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这参谋的头颅被火铳射出的铅条贯穿,脑浆溅了众人一身。
鸟铳不比军用枪械,一枪放过后,就必须重新填塞火硝弹药,用铁溜子溜紧实,再拉栓换过底火,才能击发。一般来说鸟铳能装的弹药只有两种,一种是铁砂,打鸟和小型野兽常用,一打一大蓬,覆盖范围广;另一种就是铅条,打獐子或野猪才会用到,比花生米还要略小些。由于鸟铳没有膛线,铅条射出后基本上都是翻转着跟头飞行的,杀伤力惊人。
看着军官像被伐倒的木桩一样瘫在脚边,向导当真把裤裆尿得透湿。在翻译传话中他已经尽可能小心地措词,只说几位军爷不愿意让出獐子,却没想到黑沙侗人悍野到这种地步,一言不发就下了死手。剩下的几人也全都愣住,直到哑巴逃进密林,这才狂呼怒吼,举枪齐射。
三两下蹿得不见踪影的蛮苗就像是游鱼入了海,军官们仗着火器犀利,往山林深处搜索过去,不久却被冷枪又打死一个——仍然是铅条,只不过这一次的弹着点,变成了眉心正中。
土制火药的爆破推动力极其有限,稍远些的距离就得抬起枪口,向目标上方瞄准。很难想象精准度已经不能用“差”来形容的鸟铳,在那个苗子手上,竟能打出这样的准头来,几名军官都寒了心,向导更是哭着喊着再不愿走上一步。等众人慌不择路退向山外,哑巴竟然撵回来从背后放枪,掀飞了一人的后脑勺。
灰头土脸回到军部以后,军官们全都一口咬定那苗子绝非普通人,很有可能还是渗入境内的敌特。军长张轸听完事情经过,二话不说一人赏了个耳光,痛骂他们睡扁了脑袋——为支持抗战,苗族兄弟在大后方没少出过力,仗势欺人本来就不对,玩枪玩不过人家还满嘴扯淡就更是该死。敌特?敌特他妈的就用鸟铳来搞破坏?拿炊事班的鸡鸭当假想敌吗?
大军开没开拔就折了人手,就算面子上也说不过去。考虑到种种因素,张轸最终决定不声不响抓人回来了事,手下几名师长推来让去,最终苦差落到了刚报到不久的新38师头上。 。 想看书来
第五章 殊途(11)
张轸的意思是动静越小越好,毕竟凶手是个苗人。谁知道孙立人师里的113团弄了半天,居然只派了一名连长独自进山,摸向本地人大致指点的黑沙侗所在。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那连长居然在三天后活着回来了,身后老老实实跟着枪杀军官的那名蛮苗。
哑巴是在要被枪毙的头一天晚上被人救走的,关他的那个屋子里里外外总共倒了十来个兵,都是连鬼影也没见着就挨了下重的,两眼一黑昏得干净利落。那时候重庆方面的指令已下,第66军不日就要入缅,大发雷霆的张轸就算有心再抓一次人,时间上也无能为力。而另一方面,也正是从那天开始,新38师113团1连编制中,悄然被添上了一个名额。
穿上军装的哑巴居然很像那么回事,第一次摸到中正式步枪那会,他脸上的表情简直像看见了没穿衣服的大姑娘。
老猫从未跟人谈起过,当初是怎么让哑巴服输,又是动的什么念头,甘冒奇险救了对方出来。一个蛮苗肯加入汉人的军队共同打鬼子,这本来就足够算得上谈资,更何况哑巴还有着那么一段颇具传奇色彩的经历。张轸向来看不起知识分子,孙立人不受重视,刚入编制的新38师自然是爹不疼妈不爱,哑巴这家伙随随便便就弄死了几个军部长官,这让团里弟兄对他几乎是有种病态的好感。许多人都因此不放过老猫,追问整件事情过程,但他总是以一句“喝多了要病,话多了要命”轻描淡写带过。
在外人面前哑巴是哑巴,没外人的时候,常有些好事的货会去逗他说话。哑巴不爱吭声,也不笑,偶尔被逗狠了,脸上便蹿起狰狞的虎头,只不过从来没有下文——再大胆的弟兄见他血气上脸,都跑得比兔子还快。
大概是还在担心哪天会被军部里的人认出来,哑巴很少脱军帽,帽檐总是压得很低,看人时歪着脑袋,枪不离身。提到哑巴告别鸟铳后的枪法时,老猫笑得很猥琐,说在仁安羌一战中把他留在团长身边,狗日的总共开了七枪,结果打死了八个人——苗子当年舂点火药不容易,省惯了。
老猫做事无法无天,赵平原是领教过的,但他不明白刘放吾怎么也肯把哑巴这么个烫手山芋留在团里,听到这里才多少有点醒悟过来:管他娘的以前干过什么,能杀日本人的就是好兵,当官的用了自然不亏。再说了,打仗打到今天也没见过军部的哪位爷下来体恤一番,十万远征军放在哪里都是人山人海了,他们又哪来闲工夫注意113团区区一个小兵?
直到跟哑巴搭档,赵平原才发现刘放吾恐怕是有先见之明的,他留下来的绝不是什么麻烦,而是如今113团不折不扣的救星。
正如张跛子所说的,那确实是个神人。
※※※
野人山里的蚊子个个大的能炒菜,许多护士都因为瘙痒难当而挠破了脸蛋,但在哑巴拔来几把艾蒿,并让她们把挤出的汁液涂在身上后,恼人的“嗡嗡”声就再也没有响起在周围过。跟那些千恩万谢的姐妹不同,乔小颖一直在冷眼看着赵平原——后者正在费劲心机地跟哑巴沟通,偶尔冒出几句自欺欺人的“苗语”,让她忍不住怀疑这人的脑袋是不是出了毛病。
赵平原确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自从哑巴在他脚前的草丛里猛然拎出一条烙铁头,用指甲一剔一划,挖出蛇胆吞掉,他就开始怀疑这个苗家汉子哪里多长了一双眼。哑巴见他吃惊,就手把手地教他捕蛇,怎么捏七寸,怎么拎着尾巴抖散骨节、让蛇暂时动弹不了,偶尔会说上一两句话,配合着手势,语速很快,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老猫说,哑巴看得惯一个人才会跟他说话,这不免让赵平原有点受宠若惊。
第五章 殊途(12)
在被叫去跟哑巴之前,赵平原根本不知道老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山道上走了半天,倒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脚下一个绊子绊倒老猫,闷声不响上去就捶。等附近的1连士兵听到动静举枪赶来,两人都是一脸血,也都若无其事地说闹着玩。老猫被开头几下干花了鼻子,赵平原下手又黑又狠,简直像在对付日本人;而赵平原也就只占到了偷袭的便宜,老猫一还手就把形势轻松扭转,他那看上去干干巴巴的身躯所爆发出的力量完全就是不成比例的,技巧方面的老辣更是犹如牛刀宰鸡,只一个别肘就卸脱了对方的右膀。
“殴打长官是要吃枪子的。”等人走得差不多了,老猫慢吞吞地说。
“上次在仁安羌,你弄我一下我就倒了,就一直想试试你到底有几斤几两。”赵平原回答得很油滑,“凭我俩的关系,这哪里算是打架嘛!没事了,没事了,以后有机会再找你玩。”
“我俩有个屁的关系!”老猫很有点救了白眼狼的感叹,抬手扶起他软绵绵的那条膀子,左右转了转,一个前推。
赵平原倒抽一口凉气,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接好的臂膀,瞅着老猫笑。突然从身后搭上肩膀的手掌,让他带着点愕然地转头,黝黑精壮的哑巴正比着大拇指,瞥向老猫的目光中也满是笑意。
老猫没想到这两个宝货会同样乐于见到自己吃瘪,一时只能苦笑。在他看来,赵平原刚才的表现多少有点令人失望,即使自己早在脚步声中听出异样,有意让了先手。
打枪脱靶,徒手格斗也不行,这小子该怎么办才好?老猫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野人山再次展露狰狞面目,距离植物食人风波还不到半天。哑巴虽然调到了开路的位置,但毕竟不能面面俱到,等他发现几名士兵满脸紫涨地倒在山溪边,不由得高声大叫起来,拍着自己的额头,脸上满是愤怒。
他早就向老猫提醒过喝水的问题,瘴毒看不见摸不着,不是非得从鼻子里进才要人命的,要数深山老林里第一个要提防的东西。显然是其他人并没把老猫的话放在心里,一眼看见那么干净的山溪,就放下了该有的警惕性。
没有谁再敢于去碰一碰清晰诱人的溪水了,意识到可能会活活渴死在这片大山里的人们起了骚动,但没多久又平息下来。哑巴找到的安全水源,是一小潭浑得看不见底的黄泥汤,大概是雨水的沉积,几只山蛙在潭边叫得正欢。肮脏显然已不再是什么问题,看着哑巴喝下几大口水仍旧安然无恙,一只只水壶很快被灌满,许多人看着满手的泥沙、满眼的污秽,脸上的表情不知是笑还是哭。
天擦黑后,队伍已深入山区数十里,就地宿营的命令逐级传达下来。士兵们砍来树枝和芭蕉叶,搭起一个个简易窝棚,有些索性就在山岩下铺开毯子,睡在了地上。哑巴带着赵平原走在宿营区,看也不看地一路踹过去,把那些懒得搭窝的家伙赶起身,并丢给他们一些野生蒜苔。
野人山的蚂蝗同样大得离谱,赵平原就在脖子上拍下过一条足有四五寸长的不速之客,红头黑身,让人一看就寒毛倒竖。哑巴知道大蒜的刺激性气味是唯一能让它们却步的东西,可如今几个严重减员的炊事班已经合并,被团部直属借过来的头号掌柜张跛子整天白眼看人,根本不愿意从少得可怜的存粮里,拿出哪怕是半点东西来供他糟蹋。
好在山里的薤白不少,哑巴带着赵平原钻了半天林子,总算是挖回了足够消耗的份量。比起艾蒿,薤白的味道无疑要难闻上许多倍,几名护士都捧着大把球茎一脸犹豫,只不过在见到哑巴拖来的死猴子,很快被蚂蝗爬得密密麻麻一层黑红后,她们都开始争先恐后的捣碎薤白,往裤脚、衣袖、领口等每一块觉得必要的地方涂抹。
医护队住的窝棚得算是所有人当中最宽敞舒适的,姑娘们自然不需要为搭建过程发愁,男兵早就干好了一切,附近还特意安排了岗哨。点火烧掉了猴尸,哑巴又围着营地转了一圈,挥手示意赵平原可以去睡了,自己则拎着枪扬长而去。
到了老猫的棚子边上,哑巴摸出半块黑黝黝的药饼,在嘴里嚼碎,和了水,喷在周围地面上。看着合身睡在窝棚门口并打着鼾的1连连头,这苗人默立了许久,唇边猩红的药汁让他看上去仿佛厉鬼,但这一刻,他的目光却温驯如羔羊。
午夜的大山终于从沉寂中苏醒过来,阵风不断拂过林海,逐渐频繁起来的野兽吼叫仿佛在宣告着谁才是这里的主人。许多士兵都睡不着,残酷莫测的自然环境,让他们觉得所经历的就像是场噩梦——刚从战场上脱出,却又要面对另一种凶险,而这,还仅仅是进山的第一天。
当那声饱含着难以形容的狂暴和凶戾的咆哮,像经过深邃洞穴回荡般隆隆震响在山谷后,所有的声息都一下子沉寂了,就连最渺小的爬虫都不再发出低鸣。
宿营地不远的一株大树上,哑巴霍地昂起头,猿猴一样攀到栖身的枝桠前端,远眺莽莽大山深处,嘴唇无声而剧烈地哆嗦起来。与此同时,营地另一边的某个窝棚前,赵平原也同样在默然远眺,只不过他看的是山脚方向。
那里刚有束细微到几乎无法分辨的亮光,在林海之中,一划而灭。
第六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1)
第55师团派出的突击队全员383人,相当于两个步兵中队,军械配备清一色日本制造,钢盔亮得泛光。几个没随难民潮去往印度的本地人,自告奋勇带着这支部队进山,在指出中国军队所走的方向之后,很快就被匕首捅死,血淋淋地抛在山路边。
其实中野太郎并不担心突击队的行踪会被泄密,他只是单纯地觉得那几个缅甸人没有用了而已——任何没用的东西都不该存留在世上,包括这些劣等愚昧的家伙。
经过一夜休整,天色刚一放亮,中野太郎便下令作好行军准备,并冷冷查问昨晚是谁打亮了手电。
最终站出来的是个年轻到有些稚嫩的卫生员,名叫渡边浩,他解释是替哨兵救治竹签刺穿的小腿,才开了手电。由于害怕,他本就尖细的嗓音更是偏向了女性声线,脸庞在士兵们的低笑声中迅速变得通红。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通过筛选,混进这支队伍的,如果下次再做出这种向*人报信的举动,我会把你和那支手电一起埋在山里。我保证你在日本的家人,等到的是逃兵证明,而绝不是阵亡通知书。”
中野太郎没有因为年龄的关系,而对他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仁慈,这位军中有名的屠夫在说话时所特有的阴鸷眼神,逼得包括卫生员在内的许多兵都低下头去,“至于你们,我想说的是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一小时只有六十分钟,所以把握好你们的每一分钟,在咬住*人尾巴之前,我不会给你们太多时间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