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鲁沙!我的好孩子!”母亲说,“上帝果真把你派来了!你好吗?”
我得赶忙把他们带出去。但是,走到门边,我发觉门又锁上了。“安德留沙!”我大叫,“开门!”“怎么啦?”头人在外面回答,“你自己也坐坐吧!看你还敢不敢胡闹,还敢不敢揪皇上的官员的衣领,看老子回头来收拾你!”
我开始察看谷仓,想找个办法逃出去。
“别白费劲了。”父亲对我说,“我管理家务,可决不会让盗贼能够挖得了窟窿进进出出的。”
母亲因我的出现而高兴了一阵子,这时又重新陷入绝望,因为眼见得我也要跟全家一道去死了。但我跟两老以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一起,却更加镇定了。我身上带了一把军刀和两枝手枪,我能够在围困之中坚持下去。格里尼约夫理应在天黑以前赶来搭救我们。我把这一切告诉了父母,使母亲放心了。他们便完全沉浸在家人团聚的欢乐之中。
“喂,彼得!”父亲说,“你淘气得也够了,我合该生你的气。但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我希望,你现在已经改了过来不再放荡了。我知道,你从军服役,当了个正直的军官。谢谢你。你安慰了我这个老头子。如果这一回我靠你得救,那么,我的余生将加倍地愉快了。”
我流着泪吻他的手,望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她因为我的在场,非常高兴,仿佛十分幸福和安静的样子。
将近中午,我们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喧嚣和叫喊。“这是干什么?”父亲说,“莫不是你那位上校赶来了?”“不可能。”我回答,“天黑以前他来不了。”喧嚣声更大了。敲起了警钟。院子里冲进了骑马的人。这时,墙高头开的那个小天窗里露出了一个白头,是沙威里奇,他可怜巴巴地说:“安德列·彼得洛维奇!阿芙多齐娅·华西里耶夫娜!我的少爷呀彼德·安德列伊奇!我的小姐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不得了,强盗进村了!你可知道,彼得·安德列伊奇!是谁把他们领来的?希瓦卜林,亚历克赛·伊凡内奇,真糟糕!”一听到那讨厌的名字,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抬起两手拍一巴掌,然后发呆了。
“听着!”我对沙威里奇说,“赶快派个人骑马去××渡口,去迎接骠骑兵团,告诉上校我们处境很危险。”
“能够派谁呢,少爷?孩子们全都造反了,马匹全都抢光了。哎呀!他们已经到了院子里——向谷仓这边涌过来了。”
这时,门外传来几个人的声音。我默默向母亲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示意,要她们躲到屋角落里去。我抽出军刀,靠近门边紧贴墙根站住。父亲提着两枝手枪,扣上扳机,站在我身边。听到开锁的声音,门打开,头人探头探脑往里瞧。我一刀砍下去,他倒下,堵住门口。这时,父亲也朝门外放了一枪。围攻的一伙破口大骂,往后退。我把受伤的头人拖过门槛,关上门,从里面上了闩。院子里挤满了人,都手持武器。我认出了他们中间的希瓦卜林。
“别害怕!”我对两位妇女说。“还有希望。而您,爸爸!
请别再开枪了。我们要节省最后这些子弹。”
母亲默默祷告上帝。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站在她身边,天使般气色安详,等待命运的决定关头。门外,他们在大喊大叫,大声咒骂和恐吓。我站在原先的地方,谁胆敢
第一个闯进来,我就砍掉他的脑袋。忽然,强盗们不做声了。我听到希瓦卜林的声音叫唤我的名字。
“我在这儿,你要干什么?”
“投降吧,布拉宁!抵抗没有用了。可怜可怜两个老人吧!
顽抗到底救不了你。我能冲进去!”
“试试看!你这叛徒!”
“我不会白费气力往里冲,也不想白白糟蹋我的人。我只要命令给这谷仓放一把火,那时节,看你怎么办?白山炮台的唐吉诃德先生!现在我该去吃饭了。暂时你没事,你就坐一坐,想一想吧!再见,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不会在你面前请求原谅。大概,暗中跟你的骑士呆在一块儿,您不会感到寂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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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瓦卜林离开了,派了人看守谷仓。我们不吭声。我们每个人各想各的心事,不敢交换思想。我的思虑集中一点:这凶残的希瓦卜林能够干出些什么样的坏事。关于我自己,我几乎置之度外。我能不坦白承认吗?我父母的命运还不如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命运那样使我担惊受怕。我知道,母亲一向得到农民和家奴的好感,而父亲虽则严厉,但他为人正直,也深知手下人衣食维艰,因而也同样得到他们的爱戴。这一回暴动,是误入歧途,只不过一时头脑发热罢了,决不是要发泄他们的仇恨,大概会宽容了事。可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将如何呢?那个荒淫无耻、丧尽天良的坏蛋会给她安排怎样的命运呢?不堪设想。我不敢多碰这个可怕的念头,并且下了狠心,与其让她再次落入凶残的敌人之手,倒不如我把她杀了。上帝饶恕我吧!
一小时又快过去了。村里醉鬼唱起歌来。看守我们的几个人喉咙发痒了,便找我们出气,破口大骂,威胁要拷打和杀死我们。我们等着希瓦卜林下毒手。终于,院子里骚动起来,我们听到了希瓦卜林的声音。
“怎么样?想好了吗?甘愿向我投降吗?”
谁也不回答。等了片刻,希瓦卜林命令搬来干草。过了几分钟,起火了,照亮了昏暗的谷仓,浓烟从门缝里钻进来。这时,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低声说道:
“够了,彼德·安德列伊奇!别为了我一个人而毁了你和你父母。放我出去!希瓦卜林会听从我的。”
“不行!”我气冲冲地说,“你要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
“我决不受污辱,”她从容地回答,“但是,可能我会救出我的恩人和他一家。他们待我这么宽厚,收容了我这个可怜的孤女。别了,安德列·彼得洛维奇!别了,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你们待我胜过恩人,真是恩重如山!给我祝福吧!也请你原谅我,彼德·安德列伊奇!你要相信,我……我……”说到这儿她哭了……两手捧住面孔……我简直要疯了。母亲也在哭。
“别胡说八道,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父亲说,“谁会放你一个人到强盗那儿去!你坐下,别说了。要死就一同去死。听!外头在叫什么?”
“投降不投降?”希瓦卜林大叫,“看见吗?再过五分钟,你们就要烧死了。”
“决不投降!你这下流坯!”父亲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那布满皱纹的老脸因大难临头而精神抖擞,显得虎虎有生气,两道白眉毛下面,一双眼睛威风凛凛地发亮。他一转身,说道:
“现在,冲!”
他捅开门。火焰钻进来,沿着长满干藓苔的木头盘旋而上。父亲放了一枪,一个箭步,跨过着了火的门槛,大叫:“随我来!”我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玛利亚,一下子拖到门外。门槛边躺着希瓦卜林,被我父亲衰朽的手一枪打中。一群暴徒,看到我们猛然突围,吓得倒退,旋即镇定,又围拢来。我挥刀砍了几个,但一块砖头扔将过来,正中我胸膛。我倒下,一时失去知觉。等到我清醒过来,我看见希瓦卜林坐在染了血的草上,我全家都在他的面前。他们挟持着我的两膀。一群农民、哥萨克和巴什基尔人把我们团团围住。希瓦卜林脸色白得可怕。他一只手按住受伤的腰部,脸上流露出痛苦和仇恨。他慢吞吞地抬起头,看我一眼,声音虚弱,断续含糊地说:
“绞死他……还有他一家……除开她……”
那群暴徒当即围拢来,喊喊叫叫把我们往大门口直拖过去。但他们突然扔下我们,四散奔逃。格里尼约夫骑马冲进大门,后面跟随整整一连骠骑兵,个个抽刀出鞘。
叛匪四散逃命。骠骑兵跟踪追击,砍死一些,活捉一些。格里尼约夫从马上跳下来,向我父亲母亲敬礼,紧紧跟我握手。“幸好我及时赶到了,”他对我们说,“啊!这可就是你的未婚妻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羞得满脸通红。父亲走到他跟前,向他道谢,“请到寒舍休息。”父亲对他说,带领他走进屋里。
态度赤诚,却很庄重。我母亲拥抱他,叫他做“救命的天使”。
经过希瓦卜林身边,格里尼约夫站住了。“这是谁?”他问,瞅着那受伤的人。“他就是坏头头,那伙匪帮的首领。”我父亲回答,表现出一个老军人理当自豪的气概,“上帝保佑,我这只衰朽的手惩罚了这个年轻的恶棍,为我儿子所流的血向他报了仇。”
“他是希瓦卜林。”我告诉格里尼约夫。
“希瓦卜林!我非常高兴。弟兄们,抬他去!告诉军医,给他包扎伤口,得象保护眼珠一样保护他。得赶快把他送到喀山军机处去。他是主犯中间的一个,他的口供很重要。”
希瓦卜林睁开困倦的眼睛。他脸上除了表现肉体的痛楚之外,别无其他。几个骠骑兵用斗篷把他兜着抬走了。
我们走进屋里。我心儿战栗地环顾四周,勾起童年时代的回忆。什么也没有变,一切都保持原样。希瓦卜林不允许抢劫,虽则他为人卑劣,但还是不由得厌恶可耻的贪赃肥己的勾当。家奴们涌进前厅。他们没有参加暴动,真心高兴我们得救。沙威里奇兴高采烈。要知道,在暴徒们围攻的紧要关头,他溜进马厩,那儿拴了希瓦卜林的一匹马,他套上马鞍,偷偷地把它牵出去,趁骚乱之机神不知鬼不觉骑上马就直奔渡口。他碰到了正在伏尔加河岸这边休息的骠骑兵团。格里尼约夫听到他说我们处境危险,立刻下令上马,快马加鞭,全速赴敌——结果是,谢天谢地,及时赶到了。
格里尼约夫坚持要把头人的脑袋于小酒店前杵着示众几小时。
骠骑兵们追捕已毕,纷纷回来,活捉了几名叛匪。当即将他们关进谷仓,即是我们在那值得纪念的被围攻时困守苦斗之处。
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两位老人需要休息,我通晚没睡,这时往床上一倒便睡着了。格里尼约夫去处理军务。
到了晚上,我们在客厅里团聚,在茶炊旁坐下,快快活活谈论已经过去了的危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给大家筛茶,我坐在她身边,一意跟她厮混。我父母似乎愉快地从一旁观赏着我们之间的似水柔情。时至今日,这一晚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真幸福,幸福到了顶!贫乏的人生,能有几回如许的时刻?!
第二天,父亲听到禀报,一群农民到了主人的大院里来请罪。父亲走到台阶上。他一出现,农民都一个个跪下。
“怎么啦,傻瓜蛋?”他向他们说,“要造反,想得倒好!”
“我们有罪,老爷!”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不错,是有罪。胡闹够了,你们自己也没有好处吧!我饶了你们,因为我心里高兴,上帝保佑,我跟我儿子彼得·安德列伊奇又见面了。好,得了!宝剑不斩悔过之人。”
“我们有罪呀!当然有罪。”
“上帝开恩,现在天气晴和,该是割草的时候了。可你们这帮懒鬼,整整三天干了什么?村长!安排他们一个个都去割草。你得仔细,赤发鬼!圣伊利亚节以前,干草一概都要堆成垛。好,去干活!”
农民一个个鞠躬,然后去替老爷做工,好象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
希瓦卜林的伤原来并无致命的危险。把他解押去喀山。我从窗口看见押着他上车。我们的目光相遇了,他低下头,我急忙离开窗口。我不想对于仇人的不幸和屈辱表示幸灾乐祸。
格里尼约夫要继续前进。我虽然还想在家多呆几天,但还是决定跟他一道走。出发前一天,我走到父母跟前,遵照当时的规矩,我跪倒在他们膝下,请求准允我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成亲,父母把我扶起来,快活得老泪纵横,宣布同意。我再把一脸苍白、浑身发抖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领到他们面前。二老为我们祝福了……当时我有何感受,不必细说。有谁处在我的境地,不说他也明白。谁如果还没有此番经历,那么,我只好表示惋惜,并且奉劝此公趁为时还不太晚,赶快去恋爱,并恳求父母的祝福。
第二天,全团集合了。格里尼约夫跟我全家道别。我们全都深信,战争快要结束。我希望再过一个月就做新郎。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跟我告别,当众跟我接吻。我骑上马,沙威里奇又跟在我后头。一团人便出发了。
渐行渐远,我久久回顾那栋乡村屋宇,我又离开它了。一种阴暗的预感在我心头浮动。冥冥中似乎有人向我耳语:厄运还没有完哩!心坎里预感到了又将有新的风暴。
我不来描述我们的行军和普加乔夫战争的结束了。我们一路经过不少村庄,村村惨遭普加乔夫的洗劫,而我们又不得已从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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