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边和平紧赶慢赶终于在出殡车队临出发的那一刻赶到了干休所。一位少校拦住了他的车,问是否来参加石部长葬礼的?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少校将胳膊一挥,要车左转再右拐到那边去编队。在一条被一搂粗的松树夹住的幽静柏油路上,排满了车辆,看不到头,司机小刘只能将车挨着最后停了。这干休所全部给参天的大树笼罩住,有松树、柏树、杨树、槐树。在边和平的记忆里,这块地方,小时候树就是这个样子。它的前面是烈士陵园,左边是动物园,再往前,就是八一礼堂了。儿时,他对这块地方印象深刻的就是这儿的树。石叔叔逝世的信儿,是老六告诉他的,那时他正在赶回伊河的半道儿上,“石叔叔过世了喔。”电话里老六的声音噎噎的。边和平听到这个消息,第一的感觉是悲痛,虽然对石叔叔的死他早有预料,但石家一日亡二人的惨厉,还是叫他惶惶得有如千钧压顶一般的透不上气。已经45岁的人了,尽有簌簌的泪水从眼睛里流出来。他没有想象石家这会儿会糟成什么样儿,他想到的是石阿姨坐在门口葡萄架下的小马扎上,吱吱拉拉地抽着纳鞋底儿的麻绳儿,梯一样比着肩的一帮孩子,团了脑袋拢成一疙瘩看石老三儿的表演。厚嘴唇说,“好汉好汉捏不碎个鸡蛋。”石三儿不信,从屋里拿出来一个鸡蛋,按照厚嘴唇吩咐的两手交叉握了那鸡蛋,真就使了吃奶的力气也没有将鸡蛋攥碎。石老二不服,说我来试试,便将那鸡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只一下,稀稀的蛋液就如爆炸的地雷样四处飞溅。这一幕正被下班回来的石叔叔看个满眼,蒲扇般的大巴掌还没待抡起来,一窝的孩子早鸟兽样四散飞逃了。这情景,清晰得就似昨天。
边和平听着电话刚看见挥着手臂的老六,车队就起动了,老六忙又返回去开他的车,边和平只能钻进车里让司机跟着走。不见首尾的车队,只在转弯的时候看见头一辆是台警车,跟在警车后面的是殡仪车和拉着花圈的军卡,大大小小的车辆延了足有好几里地。在殡仪馆里,许许多多白发苍苍的老军人列在队伍的前面,他们有的拄着拐杖,有的甚至还要别人搀扶着。虽然中央早有不再开追悼会的通知,但干休所长宣布的很明确,这是向遗体告别仪式。尽管是遗体告别仪式,他还是长长地念了石同顺同志的生平简历。从一九四0年参加八路军起,简介了他参加的各次大小战役,转入转出的各个部队,以及不同时期的军衔、职务等。在历数了他英勇杀敌的丰功伟绩,和无私无畏为党为军队建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誉赞之辞后,轰轰的哀乐响了起来,人们开始向遗体做最后的告别。行进当中,边和平注意到由五男五女组成的军乐队穿的军装上帽徽和领花不是制式的,上面没有八一的标志。出来后向老六打听,方明白这乐队是殡仪馆自己搞的,也算是创收的一个项目。
干休所组织的向石老军人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许多石家的好友亲朋没有走,他们继续的等在这里,等待着下一个告别仪式——向石建国的告别仪式。这种一天为一家老少两口儿进行火葬的现象,不知在桃园是不是风毛麟角?即便不是,在这个位于桃园市北郊的第三殡仪馆怕也是破天荒的。
石老三的告别仪式刚刚结束,人们正往出走,一辆213吉普风驰电掣地冲进来,车子还没停稳,老四石建华嚎着就从车上蹿下来,“三哥——,三哥——,你等等我——,三哥你先别走呵!三哥!我来送你了——!”早有人抢上去把她拦抱住,随着跟下车的老六石建民对了拦阻的人说:别拦她,让她再去看三哥一眼吧。不知这姐弟俩是不是商量好的,反正是在石老三进火化炉的最后一刻,在家给老娘打掩护的老四终是赶了过来。边和平看那石老六身板清瘦,行动敏捷,料也是个行伍,可看他穿着便装,便没以为他是军人,旁边的老六告诉他,石建民也是军人,是他大哥军里的一个团参谋长。怪不得,边和平又看了看那车,点点头,想起六九年去兵团的时候,那石老六还在他妈的怀里抱着呢。
朋友几个刚在一株松树旁聚齐,石老大和石老二走了过来,很庄重得和每一个人握手,一再说着谢谢,谢谢你们了。边和平有点内疚,看着一双眼睛熬得通红的吕刚,想自己受之有愧。石老大对了边和平说:“我听说你们想去老大院看看,好呵,今天中午你们在我那里吃饭,我招待你们。”边和平刚想说不麻烦了,石老大却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说定了。”为了怀旧的边和平实是不想给人添麻烦,可看石老大如此坚决,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笑一下。吕刚、王强、邢尚荣因要回石家处理一些尾事,就此和边和平、韩建民、等人分了手,不过大家说好了中午在石建新那里碰头。
坐在车里头的边和平真是有点骑虎难下,一会儿的功夫,参加了两场遗体告别的仪式,哪还有什么心情去怀旧、去找寻什么童年的痕迹,直觉得这人活得真是苦累。工作不提,拉家带口不说,三亲六故,五朋六友,拉拉杂杂的闲事一天到晚八下里牵扯着,算算有多少时间是属于自己的?一天到晚有几刻的时间可以留给自己,让心灵放松一下,安歇一会儿?可任何得一件鸡毛小事都瓜带着亲情,都有着说不清的意义。就说这石老大的邀请,人家绝对的是为了答谢,尽管双方都清楚这时机是不太好的,但能驳么?!仔细想想,人不都是这么一天天过来的嘛!啄磨着,就又想起了符曼华画得那幅草原油画,想那高远深邃的天,想那辽旷无边的草甸。
偏头看一眼车窗外的天,早起还是阴乎乎的,这会儿似有了放晴的意,云成灰色的片片状。看到天,就又想起了刚才吕刚说的话——“昨天是小雨加雪,晦了一世界耶,办丧事的人家都愿意这种天,认为这是老天爷也随着人悲呢。”吕刚真是久经世故。可自己还是不太喜欢这种人。喜欢不喜欢在个人,但这次石家办丧,人家确是出了大力气,就是刚才,那马桶样的胖身子在树底下一戳,“你们先去,你们先去,帮吊的一大伙子还等着我结帐呢!”肉手一挥一挥的样子,你能不说这也是一种能耐吗,不也是要久经历练的嘛。
坐车后排坐上的哈利军和谢老转开始看着边和平沉了脸不说话,以为他还沉浸在悲痛里,也没敢言语,这会儿看他有了活动,将脸向着车窗外撒打,谢老转就对了他说:“和平,你知道么,昨天吴军被人打了。”“什么?”边和平的脑袋一下子就转了过来,看着老转问怎么回事?谢西武告诉他:昨天吴军下班开着车回家的时候,走到西华街差点没撞到一个人,吴军刚下来看,那个人伸出手就打,同时的还有四五个人,那些人把吴军一顿的臭揍,肋骨也打折了,现在吴军还躺在医院里。
“吴军把人撞坏了?”边和平问。
“没有,”老转说。“可能是差点吧。”
“那为什么打吴军?”
“谁知道,听说打吴军的都是棒小伙子,身手非常的厉害,只一瞬间的事,等警察赶到时,那群人早跑没影了。”
“——棒小伙子?是得罪了什么民工吧?”
“不象。吕刚说那些人都是二十郎当岁儿,什么家伙也没用,就是带着茧皮的老拳。”
呵呵,呵呵,呵呵呵——,边和平笑了起来,先是在心里默默的笑,笑着笑着憋不住了,就发出了声来。
满眼都是直耸云天的座座高楼,或是金碧辉煌,或是蓝幕千仞,似乎还嫌不够,比着肩地排起抢眼夺目的大幅广告,不是镂金错采,就是秀色可餐,这下面的,又是琳琅满目华丽诱人的玻璃橱窗,简直是美仑美奂地斑斓了一世界。在这繁华喧阗之中,一忽的大转盘,一忽的立交桥,直叫边和平感觉是进了一座陌生的城市,尽管前面有老六在引着路,可边和平还是有种走错的感觉,以前的桃园,井字格的马路笔直通顺,那十里长的步校大院,是矗在远远的郊外,与如画的大片农田傍在一起的,如今却越走越认不得了。
正感觉着差不多快到了的时候,前面的老六傍路边停了车。边和平偏头问老转这是哪?老转笑笑,说:
“你真的不知道?!”
边和平就又往外看。
“这不是咱的‘庄稼兵战校’么!”
“十一中?”边和平一声惊奇,赶忙着下了车。
他印象深刻的是傍路边应该有片小树林的,从前上下学经过这片小树林时,总要拿弹弓在里面打一阵鸟。现在却全被高大的水泥建筑填得严严实实,那母校根本看不到了。老六笑着指了路边的大白杨对边和平说:
“这树还是咱们栽的呢,记不记得喔?”
边和平就抚了那搂抱粗的大树看。想找当年栽树的时候用小刀在上面刻的字,可几个人找了半天,怎么也没找到。在顺着一条曲里拐弯的小马路往里走的时候,边和平感慨地对了几个人说:
“我们只在这里读了六个月的书——”
“就是这几个月也没正经读书呀,”符曼华接过去,“一会去工厂学工,一会去农村学农。”
“谁说不是,要不怎么管它叫庄稼兵战校呢。”大头也感叹。
说着话,走到了校门口,里面的平房早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色的四层楼,这哪还是曾经的十一中呀?
“进去么?”老六问。
边和平直直的感觉是这儿似乎不曾和自己有过半点关系,就摇着头想那记忆里赫然于旷地里几排平房的模样。其他的几个人也都没有想进去的意思。这样,五个人简单看了看天翻地覆的中学母校,就没有进去。
车再西行南拐就看到老大院了。可如今的老大院也完全的变了样子,那土壕沟上架铁丝网的围墙已经被丈高的红砖围墙取而代之了,从外面只能望到里面的树梢头。可能是石军长已经给打了招呼,两辆车子到的时候,门岗只简单地询问了一下就敬礼放行了。主干道两边的侧柏和侧柏后面的杨树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愈加显得苍老和凝重。这夹住路的树他们太熟悉了!一进大门,置身于两米多高的侧柏的包裹之中,马上就感觉到浑身的血液别样的涌动起来。大家都下了车,眼睛不够使地四处打量,左边的幼儿园的房子还在,远远看见还是老样子。右边那小日本盖的一排排的火车样的长房子却是没有了,取代的是红砖围起的院落,从门口能看到里面停了一排排的火炮。绕过院子往北走,功夫不大,就到了曾经的校官宿舍。大家的第一感觉是伤感,因为那房子太旧了!墙基已经碱蚀得不像样子,根处剥落的一块块砖都成了蜂巢样得弧型状,不过那每家门口的四颗苹果树都还在,树干有小桶粗,虬龙样的树枝直指苍天。
“这就是我们曾经的家喔!”老六说。
“怎么破成这个样子了?!”边和平说。
“肯定改成临时家属院了!”看到有出进的少妇的大头也说。
还是女人体会的深刻,因为对了这曾经的老家,符曼华道出的是:“人生真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边和平听到符曼华的话,突然想起她小时候的样子——泫露样的尖下颏儿、黑水银样的眼睛、扎着两条小辫,挎着一个黄书包,文文静静地从这校官宿舍的后面往学校走——往昔的影像与眼前的现实重叠到一起,就化成了一个问:
“你们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这听起来简单的问题的确还真是不好回答,一时的大家都默了声,默了声的想。
“不为什么,”老六最先开了腔,“人生就是人生喔。一辈子都在跋涉,没有吃的时候想吃的,没有穿的时候想穿的。有了吃穿又想更好的、更高级的。功名利禄也好,富贵荣华也好,到了了,还不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喔!”说到这儿,他看边和平一眼,“和平,你还记得你们在我那小黑屋里偷着抠马料吃的事吗?”
边和平笑了,老转和大头也笑了。
“今非昔比呀!”边和平叉起腰仰头冲着天空发出一声长叹。
这发自内心的一声长叹,开始还是由老六的话勾起的,可触景生情,由不得的就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是呀,一天到晚追逐的是什么?受了领导几句批评就架不住了?!工作上有了一点委屈就吹胡子瞪眼了,要去找领导,真的有那必要吗?站在这老家的门口前儿,大半辈子的往事都在眼前涌,特别是老六提到的吃马料的事,那真是难忘的记忆啊——
谁说不是呢,就是老六这会儿,在他说出了那一番话后,也从自己的心声里延伸出了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