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团团围住了我们,妨碍我披露萦绕于我心头的一切。
我跟他友好地分手。普加乔夫看到人群中站着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伸出一个指头对她做出威吓的样子,意味深长地眨一眨眼睛。然后他坐进暖篷雪橇,吩咐车夫开到贝尔达村去。马走动了,他再次探出身子,对我大声说道:“别了,大人!或许咱们还能再见面。”后来我们果然再见面了,不过,那是在怎样的场合呀!……
普加乔夫走了。我久久凝视着这茫茫的雪原,他那三匹马拉的雪橇渐行渐远。百姓散了。希瓦卜林也不见了。我回到神父的屋里。我们上路的一切都已准备停当。我不想再耽搁了。我们的行装都塞进了司令的一辆旧马车里。车夫飞快就套好了马。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要去跟埋在教堂后面的父母的坟墓告别。我想陪她去,但她要我让她一个人去。过了几分钟,她回来了,泪珠儿默默地流。车子开到门口。盖拉西姆神父和他老伴走上了台阶。我们三人坐上车子: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巴拉莎和我。沙威里奇爬上车台。“再见,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的心肝!再见了,彼得·安德列伊奇,我年轻的雄鹰!”神父太太说,“一路平安!上帝保佑你俩幸福!”我们的车子开动了。我看到司令的住宅的窗户后面站着希瓦卜林。他脸上露出怀恨在心的阴森森的神色。我不想在打败了的仇人面前逞威风,掉过头去不望他。终于我们出了炮台的大门,从此永远离开白山炮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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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拘铺
别发火,先生!公事公办,
我得立刻送你进牢房。
——好!我准备好了,我希望
事先解释一下这桩公案。
——克尼亚什宁①
①这几句题辞系普希金假托克尼亚什宁之作。
今晨我还为这位心爱的姑娘担惊受怕,此刻她居然如此意外地跟我结合在一起,这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一切恰似一场春梦。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若有所思,时而瞅瞅我,时而望望车道,看来,她惊魂未定,还没有清醒过来。我们都不说话。两人的心都过分疲惫。不知不觉之间过了两个钟头,我们便到了附近的仍归普加乔夫统治的一座炮台。在这儿我们要换马。马飞快就套好了,那个被普加乔夫任命为司令的大胡子哥萨克手忙脚乱,殷勤伺候,我看出,多亏我们这位车夫的饶舌,他们把我当成了皇帝的宠幸大臣了。
我们继续前进。天色已经黑了。我们快到一个小镇,这儿,据那个大胡子司令说,有一支大部队正待跟冒充的皇帝会师。哨兵拦住了我们,问道:“车上是谁?”车夫大声回答:“皇上的教亲和他太太。”突然,一群骠骑兵把我们团团围住,肮脏的话骂不绝口。“滚出来!鬼教亲!”一个留唇须的伍长对我叫喊,“会有好东西叫你尝尝!还有你的婆娘!”
我下了车,要求带我去见他们的长官。看到下车的是位军官,士兵们停止了咒骂。伍长带我去见少校。沙威里奇紧紧跟着我,自个儿嘟嘟嚷嚷:“看你皇帝的教亲有啥本事!刚跳出火坑,又掉进滚汤……天呀!这倒霉的事儿看你怎么收场?”马车缓缓尾随在后。
五分钟以后,我们走到一栋灯火通明的小房子跟前。伍长叫卫兵看着我,他进去通报。他立刻转来,告诉我,少校大人没有功夫接见我,命令把我拘留起来,不过要把太太领到他那儿去。
“这是什么意思?”我疯狂地叫起来,“难道他发疯了吗?”
“不知道,大人!”伍长回答,“少校大人只是命令将大人送到拘留所去,还命令把太太带到少校大人那里去。大人!”
我冲上台阶。卫兵没有想到要阻拦我,我便一直跑进房里。那儿六七个骠骑兵军官在玩牌,少校做庄。我看他一眼,立刻认出他就是伊凡·伊凡诺维奇·佐林,就是曾经在辛比尔斯克赢了我的钱的那个人。我是多么惊诧啊!
“真凑巧!”我叫起来,“伊凡·伊凡内奇!是你?”
“哎哟,哎哟!彼得·安德列伊奇!是你?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从哪里来?欢迎!老弟,想不想来玩玩牌?”
“不了!最好请你给我弄个房间。”
“干吗你要个房间?你就住我这儿得了。”
“不行。不是我一个人。”
“那么,把你的同事也叫来。”
“不是同事。我带了……一个女人。”
“女人?你在哪儿勾搭上的?嘿嘿!小老弟!”(说了这话,佐林嘟的吹一声口哨,惟妙惟肖,逗得大伙儿哈哈大笑,弄得我很难为情。)
“好!”佐林接着说,“就这么办,给你房间。真可惜呀!……不然,咱们倒要照老规矩吃喝一顿……喂,勤务兵!干吗不把普加乔夫的教亲娘娘带到这儿来看看?或许她死心眼儿?告诉她,她不必害怕。老爷是再好不过了,决不会欺侮她,只会美美地抱住她的脖子。”
“你说这个干吗?”我对佐林说,“什么普加乔夫的教亲娘娘?她是殉国的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我把她从俘虏中搭救出来,现在送她到我父亲的田庄上去,就让她留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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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刚才他们来报告的原来就是你呀!请原谅。这是怎么回事?”
“等一下我都告诉你。现在,看在上帝的分上,让那位可怜的姑娘安静一下,你的骠骑兵可把他吓坏了。”
佐林当即下了命令。他自己走到街上,向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道歉,说这是一场误会,吩咐伍长把她请到镇上最好的旅馆里去。我则在他那儿过夜。
我们吃了顿晚饭。等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便把我的惊险的奇遇告诉了他。佐林非常注意地听我说。当我说完,他摇摇头,说道:
“老弟!这一切都很好。只有一点不好:真碰鬼,干吗你要结婚?我是个堂堂军官,不愿让你受骗上当。相信我,结婚顶个屁!整天围着老婆团团转,抱抱孩子换尿片,何苦呢?唉,去它的!听我说,赶快跟这个上尉的女儿分手。通辛比尔斯克的道路已经扫清了,一路安全。明天你就打发她到你父母那儿去,你自己就留在我的部队里。你也没有必要到奥伦堡去了。万一你又落到叛匪手里,那就休想再脱身了。这么办,包你恋爱的热情自然冷却,万事大吉。”
虽然我不能完全同意他,但我觉得,军人的天职要求我留在女皇的部队里。我决定听从佐林的劝告: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送到田庄去,我自己则留在他的部队里。
沙威里奇跑来给我脱衣。我告诉他,他得准备明天护送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上路。他不肯:“怎么,少爷?我怎么能丢开你?谁来伺候你?你爸爸妈妈会怎么说呢?”
沙威里奇的犟脾气我是知道的,只有好言相劝和推心置腹的话才能打动他。“老朋友,阿尔希卜·沙威里奇!”我对他说,“别拒绝了,给我做做好事吧!在这里我不需要人伺候,不过,如果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路上没有你的照顾,我心里会不安的。伺候她,也就是伺候我,因为我已经决定,一到环境许可,我就跟她结婚。”
沙威里奇抬起两手,拍一巴掌,大吃一惊的样子。“结婚?”他反问,“小小年纪就想结婚!你爸爸会怎么说?你妈妈会怎么想?”
“会同意的。”我回答,“他们了解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以后,一定会同意。我还得指望你哩!我父母都信任你。你就为我们说几句好话吧!行不行呢?”
老头儿被感动了。“唉,我的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他回答,“你想结婚,虽然还嫌早了点,不过嘛,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实在是个好姑娘,错过了这个好机会也是罪过。就照你的办吧!我就护送她这位天使回去,还得禀告你父母,这么好的姑娘是不要嫁妆的。”
我感谢了沙威里奇,就跟佐林同房睡下。我心潮起伏,不吐不快,于是说话便滔滔不绝。开初,佐林还有兴致跟我谈话,不过,渐渐地,他话少了,不连贯了,终于,代替回答,他呼呼吹出鼾声。我只得闭嘴,不久也就学他的样了。
第二天早上我去找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告诉她我的打算。她以为在理,立刻同意了。佐林的队伍也同一天开拔,要离开这个小镇。不能耽搁了。我当即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告别,把她交给沙威里奇照管,请她带一封给我父母亲的信。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哭了。“别了!彼得·安德列伊奇!”她低声说,“我们能不能再见面,只有上帝才知道,但我永远也忘不了你,直到死,我心里只有你。”我什么话也答不上来。一群人围着我。我不愿当着他们的面披露我心头的激情。她终于走了。我回到佐林的身边,心情抑郁,不愿说话。佐林想使我快活,我也想散散心,我们热热闹闹,痛饮狂欢地度过了一天,晚上便开拔了。
那时是二月底。给行军作战带来困难的隆冬季节已经过去,我们的将军们准备协同作战。普加乔夫一直还陷在奥伦堡城下。与此同时,我们的队伍却向他集中靠拢,从四面八方逼近叛匪的老巢。暴动的各村庄一见到我们的军队就立刻归顺,各股叛匪望风而逃。这一切预示着战事将很快结束。
不久哥里岑公爵在塔吉谢沃要塞附近击溃了普加乔夫,驱散了他那些乌合之众,解了奥伦堡之围,表面看来,给了叛匪致命的最后一击。这时,佐林奉命清剿巴什基尔叛匪。官军未到,他们早已无影无踪。春水泛滥,将我们困死在一个鞑靼人的小村庄里。小河涨水,道路不能通行。我们无所事事,聊以自宽自解者,估计跟叛匪和野蛮民族的枯燥无聊的战争不久即将结束。
普加乔夫还是没有抓到。他又在西伯利亚工矿区出现了。在那里他又纠集新的匪帮,又开始烧杀抢劫。关于他得胜的消息又传播开来。我们得知,西伯利亚各炮台已被攻破。很快又听到喀山失守,冒充的皇帝向莫斯科进军。那些无所作为的将军们原来幻想可鄙的匪首不堪一击,这时却惊恐不安了。佐林接到命令,要他强渡伏尔加河①。
我这里不来描述行军和战争的终结。只简短提一下,灾难已经到了极限。我们通过被叛匪洗劫一空的村庄,灾民好不容易抢救出来的一点点东西,又不得不被我们抢去。行政机构瘫痪了。地主躲进森林。一股又一股匪帮到处打家劫舍。分散的各自为政的官军的首长随心所欲地惩罚和赦免。这遍地烽火的辽阔边区的景象实在是惨不忍睹……但求上帝大发慈悲,别让世人看到这种毫无意义而又残酷无情的俄罗斯式的暴动!
①此处原有《删节的一章》。这一章是普希金本人删去的,尚保留在手稿中(俄文版原注)。
普加乔夫逃跑,伊凡·伊凡诺维奇·米赫里逊盯住紧紧追逼。不久我们便得知他完全被打垮。终于,佐林收到了冒充的皇帝已被逮捕的通知以及就地驻防的命令。战争结束了。终于我可以回家探望父母了!一想到拥抱他们,一想到又将见到不知她任何信息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真欣喜欲狂。我象个孩子一样高兴得跳将起来。佐林也笑了,耸耸肩膀说:
“不,你要倒霉!一结婚,你就会莫名其妙地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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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心头一种古怪的感情使我的欢乐蒙上一层阴影。一想到那个浑身溅满无辜者的鲜血的强人,现在他自己又将被枭首示众,我不由得心中忐忑:“叶米里扬啊,叶米里扬!”我痛惜地想,“你为什么不碰在刺刀尖上或被炮弹打死呢?那可是你最好的下场啊!”叫我怎么办?一想到他,我心头便立刻想到他在我一生最困难的时刻援助过我,并且从卑鄙的希瓦卜林手里拯救过我的未婚妻。
佐林给了我假期。再过几天我将沉浸在天伦之乐中间去了,我将再见到我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猛然间,迅雷不及掩耳。
我要回家的那一天,正好在我就要起程的那一刻,佐林走进我的小茅屋,手里拿了一纸公文,显出心事重重的神色。我的心好似被捅了一下,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惊恐。他叫勤务兵出去,然后对我说,有件案子牵连到我了。“怎么回事?”我不安地问。“一件不愉快的小事。”他回答,递给我公文,“你读一读,刚才收到的。”我一看:那是发往各地驻军首长的密令,命令无论在何处,应将我立即捉拿归案,解押至喀山,交付普加乔夫专案审查委员会。
公文差点从我手里掉下。“没有办法!”佐林说,“我的职责是服从命令。看起来,你跟普加乔夫友好旅行的事,大概政府已经知道了。我希望,这件案子会撤销,你在委员会里能把自己洗刷干净。别灰心,动身吧!”我良心是干净的,我不怕审问。但是,一想到甜蜜的重聚又要拖延下去,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