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韬道:“先让他走,我稍后会与喑王说。”
项禹鹰般目光挑饬地扫视着眼前高大的男人和他高大的马,讥讽道:“帝林近日封门,剑衣侯不会想有进无出吧?”
剑衣侯居高临下地迎向项禹的逼视,却只是温和而厌倦地笑了笑。
项禹身后,两名陪戍副尉燕氏与徐漠北已命人举起臂弩,随时可以发出一阵箭雨。但项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可以在瞬息之间向他发出致命的奇袭,如果他要阻断这奇袭,就必须关上帝林的大门。那么与此同时,箭雨也被阻断了。
更重要的是,喑王也不允许他动闻韬。而项禹现在并不想和喑王再一次撕破脸。于是燕氏与徐漠北又放下了弩臂。
不多时,孟夫人的棺木和李旦便被送出了帝林大门之外。李旦看起来苍白虚弱,但还算健康。孟夫人的棺木被放在一辆车上。项禹看着闻韬跳下马,走过去亲自将李旦扶上马背。徐漠北被剑衣侯冷淡的目光一扫,竟战战兢兢地帮他把套好了车马。
闻韬送其离开,径直向帝林的大门走去。项禹出手拦住了他。闵祜被刺之后,帝林封门,人人进出都要缴械。闻韬微微一笑,将他从不离手的鞭子交给了一个守卫,又将自己的佩剑也解下,竟轻轻地放在项禹手中,道:“百羽将军并不适合做一只走狗,为何要委屈自己做这种事。”
喑王正在一间很大的厅中等着闻韬,太大的厅堂总是显得寒冷而空旷,并不适合会客。但喑王最近只在这样的大厅中出现,因为他身边需要有七十个守墓人。
自从聂英奇逃走之后,喑王再次出现,身边就多了这七十近卫。喑王承暗帝衣钵,精通墓阵。七十人周身合列,严丝合缝。此前燕雁来行刺不成,便是吃了这墓阵的大亏。远远看去,喑王的脸很光滑。让人猜不出年龄。他的体型也依然保持得如同少年时一般。一个人若是很懂得保养,又从来不说话,那么你就很难猜出他的年纪。但当一个武功高强的人需要七十个人来保护自己,岂非证明他内里已经越来越虚弱?
项禹站在这层层包围之外看着喑王与闻韬,看着那两人隔着七十人的墓阵笔谈。许是喑王这一年来将身边近侍撤换了太多次的缘故,他与别人“交谈”时再不让近侍解释手势,只用笔墨。闻韬坐在堂下席上,喑王坐在高高的台阶和坐榻堆砌起来的小山后面。他们的纸墨在台阶上被飞快地传送着。喑王今天似乎分外地亲切,他那张从不开口的光滑脸上露出了微笑。
闻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亲切,他脸上也挂着笑容。他似乎丝毫也不介意,那些纸墨上的谈判正在剥去他的一层皮。云孟泽出了这样的事,闻韬总该吃一个大亏才合算。
当晚闻韬便离开了帝林,杳无踪影。翌日帝林重新门户大开,招揽赌客。闵祜的头颅被缝在了他的尸身上,运回了琅琊;缁衣门下钱庄赌坊被帝林悉数吞并。谁也没再追究他的死因。项禹也终于得以脱身,他留下徐陪戍应付喑王,自己带着燕氏与众弩手回去凫衣堡,当日便称病不出,闭门谢客。
闭门谢客,却偏偏有客来访。
客人来时已过亥时,项禹正和衣高卧,膝上无美人,只卧了一架小箜篌。美人却在卧榻之畔,她仿佛有些按捺不住,修长结实的大腿缠着项禹,紧紧地依偎在他身后。
那小箜篌形似弓琴,被项禹握在手中,竟也十分好看。一个擅拨弓弦的男人,居然也擅拨琴弦,本是很吸引人的事情。一般的女人,总是很受用这样的儒雅情味。但此刻,她宁可项禹把自己如同那架箜篌一般抱在怀里,把他用来拨动那些琴弦的手指放在自己身上,也不愿去听那弦声。
并非那弦声不动听,却是因为项禹弹得正是那一支西河剑器行。当日帝林中鼓起此乐,闵祜血溅五步。此刻项禹将这曲子用箜篌奏来,婉转清啼全变了萧杀冷肃,他用来揉弦的手指,倒更像是在引弓。
项禹此刻心中想的却不是闵祜。
闻韬的话如同毒刺,在他脑中盘桓数日不去。
项禹向来厌恶闻韬。八个月前,项禹选择接手凫衣堡,也就等于接手了当初燕雁来在喑王身前的地位。在过去八个月中,喑王一直刻意拉拢他打压剑衣阁,项禹却完全无法与喑王成为同道,甚至很难相熟起来。闵祜倒是少有与喑王相熟之人,虽然他对喑王完全没有忠诚可言。闵祜被刺后,他竟不得不滞留帝林数日,和喑王那些鹰犬爪牙一道着手调查此事。
如今闵祜既死,项禹为刀俎,闻韬为鱼肉,执刀人却是喑王。闻韬似已一蹶不振,项禹却并不乐见这情形,那日见到喑王光滑脸上那假笑时,他只觉得十分恶心。
刀口虽可饮血,亦会卷刃。
好在那客人进来后,这不祥的弦声终于停了下来。项禹身边那女子也略松了一口气。但什么样的人竟会在此时此地来访?
她忍不住探头去看那来客。那人被帷幔堪堪遮住了脸,只看到一身松花色纻丝麻布胡服,饰着皮质护肩和宽腰带。她注意到那人的腰封束的很高,也很紧,上面挂着玉扣与一柄细剑。
项禹似也有些诧异,却并不防备,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来客道:“听说将军卧病,特来探访。佟方就让我进来了。”他说的是官话,只带了一点点滇南口音,不像是胡人,嗓音轻柔温和。
此时那青年走近了一步,她刚好能看清他的脸,果然不是胡人。他的眉骨同鼻子虽英挺,下颔与眼睛却柔和秀致,像是江南烟雨里出来的东西。他看上去也正像是刚从雨中而来,发梢湿成了一绺一绺,衣裳缩了水紧贴在身上,显得他胸膛更薄。深秋的夜晚已很冷,他的脸被冻成了青白色。
外面却并没有雨声。
这样的夜半时刻,一个浑身湿透的年青男人出现在凫衣堡的项禹房中,自然并不会是只想探病。
显然项禹也这么想,道:“你现在已见到我好好的,还有什么别的事?”
那人犹豫片刻,道:“我路过徽港时,正见到你堡中人扣下剑衣阁的船只搜查。”
项禹放下那架箜篌,笑道:“我竟不知你是来兴师问罪的。闻韬将你逐出剑衣阁,你倒还是时时为他殚精竭虑。”
来人当然就是郑吉。
此时项禹收了笑意,从榻上坐起,严厉地道:“燕雁来北逃,我几次三番派人截杀,都被剑衣阁中人阻止,将他一路护送逃出关外。我难道还要为你那剑衣侯在徽港大开方便之门?你现在可以走了。”
郑吉脸颊微红,欲转身离开,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道:“他不必走,我却该走了。”
他猝然回头,竟看到项禹身后枕畔边披散着的一头乌丝。她方才被帷幔和项禹身躯遮挡着,他竟全然没发现。
那女子又道:“这位侠士远道而来,必是在外面河流中特意浣洗了衣上风尘,才敢体面地来见将军。他也必定是有很紧急的事,才会等不及晾干衣服,就匆匆进堡。佟方肯放他进来,亦说明他是将军的朋友。将军尚未能为朋友解忧,却要急着赶人走,这又算什么道理呢?”
语毕,她从项禹身后钻了出来,身上披着一件男子的鹤氅。郑吉微红的脸突然便如火烧一般,他看得出那鹤氅下的躯体全身赤‘裸。
那女人却不以为意地从郑吉身边走过,推门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怀疑
那女子走出门去,笑语声犹在耳畔。
郑吉忽然记起了这声音,正是那日在帝林阴壑中杀死两名喑王近卫,救下他的弩手。他尴尬地道:“将军麾下巾帼果然飒爽散朗,有林下之风。”
项禹见他满脸通红,心情似乎变得很好,笑道:“燕家女子一贯如此性情。”
郑吉道:“将军胆略过人,竟敢在此时此地留宿燕家的女人。”
项禹道:“姓燕的女人虽有些难搞,却不比有的男人更麻烦。”
此时偌大房中只余他二人,郑吉也再顾不得尴尬,下拜道:“郑吉有一事相求。”
项禹看他下拜,也不动作,只问:“又是闻韬的事?”
郑吉摇头,道:“将军曾说我可以留在这里,不知当日这话是否还算数?”
项禹道:“理由?”
郑吉从身上那取出那支挂在他袖上的雁翎箭,道:“我得罪了燕雁来,又在帝林露了行藏,想找个地方躲一躲。”
当日项禹赠了郑吉那箭镞,只道二人今生亦少有再会机缘。没曾想不过十日,他倒将自己洗干净竟送上门来了。他只看了一眼那雁翎箭,一直没说话,郑吉便只能跪着。此时有人送了烤火的炭盆进来,上面还温着药,将东西一放就退了下去。
凫衣堡石砖铺地,郑吉浑身湿透,跪着更冷。见项禹只沉默地站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便自己站了起来,把药汁从壶中滤出来倒进碗里。项禹一言不发地看他动作,见郑吉端药过来,却伸手捉住他手腕,另一手接过药碗放在了桌上。
郑吉自己的手也很冷,但此刻被项禹握着,只觉对方那手竟冷如冰块。郑吉心道,原来他是真的病了,正待催促他服药,却见项禹一手将那药汁泼在了火盆下的接炭灰的小屉内。
郑吉一怔,项禹却顺势把他拉得更近,看着他的眼睛道:“凫衣堡中养得起一个闲人,却养再不起一个细作。”
郑吉本就冷得有些发抖,此刻听了这话,脉搏在项禹手指底下跳得飞快。又听项禹道:“你武功虽不比从前,内伤倒恢复的不错。”说着松了手,道:“先去把衣服烤干。”
郑吉松口气,道:“将军也该歇息了,我这就告退。”
项禹却道:“不必。清夜无聊,你一来就赶走了我的女人,我怎能不借机好好盘问于你。”
郑吉见项禹抱恙在身,又如此多疑,能容忍他留下已是十分难得。他也不敢再惹怒项禹,卸了外袍靴履,坐到那炭盆前的矮榻上。项禹径自走入帐内,不再理会他。子夜将近,郑吉赶了多日的路,此刻便干脆在那矮榻上闭目调息,默念心法,不多时便入静了。
睁眼时,却见天已大亮。郑吉路途劳顿,竟不觉在矮榻上睡了过去。他一动弹,发现肩头披着锦被和发绺。头上发簪不知何时已被人取下,搁在榻边。
*
郑吉在项禹卧室帐外的矮榻上过了数日。项禹竟真的没为他另备住处。
项禹每日与他那些姬妾弄弦射覆,与百羽骑部众饮酒行乐,商洽堡中事务,或是泼掉燕氏送来的药,几乎全在郑吉眼皮子底下。他这些日子抱病谢客,与郑吉同进同出,同吃同住,命他时时跟从,却不太与他说话。倒是项禹的陪戍长佟方与郑吉见过几面,与他还算熟稔,常会带他在堡中走动。凫衣堡严峻森冷,气势恢宏。里头却不过是一间又一间的石头砌成的大厅、演武场与雪洞般的子弟房,全没甚么好看的。堡主家眷住所倒华丽,项禹住处却孤悬一隅,倒也算清净。
郑吉在堡中走动时,本担忧会有人认出自己,徒生事端,谁知目之所见俱是陌生面孔。许多人当日也只是在厅中远远地看了郑吉一眼,对他面貌无甚印象,此际都以为他是项禹的远客,待他客气而冷漠,无人在意他身份。
这一切正中郑吉下怀,却也着实蹊跷古怪,令他不安。
这日那燕氏来房中找项禹,郑吉便躲去马厩,不知怎么惊了一匹马,当即被人截住。郑吉被两个弩手押到项禹前面,心中哭笑不得。本以为他在盯住项禹,没想到自己才是被监视那个。燕氏虽是项禹的如夫人,却也是百羽骑中陪戍副尉。此刻她见项禹神色阴鸷,郑吉面有踌躇,就带旁人先退了下去。
项禹一言不发,倒是他旁边的佟方心平气和地问道:“今日‘你在马厩做什么,竟惊了马?”
郑吉方才苦笑着道:“并非有意。想来那马就是我两年前送给将军那匹。这种马幼时是青马,长大后却会变成白马。我一时也没认出来。从它身边走过去时,此物响了起来。”他将腰上玉扣解下,道:“这样的铃铎,大概类似剑衣阁的符契,每人都有一个。幽州常有风沙肆虐,帐外檐下都挂着类似的占风铎,风吹玉振,常做警示之用。剑衣阁也用它来从小驯养马驹。那白马听觉异常灵敏,我走过时竟立时发现了,便冲了出来。”
佟方接了那玉扣,查看片刻,却问:“你自称已被逐出剑衣阁,又怎么还会有这符契?”
郑吉却看了看项禹,低声道:“不过是寻常旧物而已。百羽将军应该还记得我原本的符契不是这个样子,侯爷废我武功当日,早震碎在外厅的地上了。”
这是郑吉第一次在项禹面前提到闻韬。对方似被他触动思忆,房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