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见到了活生生的鬼。
“咔嚓”。
这是他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一点声音,那团潜行逼近的巨大黑影腾身而起,如同对付一根脆萝卜那样,咬断了他的脖颈——干净利落,没有半丝皮肉能够粘连不去。步枪跌落泥泞,失去头颅的人体有着一阵可怕的痉挛,居然还怪异无比地走了几步,才颓然倒下。从断颈中喷出的乌血像是一大盆被打翻的墨,在地面上洇出庞然范围,另一名鬼子看着脚下逐渐变色的泥水,嘴巴张了张,刚抬枪,整个人就被一声低沉暴戾的吼声震得瘫软,屎尿流了一裤裆。
黑影无声无息地掩上,咬向他的脑袋,发出一声类似于核桃碎裂的脆响。
乔小颖被人拉住手,机械地转身,机械地跟着迈动脚步。身后那物撕咬吞咽的动静就像是厉鬼夜哭,她整个人都麻了,傻了,从头到脚几乎每块肌肉都在轻微痉挛,脑海里一片空白。小莫这次倒是显得较为镇定,被轻推了把后,就开始缓慢地往前一步一挪,脸上全是泪水,却紧紧咬住下唇,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尖叫出声。
“那是什么?”绕过一大片林子以后,乔小颖回魂般喘出长气,颤抖着问。
“看不太清。。。。。。反正不是野猪。”赵平原这才松开她的手,放下背着的高大壮,脸色很难看,“那两个鬼子身上有血,大概是腥味把那东西引来的。”
“你怎么还能动?怎么还敢动?”这句多少透着可笑的问话被乔小颖说出时,其他两人也都同样一脸迷惑。
鬼子自始至终没开过一枪,并不代表他们傻,而是他们惊了魂,软了筋。人类在遭遇天敌时的表现,并不一定就比碰上公鸡的蜈蚣强多少,逃,或许已经算是一种极具勇气的反抗了。
赵平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已从潮湿的山风中闻到了一股熟悉气味。
那是艾蒿的味道。
※※※
哑巴跳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大喜过望,倒是这苗子一边打手势让众人安静,一边鬼头鬼脑地四下张望,像是树丛里随时会杀出个程咬金来。
赵平原本来想要转回去,看看有没可能取回担架和枪支,但哑巴却似乎看懂了他们比划的到底是什么怪物,白了脸,硬是不放他走路。
颇让赵平原意外的是,其他几个人也表示反对,高大壮说自己可以弄根粗点的树枝撑着走,小莫护士干脆拉住他不放,乔小颖一句话也不说,就只看着他,脸色煞白,似乎是还没从惊吓中恢复过来。
“它吃饱了总得走。。。。。。”赵平原很不甘心。没有担架就抬不了高大壮,这货虽然嘴硬,但真要让他自己蹦跶,估计没两步就趴了。
哑巴看看他,再看看高大壮,一个弯腰把断腿的那个扛上了肩膀。有意思的是哑巴居然还背着那张做好的破弓,弓尾不断戳在高大壮裤裆里,一晃一晃的,这真正意义上的“捣蛋”让后面跟着的赵平原暗笑不已。
走出几里路后,哑巴当先拐进山坳,随着低声呼哨,十几个穿着国军军服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113团并没有在遭受突袭后变成丧家之犬惊弓之鸟,而是选择了有序撤退。老猫带着1连弟兄潜回这一带,不单单为了赵平原——营长下了命令,两个第5军的女护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整晚的暴风雨对哑巴来说自然算不了什么,之前他已经从原先的宿营地找了一圈再折回来,临时起了念头,往岔路上绕了绕,这才撞上了赵平原等人。
第七章 老枪(8)
见到几人都安然无恙,还搭回来个高大壮,老猫也没有显出多少宽心的样子。哑巴嘀嘀咕咕跟他说了几句,比着丛林的另一边,脸上大有恐惧之色。
“还有这种事?”老猫扬了眉,塌下一块的眉骨跟着耸了耸,整张脸充满阴鸷。
“天太黑,看不清是什么玩意。”赵平原知道他们在说那头巨兽。
“不管那是个啥,你们几个先去追大队吧,嗯,你留下来。”老猫看了看他,皱眉,“你的枪呢?”
经过那样一个晚上,老猫似乎有点变了。同样有所变化的是1连那些士兵,没有人愿意带上两名护士和伤员去找大部队,根本拿老猫的命令不当回事。
“都要留下来找点活干是吧?行,那就一起走。”老猫从来就没有磨磨唧唧的习惯,抬手向哑巴招了招,把他的步枪扔给赵平原,“当兵的连枪也丢,你他妈的怎么不把裤衩丢了!”
“不怪他,怪我。”高大壮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赵平原倒是显得不以为然,前面那种情况自然是顾人要紧,担架也好枪也好,连那些零碎都不舍得放手,说不定命就该交待在那里了。老猫发完火,骂骂咧咧地吩咐弟兄就近砍了些山竹,又拆了几个人的绑腿,勉强做成一副担架,抬上了高大壮。
鬼子落脚的断崖离这里还是算近,回头路无论如何是不能走的。赵平原挎着枪,走在队伍中间,蹭几步,就扭头往后看一看,老猫冷冷地问他是不是丢了钱,却被掼回来的一句话直接噎住。
“吃了这么大亏,就算了?”赵平原一脸不可思议。
老猫沉默了很久,才瞥了眼那些神情漠然的弟兄,“就算我肯,你问问他们肯不肯。”
“谁能告诉我,那是什么?”
哨兵伏尸地点,中野太郎从两堆分不清形状的人体残骸中捡起什么,拎到眼前看了看,扔掉,又从口袋里摸出洁白的方帕,擦净手指,同样扔掉。
“头皮!”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他的跳跃性思维,有个显然是想表现一番的军官大声回答。
“你家人同意你来参军,还真是勇气可嘉。”中野太郎冷笑。
“我觉得是野兽,这不是人能够干得出来的事。”卫生员渡边浩脸色发白地说。
中野太郎看了这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一眼,漠然点头,又摇头,“是野兽,而且很大。只不过,相信我,只要有必要,人干的能比这个强得多。”
时间很快就证明了,他说的一点不错。
中午时几名开路的尖兵先后被丛林中飞出的羽箭射中,其中一个还被钉在了树干上,抽搐的手臂像对待情人一样紧抱着大树,白花花的脑浆刷漆般往下淌。立即作出反应的突击队员把周围林子扫得落叶纷飞,又随后搜索了极大一片范围,却连个鬼影也没摸到。
看着那些手工拙劣却货真价实的羽箭,中野太郎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遭遇了野人山里真正的野人。有个只被箭头擦破一点油皮的士兵,在半分钟不到的时间里口鼻眼耳全部喷出血来,死的时候整个人缩成了一团。这种闻所未闻的杀人伎俩对士气的打击无疑是极其巨大的,然而还没等中野太郎从震愕中恢复过来,丛林中又远远传出一声惨叫,紧接着响了枪。
那是个被近距离捅死的士兵,他脸上还完整保留着从生到死的一刻,骨子里透出来的惊恐与绝望,贯穿腹腔的巨大创口显示那是一柄狭长锐器所造成的。旁边呆立的另一名士兵毫发无伤,脸色却比死人更像个死人,射发一空的枪膛还在往外冒着烟。。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七章 老枪(9)
“是他们,是*军,动作比猴子还快,我赶过来的时候加藤已经死了。。。。。。”那日本兵语无伦次地指着西边。
“他们是些见不得光的小丑,永远都是。”中野太郎定论式的宣言,正式拉开了一场持续骚扰战的序幕。
到了今天,几乎每一个日本兵都已经通过血的代价,认识到这片大山的恐怖。但他们怎么也想象不到,当那么一小撮比他们更懂得山地生存的敌人,利用起周边可以利用的一切,作为另一种枪炮发起进攻时,那种毁灭力有多可怕。
古老而原始的武器登场不久,冷枪开始响起,并且再也没有停过。不愿露面的敌人像是在故意引诱突击队前进,一停就打,一打就跑,仿佛没完没了在耳边嗡嗡个不停的苍蝇。
苍蝇再烦人,也不至于威胁到生命,但这一小批敌军却简直就是最利落的屠夫。让突击队员愤恨不已的地方在于,对方使用的枪械居然是清一色的三八步枪,射程远、穿透力强的特点在他们手上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往往是那边枪声一响,这边就有人倒下,相当一部分士兵都是被准到可怖的枪法直接命中头颅,血雾在林中炸出了一蓬又一蓬凄艳的死亡色调。
人多在这个时候反而成了劣势,由于距离被拉开,密集的树木导致自动武器杀伤力大大降低,100式冲锋枪和轻机枪束手束脚,只能采用短点射或单发还击。有时候明明已经咬住敌人的尾巴了,另一个方向飞来的子弹却会让冲在最前面的士兵一头栽倒。对方仿佛是在吝啬弹药,从不在同一个点上开第二枪,这让他们变得难以捕捉。无法提供有效的火力掩护,士兵们的前压开始变得迟疑,一名抽出手枪大声呼喝的中尉很快引起了敌人注意,几秒钟后,他的右眼窝被弹头掏出了一个直穿后脑的深洞。
致命威胁还来自于脚下,树丛间不起眼的长藤有时候会连着拴好的手榴弹,腿脚一拌一拉,就是一声沉闷巨响。阴险的敌人更喜欢把这些爆炸物绑在高处,有一次横飞的弹片甚至让六个日本兵同时爆开了了头颅。
连续不断的伤亡数字与极端被动的局面,让日军变得焦躁起来,有人提出,这些*军极有可能是以掩护大队撤离为目的,把己方往错误的方向诱导,但中野太郎否决了这一推断。
“中国人喜欢玩虚虚实实的把戏,113团从一开始就在往西面撤退,现在这批人也在向西走,所以不用怀疑,我们迟早会追上敌军残部的。”中野太郎一边思忖,一边摊开手绘地图,“从这里到这里,是已知区域,前面是未知。现在我命令,主力继续追袭,第一小队分出两个班,西南、西北方向各派一班人迂回包抄,到前面的这一点上合围。唯一需要注意的一点,就是怎么在接近敌人之前不被发现,或者说不被打死。”
“这批*小丑不会超过二十个人,现在他们既然要蚕食我们,那我们还能做的就只有配合下去,让他们蚕食。”中野太郎冷冷地望向密林深处,像期待饕餮的秃鹫。
打仗在某些方面等同于下棋,最好的敌手,往往能激发最大的激情和斗志。
从这场节奏简单却收获奇效的骚扰战一开始,中野太郎就隐约感觉到,那支在仁安羌战役中,混到荒木正三眼皮底下为所欲为的特殊部队,或许已经在向自己致意了。
两个班将近三十人就像泥牛入海,直到主力到达预定合围点,还没有半点动静传来。而那批所谓的小丑,却仍旧从任何一个想象不到的角落射来冷枪,不知疲倦,也仿佛永无休止。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七章 老枪(10)
转机从一具尸体开始,连中野太郎也没想到,自己会在某一天由于一个*士兵的死亡而心情轻松,太多的杀戮经验早就让他对许多东西麻木了。
许多突击队员都涌过来看这名折磨了他们太久的敌人,毫米口径的机枪子弹掀飞了他的半边头盖骨,原本年轻鲜活的脸庞由于这个残缺而显得有些狰狞。他很瘦,整张脸都透着营养不良的菜色,仰倒的姿势暴露出瘪到能贴上后背的肚腹,显然是很长时间都没有进食过了。让日本士兵感到惊奇的是他的鞋——用布条打成的鞋,胶底已经磨烂,露出同样磨烂的脚掌。难以想象穿着这么一双连垃圾都不算的东西,他还能用那种速度奔跑在满是竹签木刺的林地里。
如果不是那顶镶有青天白日徽的军帽,突击队员简直要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士兵了。没有武器,没有行军水壶,没有弹药盒,插着树枝伪装物的军服破烂到清晰可见一根根凸出的肋骨,唯一可以吸引眼球的东西,大概就是他头颈上那把刻着“长命百岁”字样的铜锁了。
“*人的诅咒吗?”即使是在令人窒息的战地气氛当中,一名突击队员的调侃还是引发了哄堂大笑,扫了眼周围的同伴,他有些好奇地伸手,去拉那铜锁。
以尸身为中心点,一团并不耀眼的火云猛然腾起在这片林间空地,飓风般卷起的冲击波将整整一圈士兵扯上半空,各种血肉零件横飞四射,情形酷似刚从泥潭底部腾起的水泡扑的爆开,溅出好些污物。
“他们竟然在自己人身上放诡雷!”一个站在远处面如土色的突击队员,喊出了所有人心里共同的震怖。
这一刻,中野太郎岩石般冷峻的脸庞终于变色。
哑巴从战斗开始后就一会使弓一会放枪,忙得不亦乐乎,他在箭头上涂的那点玩意,赵平原看来就像是又黑又臭的膏药,后来才知道为了这个他还特意去抓了几条蛇,放蛇毒时的场面让好些胆大包天的1连弟兄都咋舌不已。
野人山里的少数植物有着丝毫不逊于蛇毒的毒性,哑巴调毒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