巾子。他叫喊要人去叫阿妈。
  这不是要栽到我头上吗?死了我讲得清?痨成这样子!他叫一声人往高处拔一节,一个东西从袍襟的绣花滚边下漏出来,两边打着腿。赔我钱来,给她传染上了我还要上门来讨药钱!
  扶桑给他拎着头发,浑身*只戴个兜肚。她半睡半醒,不大清楚这人在闹的什么。
  客人又叫:叫个白鬼警察来,白鬼正在到处查中国痨鬼!
  大家劝他:找警察不必拎着扶桑。
  客人说:物证哪!不然你们过一会儿把她除掉了往后院一埋,我没证据!
  大家还劝他:又不是猫盖屎,她埋起来没那么省事。
  他喊道:哪个到街上叫警察去?街口就有个白鬼警察亭子!
  扶桑仍是瞌睡得云雾一团,若不是头发吊住她整个人,她早把自己卧舒服了。
  人见她屋内地板上一摊一摊的血,烛光照上去,红漆似的闪亮。
  客人叫得不歇,另一个客人刚上楼,抱着膀子听一会儿,走过来,将那只戴一排戒指的手往她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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