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等了多久,品子甩了甩脸上的雨珠,使劲儿望着那条像是遥远而又近在咫尺的胡同,她知道,那是另一个天地。人影一闪,啊!是刘大妈吧?品子奔过马路,拦住刘大妈,接过包袱。刘小脚被这突然冒出的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看出是品子。她不知品子家出了什么事,惊疑地问:
“怎么啦,孩子?你们家出了什么事?”
品子这会儿才觉得,深更半夜的,难怪她要吓着了。
“下雨了,我怕您背着这么大的包袱,路不好走,来接您的。可我不敢去那儿……”
刘小脚一把把品子拉到怀里,紧紧搂着她,两人撑着一把雨伞。刘小脚为品子取下顶着的布衫,那布衫已经湿透了。她对品子说:
“夜深了,又刮风,又下雨,你站在雨地里等我,要冻出病来的!”说着,拉着品子赶紧往家里走。可刘小脚还觉得品子深夜等她准还有别的事,就问:
“你一准还有别的事找我。你把心里话就痛痛快快倒出来吧!你怎么知道我在那条胡同帮忙?跟大妈说说,你心里想着什么?大妈我没儿没女,要不是你婆婆,我早就上你们屋串门儿了。看你这样儿,大妈心疼得慌……说吧,品子!”
品子一时反倒更说不出话来了,吞吞吐吐地嘟哝道:“我,我,我找您……”
刘小脚站住了脚说:
“那就说吧,只要大妈能做到的,大妈决不含糊。憋在心里,要憋出病的。快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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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地里(3)
品子抬起头来,又垂下去,不知是头上的雨水,还是她的泪水,顺着腮边往下流。只听从她嗓子眼里挤出点声音:
“我从小没爹没妈,等我记事的时候,就当了关家的童养媳。小丑他爹是个傻子,14岁就叫我们成了亲。不到半年,小丑爹得了一场猩红热死了,转过年才生下小丑。”品子停下来,望望刘大妈,“婆婆疑心孩子是我跟公公生的,成天大吵大闹。把我公公逼急了,狠狠地揍了我婆婆一顿,也揍了我一顿,一跺脚就再没有影儿了。我婆婆怕街坊笑话她把男人逼走了,再也住不下去了,这才把家里东西能卖的都卖了,也不知她跟谁打听的,找到了这个小院。”
刘小脚听着,自言自语道:
“怪不得你婆婆那么虐待小丑跟你。好好的一个家,不就这样给折腾完了吗?”
品子略微自如了些,继续说:
“从打搬到这儿来,有您和小屁子妈这么热心肠,我心里舒展多了。可这家,我婆婆大撒巴掌,她不管了。我可怎么撑得起这三口之家呀?我总想把小丑拉扯大。我婆婆再不好,也是老家儿,也不能不管她,您看我可怎么办?”
品子越说越委屈,扎在刘大妈怀里哭起来。
刘小脚搂着品子,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还摸着她的头说:
“真是前世造了孽啦!我知道你心里委屈。跟大妈说说也好,心里痛快点儿。你打算怎么办,就跟大妈说吧!”
品子抹了抹眼泪,使出百倍的勇气,抬起头来说:
“大妈,我也跟您去,到那个地方伺候人去!”
刘小脚一听这话,一颗心好像被人揪住似的,嗓子也像堵住了什么东西,出不来声,半晌才喃喃地说:
“孩子,那个地方,你可万万去不得!你这么年轻,那个地方可不是人待的。我到那个地方,是实在没法子,得给你刘大爷治病,还得伺候他。咱们穷人家,混上饱饭就不易了,哪儿有钱治病?我要是去给人家当老妈子,一个月也挣不了多少,更没有法子回家照料病人。这个地方,我可以晚出晚归,抓抓挠挠的,一个月还挣不少钱,我也就顾不上这张老脸了。你没觉察吗,在这小院里,大妈我总像是矮了半截?孙六爷常拽咧子,我也说不出道不出的。你怎么能干这营生?你长得又俊,又年轻,到了那个地方,就把你糟践了,你万万不能去!”
品子痴呆呆地望着刘大妈,问道:
“您不怕吗?”
刘小脚惨淡地一笑,说:
“你怎么能比我?我这把年纪还怕什么?干这行得手勤、嘴勤,笑脸迎着;听点子不中听的话,只当耳旁风;推推搡搡的,也甭在乎;人家骂两句,也别恼,还得赔着笑。这碗饭可不好吃!要不是为了你刘大爷,我怎么能舍这个脸,受这份儿罪呀!再说,我也土埋半截的人了,还在乎这个?”说着也流下了眼泪。
沉默了好一阵子,品子又喃喃地说:
“那可怎么办呢?这老老小小的,真没辙呀!”
路静人稀的雨地里,昏黄的路灯被风雨吹得摇摇晃晃,一闪一闪的,像是鬼火。品子和刘小脚在这半明半暗的路边上,俩人的脸都显得毫无血色。刘小脚在雨地里不停地跺着两只小脚,脚已全被雨水泡湿了。还是她打破了这相对无言的僵局,拉着品子的手说:
“咱娘儿俩都傻了,在雨地里站着,风吹雨潲的,有话回家说去吧!”
刘小脚和品子挤在一块儿,撑着一把伞。一边走,刘小脚一边寻思着说:
“品子,你还是个孩子,又没有阅历,我看不如带着小丑往前走一步,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拉扯大,你也有个归宿。要是你愿意的话,大妈慢慢给你踅摸个老老实实的买卖人。”
品子着急地说:
“那怎么行?那可不行!我是个寡妇,还有个婆婆,怎么能不管她?她再不好,我也不忍心撇下她不管。我命不好,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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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地里(4)
婆说我是克夫命。这一辈子,我也不想嫁人了!”
刘小脚听品子提起母老虎,一肚子气,拉着品子把那小脚紧往快里撵,拽着她进了门洞。
忽然,刘小脚问品子:
“我听你嗓子也挺脆生的,要不,你跟小屁子妈学几段儿唱,也到天桥去唱吧!有铁柱两口子护着你,我看也不至于受欺负,总比你成天抱着盆洗涮要多挣点儿。就是你太腼腆,到天桥卖唱,也得豁得出去拉得下脸来才行!”
母老虎这会儿一个大觉睡醒了,听见外面滴滴嗒嗒下着雨,顺手摸了一下炕东边,只有小丑,没了品子。母老虎心中一惊,摸着黑儿下了地,披上一件衣裳,想找品子。听见街门吱吱一响,像是有
人进院,她把耳朵贴在窗户上,又捅开一个眼儿,往外看,只见黑黢黢的两个人影,正在嘀咕什么,仔细听听,是品子在说:
“您看,我行吗?”
“只要拉得下脸来,叫小屁子妈教你几段儿,试试看。要能上天桥卖唱,总比洗衣裳强!”刘小脚一边说,一边抖落伞上的雨珠。
母老虎听得心花都开了。只要媳妇肯挣钱,干什么都行。她恨不得蹦出屋子,替品子答应下来。
“我都这么大了,又笨,连说话都发憷,还能唱戏?”品子忐忐忑忑地说着。
“不会,学嘛!明儿我就跟小屁子妈说,叫她教你几段儿,行就行,不行再想别的法子。我给你弄碗姜糖水,喝了赶快歇着,明儿还得干活儿哪!”刘小脚说着,回屋就切了几片姜,加上点红糖,端着出来说,“快喝了,别受凉。”
品子接过来喝了,说:“谢谢刘大妈,让您为我操心了!”
“快回屋睡吧,要不明儿爬不起炕了!”刘小脚说完,回自己屋去了。
母老虎也连忙上炕装睡。品子拖着疲倦的身子推门进屋,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听见母老虎打呼噜,这才放下心。她感到浑身颤抖,脱掉湿衣裳,钻进小丑的被窝。她睡不着觉,反覆想着:上天桥卖唱,上天桥卖唱……小丑均匀的呼吸,品子感到温馨。唉,只要把孩子拉扯大,能吃饱饭,就去唱吧!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好街坊(1)
第二天,母老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只是脸显得短了点,大薄牙露得多了点。品子照样忙乎笼火,烧水,烤窝头片。小丑在屋门口啃着半个凉窝头,大妞子给她一块大咸萝卜。
品子等婆婆吃完窝头,又泡了一盅茶叶末的茶给母老虎,然后慢慢地说:
“妈,我觉得咱娘儿仨这日子,光靠我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实在过不下去了。您和小丑,也都够委屈的……”
母老虎没吱声。品子扫了一眼婆婆,见母老虎正在聚精会神地听她往下说,便壮了壮胆子,接着说:
“我打算跟小屁子妈学几段儿落子,跟她一块儿上天桥卖唱去,也许日子比现在好过点儿。不知您……”
母老虎假模假样地长长叹了一口气,又吹了吹茶碗里的茶叶末,咽了一口茶,故意慢条斯理的,像是很有点教养的样子,然后说道:
“品子,从我把你领到我们家来,可一直没有亏待过你。我们家,也不是八辈子穷棒子骨,你公公当初也是吃过铁杆儿庄稼的主儿。你男人虽说有点儿傻,可对你也不错,万没有想到一场猩红热把他的命要了去。要不是你那不正经的公公,这个家,也不至于一败涂地。现在他甩手走了,就剩下咱们娘儿仨了。我也这么大岁数了,能吃得上几口?喝得上几口?还不是为你和小丑这丫头!别管你干什么,将来,你可别后悔,可不是我逼你的!混好了,吃香的,喝辣的,也是你跟你的孩子。混不好,是你心甘情愿干的,可别抱怨我逼你撂地儿去。嗐!这也是前世造孽今世受哇!”
品子听了半天,也听不明白婆婆到底是愿意她去,还是不愿意她去,便又连忙说了一句:
“要是您觉得这样丢人现眼,能凑合着过,就甭去了吧?”
母老虎一听,噌的一下子从那惟一显示她身份的红木板凳上站起来,竖起了三角眼嚷道:
“我什么时候说叫你甭去了?你真是块儿滚刀筋!我干吗不叫你去?养了你这么些年,现在没饭辙了,你不想法子谁想法子?莫非叫我去当老妈子挣钱,养活你和你那孽种?谁让咱们赶上这年头儿了,你自个儿瞧着办吧!”
母老虎嚷完,一甩手又出去逛街去了。
刘小脚为了品子和她说的那些话,也翻来覆去总睡不着觉。她男人问她:“累了吧?喝口水吧?”刘小脚也不吭声。她
家隔壁住的就是孙六爷,刘小脚总是怕惹着孙六爷,在屋里干活也是轻手轻脚的。
刘小脚为品子真是费了心思。她想到荐头行,想把品子介绍给人家当个小老妈子。她想品子干这个准是好样的,又麻利,又老实,不言不语的,可她家有老有小,行吗?到窑子里当跟妈,那不是把品子往火坑里推吗?卖唱,她行吗?平常不言不语的,她能唱得出来?万一在天桥那个地方出点娄子,人家个清清白白的小媳妇,不是毁了吗?再加上她那个母老虎的婆婆,真是个泼妇,怎么惹得起?还有孙六爷那张嘴,指不定说出些什么难听的话。想不管吧,又觉得品子无依无靠,实在可怜。刘小脚翻腾了一夜也没有睡着。天蒙蒙亮,趁男人还没醒,她就披上衣服,去找铁柱夫妻俩。
铁柱两口子带着孩子还在呼呼大睡。刘小脚轻轻喊了声:“铁柱,铁柱,小屁子他妈,起来,大妈要进屋和你们商量点儿事!”
小屁子妈睡得惊醒,听见刘大妈悄声叫,吓了一跳,以为刘大爷不行了,连忙推醒铁柱,“快醒醒,大妈叫咱们,大概出事了!”小屁子妈说着,连忙披上衣裳,下炕开门。铁柱也一骨碌爬起来,忙着下地,把刘大妈迎进屋来。两口子急着问:“大妈,出什么事了?”小屁子也被惊醒了,叫着:“奶奶,给我穿衣裳!”
刘小脚一看把这一家子都惊动了,也觉得怪不合适的,脸上的浅白麻子都红了,连忙摆着手说:
“没有什么事。我这个人,就搁不住事,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把你们两口子就当自己的儿女一样,有点儿事,就想跟你们商量商量。”
好街坊(2)
铁柱夫妻看刘大妈不好意思的样子,都觉得纳闷,连忙问:
“大妈,到底什么事,您这么吞吞吐吐的?”
刘小脚就把昨夜品子在街上等她,说要找个事做的话说了一遍,然后又说:“倒是我给品子出了个主意。小屁子妈,你抽空教她几段儿唱,叫她跟你学唱落子,行不?让品子试试看。要是能唱的话,你们两口子带带她,总比抱着大盆洗多挣点儿。可我又怕落不是,还有孙六爷那张嘴,我受不了……”
小屁子妈抢着说:
“我早就觉着品子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还有那个小丑,叫她奶奶挫磨成什么样了!”
铁柱也说:
“能拉一把,就拉一把。有我,有小屁子妈,品子受不了欺负。孙六爷就是倔,心眼儿不错。上次要不是孙六爷吼两声,那母老虎还不定把这小院搅成什么样呢!”
“包在我身上了,用不了一个月,我准能教会她几段儿。我就担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