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看着品子为难的样子就说：“就算20块钱吧！帮人帮到底，我再去弄身儿棉衣裳，隔壁儿寿衣店我有熟人。您先赊去，抬棺材时候再算钱，不会讹您的。”说着，他匆匆走出棺材铺，不一会儿，夹着一套新棉袄棉裤回来了，笑盈盈地对品子说，“您那位街坊老头儿还真有点儿福气，遇见您这么个热心人！”他把夹着的棉袄棉裤递给品子，“全是新的。钱吗，人家说随您给，有个两三块就行了。没钱，就先拿去，等有了钱再送来。”
品子红着脸接过来，看了看说：“这多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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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5）
掌柜的说：“您也是帮别人嘛！群帮一，好帮；一帮群，就难了！”
品子再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就请了个蹲儿安。掌柜的连忙拱手说：“不敢，不敢！下回我去听唱，您多唱两段儿就行啦！”
“您行好了，下回您去听唱，我一定唱几段儿好听的给您听！”品子说着把20块钱交给了掌柜的，掌柜的还给开了张字条，说：“就拿这个来抬棺材。”
品子把字条收好，说：“掌柜的，我得上天桥了。要是我没空儿来取，就叫黑脆儿的男人——那个摔跤的铁柱，找几个弟兄来抬。”掌柜的一听，笑笑说：“行，行！叫黑脆儿跟她男人来抬，我都认识。”
品子抱着棉袄棉裤感激地离开了棺材铺。掌柜的一直把她送出门，还在不住地点头夸着她，嘴里哼着她的唱段《孟姜女寻夫》。
。。
没奔头（1）
品子往天桥走着，一路上不放心小丑，恐怕她被侦缉队抓去或打一顿。可她知道，小丑比她机灵多了，这也是折磨出来的。生活的苦难，竟把一个孩子磨练成了个大人！品子挤过人群，到了郎大爷场地儿，还没站稳，就见小丑甩着空口袋，边唱边跳地过来了。品子连忙把小丑拉到身边问：“都卖完了吗？”
小丑点点头，十分小心地翻着大眼睛看着妈妈。
听众们一见她，就喊：“白兰唱！白兰唱！”
小屁子妈帮她解围道：“白兰今儿来晚了，是给我们街坊老大爷想法子准备后事去了。让白兰先喘口气儿吧！” 大伙啧啧有声地说：“白兰真不含糊！”
小屁子妈又给大伙儿唱起《小老妈开嗙》。
唱完了，听众不断地喊好，扔铜子儿。
跟着品子上来唱，听众没等她张口就往地下扔钱。品子本来心里就惦记着孙六爷，又被这些热情好心的观众所感动，看着一张张既眼生又熟识的脸，抑制不住地哭了。她连连向大伙儿请安道谢，然后清了清嗓子唱起来，唱完一段也不等打钱，又接着唱，一连唱了四五段，听众不断地叫好。
郎大爷出面说：“各位看见了吧，白兰这孩子，心眼儿好，看见诸位这么善心，不容我打钱就又唱起来。可她光好心不行，我们这一抹子人不能不给家里带几斤棒子面儿回去，咱们得打钱了，让白兰也歇一会儿！”说着，他亲自拿着笸箩向四周打钱。听众还都比平时多扔点儿，有毛票，也有整块洋钱。郎大爷说：“这是白兰的人缘儿，有人缘儿，才有饭缘儿。
现在还得叫白兰唱，谢谢诸位啦！”品子又上场唱了《桃花庵认子》。
趁郎大爷打钱的时候，品子对小屁子妈说： “你过去告诉铁柱，孙六爷要不行了。我买好了棺材，就在咱天天路过的那家棺材铺。寿衣还赊着，没有给钱。叫铁柱回家料理一下，刘大妈一个人弄不过来。”她叫小屁子妈赶快找铁柱送话去。小屁子妈挤出了人群。
品子又连着唱了几段。听众都觉得她卖力气，十分满意。接着大冬瓜、矮倭瓜也都说的说，唱的唱。最后，郎大爷唱了一出《战太平》。只见他扎着麻布口袋的靠旗，戴着烟盒纸糊的帽子，手里拿着竹竿当作枪，又唱又翻跟斗，演得十分出色。
品子心里惦记着孙六爷，又不好离开场地儿，怕影响郎大爷的唱，便拉着小丑，一直等到郎大爷收摊。
郎大爷一边抹汗一边问小丑：“小丑，你怎不上爷爷这儿来了？现在还上学不？”
小丑说：“老师都不教了，没上学。”
“那还是上我这儿撂地儿吧，帮你妈多挣俩钱儿。”郎大爷说。
“小丑还得想法子念书，在这儿就心野了。”品子说。
郎大爷给大伙儿分了钱，还多给了品子几毛钱。一抹子人都说：“品子义气，还帮街坊买棺材，我们大伙儿也凑个份子。”
品子一一接受了，又谢了大伙儿，说：“我今天得早点儿回去，孙六爷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说着，赶紧领着小丑往家里走。
一进院，就看见刘大妈出出进进地忙着。她看见品子，流着眼泪问：“都准备好了吗？”
品子拿出那身黑布棉袄棉裤，说：“您看行不？”
刘小脚看看说：“行，行，还是里儿面儿三新的呢！”
“棺材也买好了，挺厚的板子，人家一半儿施舍一半儿卖，算20块钱。”品子说。
“总算孙六爷有造化！”刘小脚说，“铁柱、小屁子妈都回来了。小屁子害怕，直闹腾，我叫她妈带他出去玩会子，省得孙六爷不安静。”
“我回来了，您上班子去吧，叫小丑哄着小屁子，家里有我们仨人，您就放心吧！”品子说着，忙着做家务。
“我看孙六爷过不了今儿了。”刘小脚说。
品子说：“大妈，您去吧，家里事都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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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奔头（2）
刘小脚回屋，换了件衣裳出门了。
品子走进孙六爷屋，看见铁柱正在给老人擦汗。她走到炕边叫了一声：“六爷，我是品子！”孙六爷心里明白，可说不出话来，费了好大力气，才半眯着眼看了她一眼。大妞子一直坐在炕沿上淌眼泪，这时又趴在爷爷身上哭起来。孙六爷像是想抓什么，品子把他的手放在大妞子头上。老人抖抖索索地摸着大妞子，两颗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小屁子妈进屋探了探头，向铁柱招招手，铁柱赶紧出来。
小屁子妈说：“你刚走后，马三儿来送话，说后天比跤，叫瑞师叔骂了几句。瑞师叔打算回家写几个大字，叫大伙儿都知道知道侦缉队要跟你撂跤。瑞师叔说，这样，那帮侦缉队就不敢下黑手了。”
“早晨我跟老熊、小胖一说，他们都火了，说这是侦缉队跟咱们找茬儿绊，大伙儿都想趁这个机会出口气。在天坛我见到郭先生了，听说现在又在抓学生。郭先生说打算最近到南方去，叫咱们都留点儿神，能不比跤就不要比。郭先生怕侦缉队暗算咱们。”
“那怎么成？话都说出去了。不比不成了孬种？”小屁子妈不服气地说。
“郭先生什么时候走？”品子悄悄出屋问。
“还没有定。”铁柱说。
忽听屋里大妞子哇的一声哭喊起来：“爷爷！爷爷您不能走，我怎么办啊……”接着是嚎啕大哭。
仨人赶紧进屋。品子连忙给孙六爷擦身，穿衣裳。铁柱、小屁子妈又赶忙出去把街门卸下来，搬来品子家的红木板凳，又在孙六爷屋找出一条板凳，在门板上铺了一条布单子。然后，品子、小屁子妈抱头，铁柱抱脚，把孙六爷放在门板上。小屁子妈又从屋里找出自己新买的一块毛蓝布，给孙六爷盖在身上。她对铁柱说：
“你快去，到永定门外找铁蛋，叫他们来帮忙。先停一夜，明天一大早把棺材抬回来，入了殓，找块义地埋了，总算入土为安。”
铁柱抹着眼泪，又看了看孙六爷。品子告诉他棺材铺在什么地方，又拿了那掌柜的开的字条交给他。
品子、大妞子一直守着孙六爷。小屁子妈叫小丑看着小屁子，她忙着做饭，准备第二天早晨给铁柱、铁蛋他们吃。
品子看着孙六爷，心想，多好的老人啊，一下子就没有了，留下个大妞子，怎么办呢？她想让大妞子跟自己过，只当多一个妹妹。从这儿她又想到了郭先生，铁柱说他也要走了，可自己连一句心里话都没说，就这么分手了？她多么渴望能告诉郭先生：“我爱你！”想到这里，品子浑身颤抖了一下，猛地责备起自己来，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胡思乱想？自己又是个寡妇！但她管不住自己，还是想着，想一定要在郭先生走以前告诉他，世上有她这么一个女人在爱着他……
“你带着孩子们上炕睡一会儿，我来支应着。”小屁子妈不知什么时候进屋来说。
“叫大妞子去睡会儿。你也够累的，带着小屁子、小丑去睡吧，明天还有事。我反正睡不着觉。”品子说。
“你一个人怎么行？我把小屁子哄着了，叫孩子们都去睡，咱俩一块儿，也有个伴儿。”小屁子妈说着，拉着大妞子出了屋。
品子想，人，多么没意思，说走就走了，太没奔头了！她又想，我才20岁，已经尝够了人生的艰难痛苦，难道就这样活一辈子吗？她看了一眼孙六爷，对自己说：“我不能，不能这样活着。我不能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我要活得像个人，要把小丑拉扯大，叫她也念书。无论多么苦，多么累，我都不怕……”她多么想见见郭先生啊！
品子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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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蚁！（1）
第二天一大早，风在吼着，带着哨声。铁柱、铁蛋，还有瑞师叔的两个徒弟，抬着孙六爷的棺材走在前面。后面，大妞子披麻带孝地哭着，手里拿着哭丧棒，怀里抱着一个小瓦盆。
品子领着小丑，和小屁子妈一样，都带了孝，还扛着铁锨。他们一直走到了南下洼子。这里有土丘，有水坑，芦苇丛生，风刮得干芦苇刷刷作响，黑压压的乌鸦在头上哇哇叫。这里坟堆很多，也有还没入土的死人。幸亏人多胆子壮，要是夜里走到这儿，不被人害死，也得吓死。
铁柱和铁蛋挖了很深的一个坑，把孙六爷的棺材入了土。大妞子哭得死去活来，又摔了捧来的瓦盆。铁柱、铁蛋、小屁子妈，还有两个徒弟，一会儿就用土筑起了坟头。品子还把孙六爷用的扁担也竖着埋在土里，留出一段，铁柱在家里就用铁筷子在上面烫好了几个字：“孙六爷之墓”。大伙儿跪下，烧了纸，磕了头。大妞子趴在坟头上哭得站不起来。
小屁子妈说：“大妞子，别哭了，快给大伙儿道个谢。爷爷有福气，这么多人帮忙！”大妞子十分懂事，跪下向大伙儿磕了三个头，又趴在坟上哭起来。品子哭着拉起大妞子说：“别哭了，爷爷不在，还有我们大伙儿呢！”
铁柱叫铁蛋还有两个徒弟先回去，免得瑞师叔身边没人照顾。铁蛋答应着走了，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说： “那边有个老太太，八成儿是让人弄死的，快来看！”
铁柱说：“走，咱也看看去！”大伙儿走过去一看，品子大叫了一声：“哎呀！”小屁子妈也叫了起来：“这不是品子的婆婆吗？这是叫谁弄死的？”母老虎显然是死于非命，双眼还恐怖地睁着。小丑吓得大哭，嚷着：“我害怕，妈，我害怕……”品子这时已吓得瘫软了。
“我得去找个巡警来，你们在这儿等着！”铁柱说完就跑了。大家都傻了，大妞子也吓得不敢再哭。
不一会儿，铁柱领着一个巡警来了。
铁柱说：“这是死人的媳妇品子。”又指了指母老虎，“这是她婆婆。您看是不是找个人验验尸，看看到底是怎么死的？”
巡警看了看死人，说：“这地方常有人被暗算，一天怎么也得出几档子事，没法儿查。既然有家里人在，愿意呢，就买个匣子装起来埋了；不愿意买呢，就刨个坑，埋了算了。这种事儿，在这儿不新鲜。”说完，甩手走了。大伙儿全愣了。
“品子，你看怎么办？”铁柱问。
“甭管怎么说，她总是我婆婆，买不起棺材也得买个匣子装起来吧……”品子木呆呆地说。
铁柱说：“那你们先走吧！街坊四邻的，怎么能不管？品子和小屁子妈在这儿看着，我去买个匣子埋了吧！”
铁蛋说：“叫女的带着孩子都走吧，师弟也回去照应我爸爸，铁柱哥，咱俩把这事儿了了。”
“也好，小屁子妈，你和品子、大妞子她们先回去吧，这里的事有我和铁蛋就行了。”铁柱说。
品子蹲下身，给母老虎合上眼睛，说了一句：“您这一辈子，也够苦的！”说着，流下了眼泪。
铁柱嘟囔着：“真他妈的，死了人，地面儿上也不管！真像踩死个蚂蚁一样，这是什么年头儿！”又冲小屁子妈嚷了一声，“你们今儿早点儿上天桥！”小屁子妈答应着。
一路上，品子痴痴呆呆。铁柱说的话“死了人……真像踩死个蚂蚁”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响着。她想，自己就算是一只蚂蚁，也要在蚂蚁的行列里活着，搬运着要活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