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不亲家乡人,这还有什么说的。。。。。。哎呦,小伙子,对不住啊!”罗妙曼不小心把床单甩到一名正在晃悠的伤兵脸上,连忙道歉。
赵平原还没说话,却被小乔护士狠狠瞪了一眼,“他自己眼神不好使,看到我们做事还过来,怪谁?”
“二五郎当。”赵平原回敬。
两个女人都是一呆,显然没听懂,赵平原龇牙笑笑,对乔小颖做个鬼脸,抢在对方没发火之前脚底抹了油。
总算露面的老猫应该是刚从哪个工事里爬出来的,一头一身的土,远远看上去就像只脏兮兮的马猴。看到赵平原后,这矮小精瘦的汉子也不说话,就歪了歪脑袋,示意对方跟自己走。几个没在睡觉的伤兵都来了精神头,互相挤眉弄眼——这些老油子早知道如今的赵平原再也跟炊事班没啥关系了,为了这个,张跛子还抬过杠发过火,说他们没事尽嚼蛆。
第三章 暗战(6)
出乎意料的是赵平原拒绝了出院,理由很简单,身体还没养好,不能动,一动就头晕。老猫看了他半天,笑笑,扭头走了。看热闹的伤兵都有些不懂,在113团,能进尖刀连本身就代表着莫大的荣耀,更何况是老猫这块金字招牌亲自来点将?愕然之余,却没人注意到张跛子得意洋洋的麻脸。
战斗就像大姑娘的月事,要么不来,一来就见血。
第二天下午,113团部属在伊江东岸警戒搜索,与敌军第55师团先遣部队交火,后撤回西岸,全团进入防御阵地,严阵以待。入夜后,敌军在猛烈炮火掩护下组织了大规模部队强渡,汽艇、船只、木筏不计其数,部分滩头阵地一度被敌军占领,战况极为惨烈。
医护队和伤员早就撤离到了十几里以外的安全区域,在一座寺庙里容身。缅甸佛教昌盛,这庙虽然不大,但平时香火甚旺,佛塔修得金碧辉煌气态非凡。由于前线吃紧的缘故,刘放吾就只调来了一个排随行警戒。几个比丘在部队进门时还摸不清状况,叫嚷着让脱鞋,被性子莽撞的士兵举起枪托一吓,都作鸟兽散了。
以罗家兄妹为首的那些华侨来来回回,多次抬着担架转移伤员,天一黑就在院里疲惫不堪地睡了,就连那些近在耳边的隆隆炮声也没法吵醒他们。庙里的住持只肯让出两间偏殿供伤员休息,还说是看在佛祖慈悲为怀的份上,只不过就连乔小颖都知道,他根本是看在枪杆子的份上。
半夜的例行巡床轮到乔小颖,尽管她已经累得连喉咙都开始发哑,但还是强打起了精神。两间偏殿都被伤兵挤满,地铺一个挨着一个,几乎连落脚的空都没有。藉着庙里的烛火,乔小颖尽可能小心地移着脚步,在查到那个叫高大壮的伤兵时,俯低了身体。
高大壮的断腿引发了败血症,肿得像水桶,从战场下来后持续低烧,没有脱离过昏迷,是全体伤员中情况最不乐观的一个。乔小颖给他量完体温,又测过脉搏,忽然发现再过去半排位置,有个铺位空着。
那是赵平原硬挤到的铺位,其他伤员只要还能动弹的,都主动要求去外面睡,把屋子让给弟兄。这家伙却恬不知耻地嚷嚷着身上的伤口不能见风,见了风就得完蛋,乔小颖当时被他气得差点晕过去——脸皮能厚到这种境界,恐怕鬼子的刺刀也戳不穿了。
现在他恐怕是知道要巡床了,才故意躲起来的吧?乔小颖不由撇了撇嘴角,一个快好的人还死乞白赖地不上前线去,跟伤号们混在一起,真不知道算是哪门子英雄。
她是走出偏殿大门后,才听见那阵古怪响动的,有点像谁在呕吐。
院子里的伤兵都在沉睡,鼾声此起彼伏。华侨们的地铺却不见人,寺庙的正门虚掩着,哨兵应该在的位置空空荡荡。
推开门,陈朽木轴发出微响,一排迸发的炮火从伊江西岸腾起,映红了半边天空。在这片凄红的光亮之中,乔小颖赫然看见几米以外,那个总是笑呵呵的华侨大哥罗虎,正倒在地上抽搐得像条沾了盐的蛞蝓。大股大股的血泉正从他被割断的喉管中直喷出来,胸腔发出的悲鸣到喉头便戛然而止,变成一连串诡异的“咕咕”声。
就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还倒着几具华侨的尸体,满地血泊悄然无息地扩散着,比夜的颜色更黑更深。
乔小颖全身的寒毛根根倒竖,插在口袋里的右手一下子攥紧了带着塑料套的吗啡注射器,刚想要叫喊示警,却被身后伸来的一只大手死死捂住了嘴。与此同时,寺庙中一声兽吼般凄厉的哀嚎已传来。
第三章 暗战(7)
※※※
“罗妙曼”——蒲姬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只觉得恶心,如今却不得不接受它成为自己的新称呼,对着每个喊出它的人微笑。
作为一个在掸邦果敢地区生活了多年的缅甸人,华语早已成为了蒲姬的第二语言。对全缅甸而言,果敢华人所缔造的国中国无疑是招牌式的独一无二,蒲姬还记得当年在那块土地上,抱成团的果敢华人甚至连缅族土司的私有武装也干翻过,为的只是争夺浇灌农田的水源。
蒲姬从没喜欢过这个民族,尽管他们勤劳踏实的一面,历来令缅甸百姓自叹不如。自从中国远征军踏进缅甸境内,跟英国殖民者变成了同盟,被威胁被侵略的感觉更是无数倍地尖锐起来,像根刺入尊严里的针。
大东亚共荣开始被日本人信誓旦旦鼓吹的那一天,蒲姬和许多精通华语的同胞,都加入了所谓支持缅甸民族运动的日军第五纵队,接受长期暗杀渗透训练。这次行动小组之所以会来卡萨潜伏并寻找机会,正是蒲姬向上峰——也就是假扮她父亲的那位组长,提出的建议。
日本特工不遗余力的栽培让蒲姬多少有了点军事眼光,只不过她更相信起作用的是女人独有的直觉。为了以假乱真,整个小组做了大量准备工作,以华侨身份取得信任后,每个人都在等像今天这样的机会。蒲姬实在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战事正酣之际那位刘团长忽然发现后院着火的表情。
负责接应的组员带来了二十响和缅刀,愚蠢的中国人甚至连哨兵都不知所踪,这让早用缅语跟比丘打好商量,让他们偷偷开了后门并由此进出的蒲姬等人觉得,自己多少谨慎地有点过头了。
正后门都留了人把守,两个偏殿各去了部分组员。先解决那一个排的警卫,再在伤兵中留下部分活口是定好的策略。老到成精的组长是个中国通,他早说过对方会在同胞落入敌手时变得像案板上的鱼肉。事实上早在远征军先遣部队进入缅甸境内后不久,这一点就已经被证明了——有支采购物品的中国士兵小队中只有一个被制服,其他人只是看到枪顶上同伴的头,就统统惊慌失色,不敢来追。那俘虏兵唇角上还都是茸毛,最终被蒲姬杀死时还搂着怀里的一袋生米不肯撒手,这举动让组员们几乎笑掉了大牙。
惨叫传来的刹那,蒲姬正抽出二十响,猛力踹开了庙里柴房的门,眼也不眨地一梭子扫了进去。住在这边的那几个炊事员却是人去楼空,子弹在墙面上掏出了一排孔洞。
和身边同伴对视了一眼,蒲姬倏地转身,向偏殿冲去。
庙里一下子乱了,到处都是伤兵的大声喝问,院子里好些人坐起了身,面对杀气腾腾的女华侨一时反应不过来。
偏殿的一边已经有动静了,跟蒲姬想象中不同,行动组员是被对方押出来的——护送伤员的中国士兵荷枪实弹戎装齐整,好几个都拎着卸下来的军刺,身上全是新鲜血迹,看样子倒像是刻意在等敌人送上门来。另一间偏殿里再次传出哀嚎声,在暗夜中显得格外让人毛骨悚然。
“阿莫?”蒲姬脸上肃杀的表情立即僵硬,这一次她听清楚了,那是个熟悉的声音。
“救我,救我。。。。。。”同在行动小组的情人语无伦次地用缅语尖叫,夹着哭腔。以前在谈起怎么对付中国军队时,他总是显得急不可耐,但现在听上去却活像个见了鬼的孩子。
身边仅剩的几个组员都慌了神,枪口不由自主地在往下垂。鱼死网破杀身成仁到底是在嘴上喊喊容易些,真到了节骨眼上,他们才发现勇气消失得如此简单。见到越来越多的伤兵都操起了长短家伙,面如死灰的缅甸人一个接一个扔了枪。
第三章 暗战(8)
蒲姬完全不明白对方是怎么有的防备,巨大的心理落差让她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一步步挨向了情人所在的那间偏殿。殿堂里飞出的一颗子弹正打在她的手腕上,二十响从手里脱落,白森森的腕骨都露了出来。这女人却像是中了邪,既不捡枪,也不停留半步,直走了进去。
解决了正后门敌特的士兵带着乔小颖进院时,发现偏殿的门口站满了人。还没从混乱中恢复过来的小乔护士完全是不自觉地跟着士兵走向那边,从人丛缝隙间往里看去。
那个叫罗妙曼的女人,正捂着受伤的手腕,直勾勾望着身前的赵平原。几个举着枪的伙夫站在旁边,缅甸人有些抱着头蹲在地上,有些倒在血泊里,张跛子手里抄着一把尺寸夸张的菜刀,眼神比刀锋更亮。
烛火映照下,可以看到赵平原脸上有着一条极长的伤口,从前额斜劈下来,皮肉向两边翻开,血流披面狰狞无比。他似乎是起身起得仓促,上身精赤,只套着军裤,手里攥着一条床单绞成的长索,全身肌肉铁板般紧绷着。
那条长索绕过了房梁,另一头吊着个人。他缺了大半条膀子,似乎是被一刀砍下的,就血淋淋地掉在他脚边。
索绳的长度让那人勉强能用脚尖点到地面,艰难缓解着喉咙受到的绞力,嘴角一丝丝往下挂着涎水。赵平原眯着眼,发力的右手稳如磐石。
“剩下的人在哪里?”乔小颖听到这厉鬼般的年轻人在问。
蒲姬沉默地看曾经跟自己无数次温存缠绵的情人,那张英俊的脸庞已扭曲得不成体统,翻起的白眼唯一能让人联想起的就是河滩上腐烂发臭的死鱼。
“那些和尚给你们开的后门?”赵平原看出了什么,随口问着问题,手里一紧,被吊起的男人“咯咯”几声,徒劳地用剩下的一只手扣着颈部索绳。
“放过他,我什么都说。”蒲姬凄凉地笑了笑,“成王败寇”这句中国话的意思她比谁都清楚,却依旧不愿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赵平原咧嘴,绷直的长索在房梁上蛇般滑过,那缅甸人的双脚立即离了地,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颈骨断裂的那下脆响,屎尿的臭气随即弥漫开来。偏殿里好几个俘虏开始呕吐,蒲姬脸色惨变,还没等说些什么,赵平原已经接过了张跛子递来的菜刀。
“没用的俘虏,你们也会弄死吧?”赵平原问。
“你在佛的面前杀一个女人,迟早会有报应的。”蒲姬接触到对方的眼神,声音忽然变得嘶哑。神龛上的佛祖正拈花微笑,高高在上地看着陷入杀劫的人群。
“我还真没见它开过眼。”赵平原横割的手没有迟疑,女人的脖子歪了一下,前者脸上喷满极细的红点。
门外,传来了一声颇为熟悉的惊呼。
※※※
接下来的审讯变得异常顺利,那些亲眼目睹了虐杀过程的缅甸俘虏,几乎是争先恐后地往外倒肚子里的东西,包括提议带领中国士兵去剩余组员藏身地的,都大有人在。
千古艰难唯一死,他们除了这条命已经不剩任何东西了。
许多伤兵都对发生的一切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只有几个精明的道破了天机——缅奸!除了这帮狗日的杂碎,还有谁巴巴地绕这么大圈子,只为了多整死几个中国人?新38师于三月进驻曼德勒展开绥靖工作,曾在市区到处张贴中英缅三国文字的安民告示,特别提及充当间谍者杀无赦。那时候的风平浪静显然不代表这些家伙就真的不存在,士兵们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缅奸,也都有点稀罕。
第三章 暗战(9)
最先向警卫排打招呼,并通知炊事班一并防备的赵平原,很快成了众人追问的对象,谁知道他当初生疑的原因,说出来以后让伤兵们面面相觑,觉得未免也太离谱了一些。
“那天我在笑小乔护士二五郎当,那女的就站在旁边。二五郎当意思是二百五,她说自己是南京人,可我瞅着她根本听不懂这句南京话。”赵平原说到“小乔护士”这四个字的时候,全屋都在发出嘘声。
“人家说不定还是娃娃的时候就过来了这边,真听不懂也是有的。”有人提出疑问。
“就算是真不懂,我提防一下也没啥。”赵平原不愿细说,事实上这批假冒华侨在帮着护理伤员时所表现出的过分热情,也同样令他感到了疑惑。看人得看眼神,一个人心里所想的,总会在不经意间有所流露。就像是去关系一般的亲戚家做客,对方总会叫“多住几天啊”,实际上却恨不得你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