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吉一开始不太说得出话,过了多时,才嘶哑而低弱地道:“……梦见我死了。”
闻韬抚了抚他发顶,道:“这寺中药僧已说了,你性命无碍。”
沉默了半晌,郑吉又低声道:“我还梦见,你成了个瞎子。”
闻韬道:“这就更荒唐了,我成了个瞎子,你有甚么好哭的。”
郑吉没再说话,他身上剧烈的颤动渐渐平息了下来,不多时便又睡了过去。闻韬等他睡熟了,又将他放回床上,坐在一边看着他。郑吉年及弱冠后,终于不再抽条,脸上稍微褪去了少年时一团稚气,显出些许刚硬与清澈来,而他身体骨骼却依然带着少年特有的纤细。别院的床很宽大,郑吉满脸憔悴之色,独自躺在厚重的衾褥之间,闻韬突然发现青年竟是这样孤独。
次日,那药僧便开了个方子,遣人送他们出了山门。郑吉在回去路上便醒了,对这两天发生之事却有些迷糊,没甚么印象。剑衣阁的大船终于修好,今日已重新下了水。闻韬叫人将郑吉安置在大船主舱室中,对聂英奇道:“我不能再让他一个人待在外面了,这次就把他带回去。”
聂英奇却道:“你本就不该让他走。”
彼时,他们心中似乎毫无芥蒂,依旧一路同行回了幽州。
谁又能够想到,便是在他们离开广陵之后的这一年中,帝林在一江之隔的宿洲悄然崛起,引燃了聂英奇胸中复仇的心火。自此,闻韬与聂英奇渐行渐远,仅仅三年之后,聂英奇便决定永远地离开他。
*
郑吉坐在椅上,听闻韬将这旧事一桩桩讲来,却只记得纷乱片段,毫无头绪。闻韬见他拧着眉的模样,笑道:“既然这么头痛,想必忘了反倒是好事,又何必拼命去想。我替你记着就行了。”
说话间,不觉已到了正午,有沙弥来敲门,说知客师有请。两人被引至斋堂香积寮中,知客师已备下了斋饭在此等候,却见寺中当家师竟也在席上,看来剑衣侯面子不小。当家师待他们十分客气,歉声道住持已外出云游,不在寺中。
闻韬却道:“我已知道了,只是此番前来,还想要见药僧一面。”
当家师道:“他现下也不在寺中,怕是要劳烦檀越多待几日。不知病患是哪一位,可有同来?”药僧法号晦冥,有圣手回春之术,却并非昙华寺中人,只在寺中挂了长单。十数年中,常有人来寺中如意寮向他求医问药,当家师也不觉得出奇。
闻韬示意郑吉走上前。当家师看了一眼青年,见他虽身形瘦削,面上少了几分血色,暮春时分仍披着一件轻氅,整个人却高挑挺拔,还不至于到行若将不胜其衣的地步,并不像久病之人。
闻韬道:“我这位弟子,前些年在广陵生了重病,曾幸得药僧相救,留了一命。彼时不通药僧法号,也不及言谢。此番是特地带他来拜谢晦冥法师相救之恩。”
知客师念了句佛号,笑道:“原来如此。”
众人一同用了斋饭,临走前,当家师又道:“毗卢别院曾是都亭侯旧居,孤悬山寺之缘。两位是方丈贵客,可安心在此住下,等晦冥法师回来。平日起居便由几位照客师弟料理,也不必遵守寺中规约来这斋堂就餐,三餐都会由小厨房送来。”
闻韬又出面代郑吉道了谢,便带他走出了斋堂。
作者有话要说:
☆、昙华一梦·下
两人一路慢慢走回到了毗卢院,径过如意寮时,却见几个沙弥抬着两顶滑竿,正将两名病僧从北山地藏殿上带下来。
郑吉看他们从跟前走过,道:“这几个沙弥的脚上功夫,绝不比闻帆差。”
闻韬道:“若这里的寺僧没有半点本事,那药僧又何必偏偏在此挂单?”
及至到了房中,二人一夜未眠。闻韬见郑吉已有倦意,便宽了衣,带他到房中那张宽大的罗汉榻上同卧。郑吉昏昏欲睡,手臂垂软地贴在身侧,被闻韬臂弯束缚着,只安静地伏在对方身上。闻韬随意闲话道:“你方才在积香寮怎么吃得这样少,又寡言少语的。方才照客沙弥还来问我,是否斋菜做得不好,还是哪里有怠慢了。”
郑吉不想寺僧竟如此殷勤,当下有些歉然,只道:“我不过是一个陪侍,怎想他们竟会这样在意,倒是失礼人前了。”
闻韬在郑吉腰窝上捏了两把,低声骂道:“装模作样甚么,甚么陪侍,你明知我是专程带你来的!”
郑吉腰上很是敏感,当即□□着蜷起身子,从闻韬身上滑了下去。闻韬又把他捞上来,毫不留情地去胳肢他,两人在薄被下缠作一团。郑吉浑身打颤,又不敢笑出声来,告饶了半天,方承认昨晚从闻帆那边拿了两个荷叶糯米鸡,是以到了午膳便只能喝点汤,别的甚么也吃不下了。
闻韬登时有些啼笑皆非,又担心对方身体。他将郑吉拉进怀内,为他揉了揉上腹,在青年耳畔道:“现在身上可还舒服?”说话间,双手又在青年周身穴道游走起来。
郑吉被他揉的全身骨头都软了,只昏沉地挨着闻韬,偶尔轻轻嗯一声,不久便沉沉睡去。
待他醒来时,房中已是一片漆黑。
闻韬不在床上。郑吉刚要起身,却听到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心头一沉又一松。片刻后,剑衣侯便推门而入,几个沙弥掌灯提了个食盒跟进来。闻韬朝床边走来,见郑吉已醒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此时外室已燃了灯,照客师将晚膳摆放整齐,又退了出去。
闻韬揽住郑吉的背,将他扶了起来,道:“这几日太累了吗,怎么睡了这样久?”
郑吉睡得并不好,隐约发了一下午的梦,又甚么也记不起来。闻韬听了他抱怨,道:“你上回睡在此处也做了噩梦,想来是被吓得不轻。”
郑吉好笑地道:“我自己怎么不知道,我是被甚么吓到的。”
闻韬道:“你见到海中那蛇了吗?”他在对面墙上指了指,“这是鉴真和尚画影,碑铭有志曰,鉴真和尚渡海之时遇到恶风,又到了长数十丈的蛇海。”
郑吉看了,道:“这海蛇虽形貌凶狞,却没有脚。只不过我从不怕没脚的东西,只怕脚太多的。”
闻韬却正色道:“此蛇之奇诡不在其貌恶,而在其两翼。荀子曰,螣蛇无足而飞,此蛇便是那螣蛇。此兽禀南方火,此床朝南摆放,正对此画,你本就有不寐之症,向来浅眠,着了它的道岂非太容易不过?恰巧这螣蛇专司惊恐异事,主虚惊之恶梦,常教人于梦中惊醒,神思恍然;亦或是在床不安宁,难以入眠……”
郑吉看他一脸正经,嘴里却越说越荒唐,便知道闻韬又在拿他寻开心。他抬了手勾住闻韬脖颈,用一吻去堵住他双唇。闻韬从善如流地住了口,却张了嘴去回吻郑吉,又干脆勾住郑吉的腿,将青年一路抱到了桌边。
桌上不过几样清淡斋菜,做得虽精致干净,郑吉却并无胃口,而奇怪的是居然有酒。闻韬见郑吉看着那酒壶,道:“并非是寺僧不受酒戒。此酒是药僧亲手所酿,只供寺中俗客。”
郑吉道:“药僧已回来了?”
闻韬道:“是,明晚就带你去拜谢他。”
郑吉道:“你在南方这几年,似乎来过广陵许多次,为何早不带我来拜谢药僧。偏偏现在要赶回幽州去,到不怕路上耽搁,也非要来一次了。”
闻韬却笑道:“水到方能渠成。此番自是因为时机到了,你才能见到他。”说着却拿过郑吉眼前的酒杯,倒扣在桌上,“你空腹了整日,不许喝酒。”他开始一门心思地给郑吉布菜,自己倒没吃多少。
二人餐后用香茶漱了口,又沐浴完毕。阁中亲随进来收走碗碟时,郑吉还在眼巴巴盯着那酒壶看。闻韬有些好笑,便将酒壶留了下来,又把郑吉拖到自己大腿上。
那玫瑰椅虽够高,却略有些窄小,郑吉四肢修长,只得整个人老老实实坐在闻韬膝头。闻韬不肯把酒壶给他,只肯独斟独酌。郑吉知道闻韬拿自己当小孩子哄了起来,只抬起头,馋嘴似的去吻对方唇舌。
那药僧所酿之酒清澈而甘冽,香气四溢。闻韬借着深吻渡了一些在郑吉嘴里,又拗不过青年一再央求,把酒也喂给他一些。及至壶中见底,闻韬不为所动,郑吉却已面带酡红。闻韬绕过他温热而带着酒意的鼻息,顺着下颔一路吻至锁骨,嗅着郑吉身上澡豆与皂荚的清香。而郑吉在半醉之中,早已情动。二人拥吻多时,郑吉的挺立隔着两人沐浴后换上的薄薄寝衣,不住在闻韬小腹与腿间挨蹭戳刺。
闻韬见郑吉今日这般主动,断断不可轻易放过他。及至到了床上,闻韬便再不肯动作,只让郑吉自己坐上来动。
郑吉却有些踌躇起来,他们身下床榻是一张很大的罗汉床,并无床架和床帐。他抬头看了四周森森壁画,低声道:“你我在寺中这般,会否亵渎了佛陀?”
闻韬笑话他:“你方才还不是从不信这等怪力乱神之事吗?”他见郑吉半晌不动,面有豫色,只好又安慰地道,“这别院并非真正算是寺中产业,当家师也说了,你我居于此间,便不必遵守寺中规约去斋堂,想来别的事情上也一样。”
【脖子以下不能描写部分】
*
一夜长梦。
郑吉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他周身酸软无力,像是被一匹马踏过;而身上衣衫却已被冷汗湿透。
闻韬却再一次不知去向。
寺僧送来的早点已摆在了桌上,郑吉推门出去问了阁中亲随,却只知道剑衣侯去了山上。寺中有两座山,一为地藏殿,一为灵骨塔,寺外却还有山外山。
郑吉在院中练了半日剑。照客沙弥将午膳送来时,郑吉问他们可在寺中见到剑衣檀越,却都答并无。其人走后不久,山寺中却响起了钟声。此刻未时刚过,寺中本不该有钟声。而现在,那钟声却一声一声地响着,抑扬顿挫,回荡不息。远处的如意寮外,不知何时聚了许多人,又有熙攘之声传来。郑吉本打算继续练剑,此时心绪被其扰乱,不得不停了下来。钟声戛然而止时,郑吉的胃部开始不舒服地抖动。
他惶惶然回到房中,调息了两个时辰,才觉身上稍安。
黄昏时,沙弥送了晚膳过来,郑吉便问了这钟声之事。沙弥面容哀肃,唱了句佛号,道:“药僧往生了,那是临终弥留之时寺中所鸣的丧钟。”
郑吉愕然呆住。药僧昨日才刚回到寺中,所赠美酒尚在齿颊留香,而闻韬昨夜方允诺今日会带他去拜谢他,现下他还人未归,而药僧竟已死了?他追问了几句,那沙弥却也不知具体情状,只是摇头。
郑吉只好道:“药僧对在下曾有救命之恩,可否请小师父带个路,容在下前去吊唁?”
照客沙弥应了,便将郑吉引至了寺中禅堂。药僧的灵柩却早已封龛,停在隔壁当做灵堂的小室中。郑吉昨日见过的当家师早已升了座,正在禅堂做开示。郑吉见自己已来迟了,便先去小室中上香吊唁,方回到禅堂角落,向佛陀与法师顶了礼,默默坐下。
圆寂法会有些冷清,似乎只有寺中做晚课的沙弥在场。药僧只是在昙华寺中挂单,无人知他身份来历,倒更像是寻常听经会。四座肃然,堂前坐上,唯有当家师安详平静的嗓音传来。
开示的内容,竟也似乎与药僧无关,居然是爱欲,生死与轮回。
郑吉胸中本为无数疑虑所扰,无心听法师开示,此刻竟也听进去了些许。
对昨夜的长梦,郑吉并无甚么清晰记忆。而他却明白,自己是被惊醒的。他只是如同溺亡之人浮沉在水中,透过层层波光看着岸上景物人影那般模糊而动荡。惊醒之时,身心疲累。这疲累似乎已盖过了情‘欲带来的快乐,似乎空虚的躯体中只留下孤独的幻影。
而此时闻韬并不在他的身边,这孤独便近乎成了痛苦。郑吉并非总是要这般细腻,他更曾经试图让自己对这痛苦麻木过。而现在,当他以为自己已拥有了真正的快乐时,这尝试远远弃他离去,而痛苦却更教人难以忍受。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当然明白,甚么才是这痛苦的根源。爱与慈悲是全然不同的东西,凡世说情爱,而佛门却讲慈悲。郑吉也曾经以为自己只是想要闻韬快乐,这便只是纯粹的慈悲之心。但若真只是如此,他又为何会痛苦?爱本身并不会教人这样痛苦,由爱滋生的欲念却会。
对于闻韬,他也许已成情执。而这情执当中有了太多渴念。
郑吉静静地听了半响,面上却浮起了笑意。若真如法师所说这般,恩爱是为轮回的根本,那么像他这般,岂非生生世世捆缚于六道轮回之中,永无出期?
此时开示已毕,药僧灵柩起龛,被几个沙弥抬着,一路向南山灵骨塔行去。郑吉远远地跟在众人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