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品子痴痴呆呆。铁柱说的话“死了人……真像踩死个蚂蚁”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响着。她想,自己就算是一只蚂蚁,也要在蚂蚁的行列里活着,搬运着要活命的东西。那小丑呢?小丑长大也要当蚂蚁吗?她不敢想下去了。
“你别发呆了,也别难过了。说不定你婆婆是叫你公公掐死的。”小屁子妈说。
品子好像没听见小屁子妈跟她说的话,自言自语着: “我看咱们都像蚂蚁,谁想把咱踩死,就踩死了。为了吃,为了筑窝,咱们拼命地搬啊!我巴望着,大妞子、小丑、小屁子他们,长大可不要再当蚂蚁了!”品子魂不守舍地说。
蚂蚁!(2)
小屁子妈说:“我看你这一阵子累坏了。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又说,“人总是人,怎能比蚂蚁?”
“我看都一样。”品子说。
“今天你在家歇个半天儿吧,我先上天桥。”小屁子妈怕品子生病。
“回去做了饭,把孙六爷的屋子收拾一下,咱们就走。”品子说。
一路上大妞子哭哭啼啼,小丑也陪着抹眼泪。走进小院,大妞子推门进屋,趴在炕上又大哭起来。
刘小脚在家照应着刘大爷和小屁子,两眼也哭红了,看见品子她们回来了就说:“屋子我都收拾好了,饭也做好了,你们吃饭吧!”
品子说:“您也够累的了,还看着个小屁子。咱们这院儿里,现在就剩您和刘大爷这么俩老人了,您可别累趴下!您还不知道,我婆婆在南下洼子乱葬岗子里,不知道被什么人弄死啦!”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刘小脚着急地问。
“我们送了孙六爷,铁蛋先看见的。不然,喂了狗还没人知道呢!”品子说。
刘小脚跺着脚骂:“准是那个黑心贼,下得了这种毒手!你婆婆是不是个正经东西,可也不至于把她弄死呀!你们报了巡警没有?”她急着问。
“报了,可人家不管,说那个地方儿,天天有几口子死人,查不出来。巡警叫给埋了。”品子无力地说。
小屁子妈说:“我估摸着,也许是叫他男人弄死的。品子公公走了后,不是不一会儿她也出去了?”
刘小脚说:“我看不至于,再不好,也不至于下黑手。难道这就算完了?”
小屁子妈说:“不完怎么办?连巡警都不管,哪儿去找凶手?大妈,您看大妞子一个人可怎么办?”
“这是什么年月!怎么能不管?我看大妞子就交给我吧,叫她跟我过。反正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她还能帮我照料小屁子和你们刘大爷……”刘小脚抹着眼泪说。
“大妈,您够累的了。我想就把大妞子交给我吧,一个也是养,两个也一样,您就别操心了。叫大妞子跟我睡,您有事就叫大妞子帮着做。孙六爷的屋子,交得起房钱就留着,交不起就退了,您看成不?”品子说。
“咱三家还养不了一个大妞子?”小屁子妈说。
正说着,大妞子从屋里奔出来,抱住品子,又给刘小脚磕了个头,说:“我爷爷这一死,已经给大伙儿添麻烦了,我不能再拖累你们了。我能去挣钱,给人家当丫头也行……”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品子忙拦住她说:“别这么说,咱们这么些人,还能不管你?小小年纪,快别胡思乱想的!”
“你放心,”小屁子妈说,“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
这时,胖张嫂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叫道:“品子!品子!可了不得啦……”
品子连忙招呼胖张嫂进了自己屋,叫她坐下。胖张嫂说:“不,不,不能坐!我正往煤球店搬家呢,来给你送个话儿。那天你公公拽着我去找吴老太跟她要钱,吴老太本来就不行了,一看你公公那个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坏了。她答应还钱,可一看,钱都叫庄顺子盗空了。吴老太一急,就背过气去了。一会儿来了一帮子侦缉队,说叫吴老太立刻搬家,连我也得搬,他们看上那所房子了,说他们队副要讨个小老婆,要房子。我看见你婆婆也去了,可一眨眼儿就没影儿了。你公公也跑了。侦缉队叫几个人把吴老太像拉死猪似地拖到小押店,看小押店的庄顺子也跑了,直到晚上才把他找着。现在侦缉队把小押店也封了。品子,快叫你婆婆去要钱,该你们的应该还你们!我就为这事来的,我正往煤球店搬家呢,特地抽空儿送个话儿来。我走啦……”说着就往外走。
品子忙说:“要我帮忙吗?”
胖张嫂说:“不用。有个小徒弟在搬,我得看着点儿。叫你婆婆赶紧上小押店要钱,不然……”
蚂蚁!(3)
“我婆婆死了!”品子说。
胖张嫂一听这话吓得两腿发抖,连嘴唇都哆嗦了,不由得退了好几步,战战兢兢地说:“我明明在侦缉队那帮人身后看见了你婆婆……八成儿是跟庄顺子要钱去了吧?会不会叫庄顺子……”停了一会儿,又说,“品子,你应该到侦缉队去,把这个情形说一声。”
“人都死了,报了巡警都不管,找侦缉队,更不会管了。我一会儿还要上天桥,家里也乱七八糟的……”品子说。
“我替你报一报,有事他们会找你。”胖张嫂说完就走了。
“嘿,侦缉队哪有好人?他们去是看上人家房子了。把个快要死的人愣给抬走,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小屁子妈说,
“快点儿吧,吃点儿东西咱该上天桥了。”
“大妞子,你回屋看看,有用得着的留下,用不着的堆在一块儿,等你铁柱大叔有空儿都卖了,省得看着难受。”品子说。
刘小脚催着她们:“你们俩还要上天桥,快吃点儿东西就去吧,家里有我和大妞子,能弄好……”
品子和小屁子妈一来到天桥,就听见人说:“瑞福子场地儿贴出横幅来了,侦缉队的人要跟铁柱摔跤!”
另一个人说:“说不定是个练家子,不然怎么敢跟铁柱摔跤?可铁柱真要是把侦缉队摔倒了,那还了得了?”
品子、小屁子妈听着,都揪着心。走到瑞福子场地儿一看,铁柱、铁蛋都换了跤衣在活动。场地儿当中放了一张八仙桌,两个桌脚上绑着两根秫秸秆,挂了一条横幅,上写:
“明天下午铁柱与侦缉队先生撂跤,不打钱”,十分醒目。
“这是谁写的?”品子问。
小屁子妈说:“这是我师叔自己写的。他要早早儿贴出来,为的是让大伙儿知道,真像打擂台!”
品子担心地问:“他们会不会暗算铁柱?”
“能撂跤,就得懂规矩,讲武德。不能下黑手!”小屁子妈说。
虽然还没有开始摔跤,可今天瑞福子场地儿看热闹的人真不少。俩人走到瑞师叔面前,师叔显得格外高兴,笑着问品子:“认得这几个字吗?”
品子摇摇头。瑞福子哈哈笑着说:“这么机灵的孩子,不认字,多可惜!慢慢儿的,师叔教给你。我这一贴,非把郎大爷场地儿给搅了不可!今儿你俩多卖点儿力气,把明儿的找补回来。你们告诉郎大爷,我这一辈子,还没有跟外人比过跤呢,这是逼得没法子!”
铁柱走过来对品子轻声说:“你今天唱完了,到天坛去一趟,郭先生在那儿等你。”
品子听了脸通红,心跳也快了。她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
“你也去吗?”
“我见过他了。他想和你聊聊。约摸5点多钟。你进了天坛靠右手走,他在一棵柏树下等你。”铁柱说。
“我陪品子去吧,省得她一个人,又没去过。”小屁子妈说。
“人家有正经事,你去干吗?”铁柱笑着说。
小屁子妈也嘻嘻地笑了,说:“噢,我懂了,人家嫌我碍事儿……”把个品子说得脸更红了。
铁柱说:“你早是孩子妈了,可老是一点正形儿也没有!”
“你有!你懂什么?你压根儿不懂我们女人的心。我算白嫁你了!”小屁子妈嘿嘿地笑着,拉着品子往郎大爷场子去了。
郎大爷见了她俩就高兴,看见品子头上戴了朵白花就问:“怎么回事?”
“我婆婆故去了。”品子说。
小屁子妈说:“今儿咱俩可得多唱几段儿。”又悄声说,“是喜事,不是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