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土与青空的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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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土与青空的半途-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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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呢!」

我和她并肩,说不出话了,本来就无话可说,她为了课业退队,想要她留下来不过是自己的任性。

「妳和孟汉有同班吗?」身边的她突然开口。

「没……我是文组,他是理组。」

「是吗?」雅腾学姊听起来并不特别失望,「妳知道吗?他说……孟汉说他喜欢我。」

我猛然抬头,学姊的视线落在前方柏油路上,但没有真的看着。

「因为我要准备甄试,他说可以等,等到我入取大学再给他答覆。」

平静的事实流进我的左耳,但没有从右耳出去,有何不可呢?喜欢雅腾学姊,这一点都不奇怪啊!如果是孟汉的话,会很珍惜学姊吧?而我只是这么地憧憬一个理想,一分一秒都不想移开目光。

「在大马路上告白?怪没情调的!」听到自己刺耳的声音,从没想过我是如此神采飞扬地说话──不,是只有在学姊面前才是如此,掩盖过一切复杂难解的高昂。

「是这样吗?」学姊喃喃地回应。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吧?」不能停下来,得说些什么填补这个不知所措的空洞,「我是说,只要学姊喜欢的话……不管怎样,想不到他是这么细心的人,还顾虑到学姊现在的心情……」一股热从心口冲上鼻子,脱口而出:「我也会等的!等学姊考上大学,回到队上,一起在这个操场上练习!」

直到说完话我才敢把视野移到学姊边缘,接触到她视线的瞬间又没种地转开,但已经足以分辨出她瞳孔中空前的冷漠。

「我不会回来了。」没有感情的声音重击在我心里,不应该是这样的,不能想象失去天空的雅腾学姊,希望她永远不要坠落。

「学姊成绩这么好,一定可以申请到好学校吧?就算要考指考,上了大学之后还是有田径队,总有一天,学姊一定会回到田径场上!」

「妳一直都搞错了吧?」学姊望着我,淡淡地说,「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那喜欢田径。」

我不知道那句话过后多久就响起把雅腾学姊载走的机车声,但我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能移动自己的脚步往车棚走去。

我以为一只掌心的温暖就表示可以理解她,以为可以和她维持只手可及的距离,什么时候看得过于专注,以致产生只有我看着她的错觉,她口中的事实让梦清醒之际,我只能笑,虽然冲动到脱口而出要等她回来,但就算她回来了,我又能对她说什么?因为憧憬着她的一切,以至于说不出除此之外是怎么看待她,而就连在她身上看到的理想都是假的,我一直看着的只是自己心中的倒影。

在书包里摸了很久才找到车钥匙,拿出来的瞬间,一张薄得透光的纸片跟着滑落,我捡起「妳所在意的人正在看着妳唷☆」,这次一点都没有压抑地笑了出来,整个人蹲到地上,至少一分钟过去还站不起来。不过三天前的字句,现在看起来意外地吻合,意识到痛楚的同时,我也明白了自己无论如何还是想站在她身边,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像那天一般笑着就能让我幸福无比,不管她为什么而跳,我总是会追逐那个飞行的身影。

雅腾学姊真的离开了,很难想象的是,我还是过着一样的生活,上学、放学、聊天、打闹,每天一早陪着采琪去开器材室,社课结束时等她锁完门再一起走到车棚,队上没有人再提过袁雅腾,其实她还在时也从来不是话题中心。

注意到的时候,我常常是望着操场中央,没有理由地看着人往跳高垫坠落,那里有一个同样等待着的人,同样地一再跳着。

他的话,可以明白学姊在竿子前的心情吗?

我拉回视线,专注在面前的跑道,我是不懂她的心情,但是也不能否认这份因她而起、向前奔跑的渴望,可以的话,我希望她也能感受到,不是因为我渴望这样的她,而是因为全力冲刺本身的美好。

现在我怎么想都没有意义吧?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没有留下一点重逢的余地,就算想象着未来,也不会是属于被她回绝等待的我。

我所剩下的,唯有这条跑道上的十个栏架。

*            *            *

之后我又见过雅腾学姊两次,一次在合作社前,她和两个同学一起走出来,因为她正好转头听同学说话,所以没有看到迎面走来的我;另一次在图书馆的阅览室,我本来想跟她打招呼,但看她很专心在准备备审资料,还是打消了念头。

到了四月,学校开始贴起大红色的榜单,第一波确定未来方向的学长姊们,名字被高高挂起,每次走过总是吸引人多看一眼,有时候还没看清名字,心底就跳一下,但是真正看了,又发现是不相识的人。

某天从音乐教室回班上,一个名字飞过眼角,我顿时停下脚步,旁边同学催着要赶去上课,我只好跟上她们。

午休时间,我没有去挤合作社,而是直接来到布告栏前。

「贺三年二班袁雅腾录取XX医学大学牙医系!」

我呆立在榜单前,一次又一次默读红纸条上的黑字,一直等着这张纸,等到了却只是站在它之前。她说不会回来了,除去田径队,我们只是不相干的人,今年六月以后,就连共有一个校园的事实都即将消失,明明是这一点程度的关系,我却感觉到浮上的笑容好酸。

就这样渐行渐远吗?好不甘心,那天傍晚连一声「再见」都没有说过,最后给她的是错愕而迷惘的表情,也许什么都不能做,但想做点什么,就算只是好好地告别,不是慰留,只是想在最后能笑着对她说话,祝福她无论到哪里都能顺利。

☆、6

最后一节的钟声响起,没有像往常冲到厕所换上体育服,而是书包都没拿就跑到校门口,站在两个月前她等待的位置,看着放学的人群渐渐变多,等待接送的同学在身边累积,只有我是看着学校的方向。

超然于喧闹外的身影忽地跃出眼前,她今天没有和同学在一起,丝毫不东张西望,直直朝我走来,一直到不及三步之遥,才突然见到我似的,脚步踌躇了半瞬,但还是维持原本的方向,停在我半公尺外。

「雅腾学姊……」我开口,其实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只是把自己唯一确定的心意送出口中,「恭喜妳,我看到榜单了!」

雅腾学姊面向马路站定,我们正好各自在上一次对话的相反位置,她依然是微微垂着头,让视线自然往前下方飘移。

「谢谢。」顿了数秒才吐出的单词,听起来像翻译机的人声示范。

怎么办?我还有什么理由站在这里?什么借口跟她说话?除了慌乱,脑袋中只有空白,明明身边是放学时刻的可怕交通,我们之间却吓人地安静。

「今天不用练习吗?」

她先开口,却没有解开我的僵局,反倒是让我原本就发麻的四肢加倍地紧张起来,为什么要提起田径队的事?我还没傻到燃起希望,但是无法克制胸中越来越急的跳动,尽可能不动声色地轻轻点头。

「现在不过去的话,会迟到喔!」一点都不象是惊叹号结尾的平淡语气,学姊虽然瞄了我一眼,但马上转头望着来车的远方。

是在等着要接她的机车吗?迫不及待要结束对话,说着形同告别的提醒,我勉强双脚移动。最后一次见面时,确实哪里冒犯她了吧?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既然她如此直接地表现出拒绝,没有理由不顺着她的愿望。

「我走了……再见。」几乎说不出这句话,「再见」是期许「再次相见」,我能对她这么说吗?

渐渐接近校门时,背后一个夹在引擎与纠察队哨子间的声音:「嗯……加油。」

她是这么说的吗?加油?对正要上田径场练习的学妹?犹豫之间错过了回头的时机,一转头只看到雅腾学姊对着车道挥手。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各样各式的可能性在我脑中出现又消失,理所当然没有一点结论,只是徒然摔了几次,所幸空转的烦恼只持续到傍晚,过了七点,大家在收完操后陆续散去,剩下采琪碎碎唸着学妹都不把用具收整齐,我照着她的坚持帮忙把东西整理好,就要锁上门前,采琪突然停下动作。

「咦?雅腾学姊妈?好久不见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往操场边的阶梯上望,栏网外是原以为分别的身影。

「学姊要回来了吗?教练已经回去囉!学姊申请上大学了吗?对了!我好像有看到榜单,是……那个什么……」采琪很亲暱似的说个没完,一边走到阶梯前。

仰望半暗晖色中的学姊,隐约见得她的眼睛在采琪和我之间飘移,双手握着手提袋提把,没有靠近的动作,直觉感到她没预料必须应付采琪,僵在原地无法决定进退。

「钥匙给我。」

「咦?」采琪瞪着我对她伸出的手。

「器材室交给我吧!我和学姊有点话要讲。」

采琪顿了半晌,才把器材室钥匙放进我手中,虽然还好奇地唸个没完,但总算是拎著书包走了。

下楼梯中微微摆荡的百褶裙让我想起「翩然」这个词,学姊来到我身旁,提袋在两手间轮转,迟迟没有固定在一个可以让她放心抬头的好位置。

「要跳吗?」

她瞬间扬眉,握着提把的手停在半空,然后缓缓落下,下巴随着一压,点了头。

我们费劲把跳高垫从仓库拖出来,摩擦地面这种事就暂且不管了,快要看不见的操场中央架起竿子。

一百二十、一百二十五、一百三十……飞腾的身影一次次攀升,黑发与黑裙一并飞舞,象是约好的瞬间,全校园的灯光同时亮起,操场边的路灯打在跳高垫边缘,刺目的白光衬得竿子上空更加阴暗。

一百三十五、一百四十……宛如散步般轻松翻越让她在中小联运止步的高度,彷彿消失的两个月不曾存在。

第六次蹬脚,夜色中鲜明的白衬衫跃升,打横的瞬间擦过竿子中心,滚落的长竿两端一前一后在草地上发出闷响,间杂重重坠落在海蓝软垫中的响声。

穿白球鞋的小腿悬在跳高垫边,一晃一晃,没有要下来的意思,我从坐着的草地站起来,走近软垫,学姊伸手把制服裙拉直,除此之外,散乱发丝间的双眼无表情地迎向我。

「膨──」我倒上跳高垫,现在的天空是很沉的紫色,没有月亮,找不到星星。

「我又不给她载回去了。」身侧的她开口。

「我以为退队之后,妳和阿姨和好了。」

「没有所谓的『和好』吧!」她说,「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或不好,一天起来,她就是我爸爸的妻子,如此而已。」

已经到了入夜也不觉得冷的时节,但远比白日凉爽的气温让晒了太阳的肌肤渐渐散去溽意,洽到好处厚实又不僵硬的跳高垫简直像想象中的高级双人大床,不知不觉就以为跳高的目的就是躺进这片海蓝。

「从那天起我就认定原本的家已经消失,她没办法真的爱我,只能严格督促我的一切,当作关心的替代,我不想陪她假装,所以参加训练时间最长的田径队,合理地拖延回家,就这样跳了六年。」

她只看着竿子上空,因为不想看着其他地方,从十三岁到十八岁。

「高中开始,她不希望我花太多时间在课业以外,我不想屈服,拖拖拉拉了两年多,在学测后,她以为我不会回去,我们终于真正争吵起来。

住在这里的时候,我什么也不做,只是想,想着这个世界对高中没毕业的人能有多少空间,所以我回去了,但是我有不能退让的坚持,至少上大学要是自由的。」

她的鼻子喷出短促的气音,象是笑声。

「可是这也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一直到今天才明白,自以为要反抗她,但所有对我的要求彻头彻尾都是爸爸的期望,她只不过是为了让把管教子女的任务交给妻子的爸爸开心罢了!」

我偏头看到的是蔓生垫上的发丝,她转向校舍的方向,夜灯把白天平凡的建筑照得格外光耀。

「阿姨她……一定很爱学姊的爸爸吧?」

雅腾学姊翻过脸过来,正对着我的眼睛,我突然觉得害羞,仰望黑得差不多的天空,发现中天细得要消失的弦月。

「如果可以的话,学姊想唸什么呢?」转移问题似地问,但也确实好奇。

没有马上回应,我转向身侧,她直直望向天空。

「大气系。」

我花了一点时间接收不熟悉的词。

「如果说每天就是看着天空,时间到了就记录数据,这样的生活或许不错吧?」她说。

我想象学姊专注瞪着百叶箱的样子,不自觉发出轻笑。

「怎么了吗?」

我连忙说:「没事,只是学姊那么聪明,大概没机会待在小小的气象观测站,我想学姊未来一定会在有超级计算机的高科技分析中心工作吧!」

「是吗?」她不怎么清楚地回应,也许正在想象那个情景。

无论做什么,她都会是一样的专注吧?这样沉静而慑人,因为没有意识到自身而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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