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泣之时心付度,忽抬身,含悲扯住乳娘言。
啊唷妈妈呀,倒不如你带着我逃出家中去罢!
三嫂听言半晌呆,摇头连说不能来。两人都是裙钗女,闹热场中走不开。幼女私逃名不美,必定要,被人谈笑被人猜。况且是,公侯门第非凡比,似这等,背母私逃断不该。郡主闻言频顿足,妈妈还是这般呆。任凭外面人谈论,奴只是,死到临头顾不来。乳母托言身是女,难道你,孩儿进喜亦裙钗?休怠慢,勿迟挨,快去和他商议来。不若此时设一计,这条性命任安排。江妈见说低垂首,半晌方才把口开。
却说江妈良久道:郡主你不必着急,还有几日工夫哩。进喜是断断难行的,他若同着逃了,被夫人递一张呈子,追捕回来,岂不是性命难保?我想起来,我有个妹子,今年三十二岁,在本地万缘庵出家。当家师父法名善灵,我妹子是他的徒弟,就叫做梵如。师徒徒众在内虔修,却是冷落禅堂,倒也无人乱走。如若郡主决意私逃,还是这个去处为妙。
燕玉闻言喜又悲,妈妈何不早些云。庵中房屋多余否,只恐难容两个人。可命你儿前去问,如其不可另调停。低说须当差进喜,先着他,庵中密告母姨知。若然有处闲房住,就可私逃避俗尘。燕玉慌忙推乳母,江妈出外就相寻。
却说这江妈之子,只因去年染病,故不相随国舅进京。当闻得奎璧丧师被获,想到日常优待,也痛哭了一场。江妈出外相寻,适遇奉夫人差遣,不在府中,乳母只得复入内室。等至黄昏时候,方唤进晓云轩厢房商议。进喜着急道:母亲,你该相劝郡主出嫁罢了,又干这颠倒勾当。江妈苦得落下泪来,道:我的孩儿呀,何尝不劝她?郡主只是要生要死地啼哭,教我也无法。
进喜闻言叹数声,算来难怪女千金。茅庵暂避还容易,且到明朝走一巡。庵主善灵如说可,我当竭力亦其情。江妈答应来回话,郡主香闺略放心。进喜次朝将欲去,夫人唤进内堂门。叮咛伺候休他出,这如今,郡主成亲有事情。进喜应声方退下,自思难以到庵门。暗中密告江妈晓,只待行盘以后行。郡主芳心权忍耐,数日中,可怜坐卧不安宁。夫人略备行盘礼,十八之期早已临。崔家府内来行聘,刘家回礼也丰盈。夫人收拾崔家物,即呼燕玉女千金。
咳,女儿,你没福。若不是哥哥弄出事来,我少不得备一付嫁妆与你。这如今我自家还坐不安立不安的,哪有心情照应?只得把孟家妆奁分一半与你罢了。
燕玉闻言低了头,不言不语泪痕流。夫人也觉心怜悯,看待之情比昔优。郡主自思迟不得,密差进喜问情由。江妈之子连声诺,忙里偷闲出府门。
却说进喜秘密地走到万缘庵中,先见了母姨,备述一切来意。只说昔年刘侯太郡曾以郡主许配皇甫公子,因督台被陷,家属分离,遂欲赖婚另配崔府。故此郡主要到底中躲避几日,断不有累当家师太的。
梵如应允入禅堂,师父之前要细详。庵主善灵心暗想,此间却也少间房。但思郡主公侯女,若私逃,珠宝钗环必有藏。此刻不妨应允了,到后来,庵门清苦要她帮。老尼想罢欢容起,就叫贤徒去覆将。郡主要来容易事,我这里,自然搬出一间房。但愁庵内多清苦,淡饭粗茶不足尝。郡主若然图可口,多携盘费到庵堂。梵如应诺心欢喜,巴不得,姐妹同居叙叙肠。细将师言回覆后,江进喜,慌忙相谢转身行。老尼即唤香公去,搬运东西收拾房。就是幽闲轩后院,一间小室向南方。内中打扫多干净,铺一张,四脚藤心归板床。又唤小尼寻片纸,打浆已毕就糊窗。诸般整备都停当,专等千金到庙堂。按下万缘庵内事,且谈进喜覆其详。
话说进喜回到刘府,就暗暗通知了母亲。江妈十分欢喜,悄悄地嘱道:进喜儿,这衙堂门是我管的,你到一更时候就进来伺候。把后槽的马备一匹在花园门外,以待郡主到庵。只消你送至门前就回便了。
进喜回身向外行,暗嗟暗想暗担惊。少华公子曾吾救,燕玉如今我又承。两件事情俱做就,二人伉俪可能成。不谈进喜权出外,且表江妈向内行。燕玉耳边言几句,多姣郡主喜还惊。芙蓉惨淡芳心急,连叫妈妈打点行。三嫂低声言正是,快拿首饰与花银。待我在此先包好,你须当,太太尊前走一巡。郡主当时心惨切,开箱取匣不迟延。般般首饰俱交出,还有花银百十金。只为平时常省用,今朝留得作防身。手擎画扇心难舍,不肯离开袖内行。乳母叮咛须在意,休叫失落母房中。不如贮在衣包内,又好藏来又放心。郡主回言离不得,只惟此扇要随身。千金言讫忙移走,不见丫鬟自秉灯。到了夫人房内伴,娘儿同坐略谈心。虽然不是亲生母,也觉依依动别情。眼背银灯偷拭泪,恨不得,跪辞老母好私行。夫人良久饮香茗,短叹长吁不住声。手内清茶留半碗,回头递与女千金。娇容感佩分茶爱,暗已伤心叫母亲。幼女无知私订约,今朝以致负深恩。奴虽此去全贞节,母必相疑有外心。气恼交加谁解劝,定然身体欠平安。这番断绝娘儿意,何故分茶付女吞。郡主暗思心惨切,饮罢清茶眼泪淋。夫人少刻宽衣睡,倚枕思儿叫唤名。郡生床头忙劝解,言词婉啭亦殷勤。夫人稍觉神思倦,便叫姑娘你且行。燕玉时间心已乱,远帏数步别奴亲。含悲忍泪三回首,就唤丫鬟闭了门。已见飞烟擎绛烛,下阶一直就回身。
却说刘燕玉一进自家院内,就接了灯,着飞烟往厨下烹茶,遂自己走进房内。江妈悄悄道:不须取铺盖了,我已将一切首饰锁在匣中用衣包扎缚停当,只等进喜报个信来,大家就此走罢。郡主连声作谢:江妈用心。不如先叫飞烟睡了,也免得走漏风声。
江妈点首坐房中,就把衣包放枕边。只见侍儿掀帘入,香茶一盏送妆前。多姣就叫丫鬟睡,我共妈妈尚叙谈。依旧宿于床背后,打开铺盖脱衣衫。侍儿已入南柯梦。隔帐听来已打鼾。乳母回房先解手,千金堂内就铺毡。深深万福低低泣,拜过神明别祖先。
啊唷先人呀,
燕玉因尊母命行,姻缘夜订小春庭。何期一旦风波前,又对崔家这段亲。失节重婚奴不愿,今同乳母到庵门。但求祖宗垂怜念,以使奴,无难无灾好事成。叩罢先灵辞嫡母,樱桃口内吐悲声。
啊唷母亲呀!
今日孩儿往外逃,自知有罪负劬劳。亲娘福寿如山海,燕玉从今两下抛。拜罢起身声哽咽,袖遮粉面泪汪汪。江妈解手方完毕,她又把,自己钗环一总包。然后入房同等候,时光已是二更敲。乳娘欲待无人际,郡主旁边心内焦。房中灯火光灿灿,风吹树叶落萧萧。早闻脚步房间响,只听依依道事苗。
啊唷妈妈呀!准备得怎么样了?外边已敲二鼓,只怕街道难行,快快起身要紧。
江妈会意不迟疑,就把衣包一手提。悄语低声催郡主,多姣胆小暗魂飞。藏画扇,正罗衣,忙把裙儿提一提。然后轻轻移凤步,江妈回首到门前。霎时走出轩中院,进喜前行作指迷。夜气正寒风扑面,星辰初落露沾衣。行行已到花园内,刘燕玉,一阵酸心暗惨凄。昔日春庭来会面,亦从此路转身离。今朝重过花阴下,为的是,夜走茅庵守此身。事不同来情却对,可怜成日意迷离。
啊唷郎君呀!
奴家为你受灾殃,守清贞,不嫁崔家二表兄。未识君家归何处,可相怜,刘门燕玉抱清贞。如因愁你忘盟誓,去得个,白首孤栖在梵宫。郡主悲伤呼痛泪,金莲促步过芳丛。心急急,意匆匆,几度回头怕走风。乳母轻轻扶着手,一挨一凑踏行踪。穿曲径,绕花丛,裙傍苍苔夜露浓。乱草缠鞋将要绊,幸亏扶住一枝松。前边进喜忙催促,白纸灯笼照影红。郡主忍痛移凤履,小金莲,赶行几步出园门。
话说刘郡主走出园门,进喜忙把牲口备好拉到门前。江三嫂急将郡主扶上鞍轿,然后自己上马,把衣包递与燕玉手中,就将衣包紧紧抱住。叫声:进喜儿照应着,我们要走动了。进喜应声晓得,忙把园门扣上。复转身来,在马身上加了一鞭,直向万缘庵而走。
一鞭催动马蹄开,进喜相同走僻街。郡主暗中心胆裂,魂飞魄散似痴呆。秋波不住东西看,那衣包,几度惊慌落下来。进喜忽然身立住,手牵坐马把言开。衣包虽在难搜索,望千金,付我些微髻上钗。只恐前途人阻住,好将财物买情怀。多姣急拔金如意,进喜慌忙接过来。便扣丝缰重放马,行行已过半条街。只听远远人吆喝,巡夜兵丁撞上来。
嗯!你们是做什么的?快快说明来历。
进喜闻言看细详,从容答应不慌忙。鞍中是我娘和妹,可知俺,侯府家丁江大郎。只因梵如姨母病,闻得说,命垂旦夕要身亡。晚间庵内来知会,故便迟延此刻行。犯夜之愆祈掩饰,送此微物表心肠。言完进上金如意,这巡丁,接住观瞧喜气扬。
啊唷好东西呀!这是真金的么?既是侯府的江大官人,就请过去便了。此件簪儿断不敢领。
进喜闻言笑两声,既承放行领高情。扬鞭一手如飞去,不发回音便自行。巡夜兵丁得了宝,穿街又走别方门。鞍中惊倒江三嫂,刘郡主,半晌方才返了魂。前后直行三四里,马鞍颠得遍身疼。紧行已到庵门首,白纸灯笼早不明。进喜一观心内喜,慌忙举手就敲门。
却说万缘庵内老尼与众徒弟俱皆坐待,早听香公报道:当家师太快去迎接,刘郡主与江妈妈来了。善灵答应了一声,就与众尼出来。
善灵立刻率诸人,迎出禅堂喜气多。手执数珠朝外走,喃喃呐呐念弥陀。香公已把门开放,江乳母,搀着多姣慢慢扶。进喜入门呼且住,此时已是四更多。此马待我牵转去,免教惊动众槽夫。母亲在此安然住,相共千金将就居。我若同于庵内住,难保千金避世尘。我在衙中休记念,少不得,日常探望有工夫。江妈见说垂珠泪,扯住忙将进喜呼。庵内自然娘照管,怕只怕,夫人追问费调和。孩儿须要推干净,免得你,自己当差受折磨。冷暖饥寒加保重,做娘的,只随郡主避风波。多姣含泪低声语,感谢高才救拔心。日后倘能从我愿,重重报答大恩多。千金言讫垂双泪,进喜连称都在我。我在衙中为内应,断不教,万缘庵内起风波。说完走出山川外,跳上行鞍返旧途。不表才能江进喜,且谈贞烈女娇娥。
话说众尼把刘燕玉江妈护进后边禅堂。郡主道:当家师太,今日奴家到来,诸凡要求照拂。深夜惊动,望老师父谅情恕罪。
多姣言讫泪涟涟,万福深深翠袖边。庵主善灵称不敢,贫尼犹未请金安。尼姑闻说忙回答,众亦前来见礼完。乳母欣然同叙话,少沙弥,献上香茶两盏泉。庵主因观包袱小,心中不悦两眉攒。挨身走近提提看,复又拿来颠两颠。免强含欢开口笑,多应此内是盘川。千金不带铺陈至,愁则愁,我处单寒供应难。房屋一间存后面,无人乱走却清闲。板床虽有铺陈少,郡主是,金玉之身岂可安?清苦茅庵深不便,只求见谅勿相嫌。多姣听说尤未答,三嫂含欢启口万。
咳,老师父呀,这倒不须费心的。
此来本为避灾殃,郡主诸凡不较量。行李虽然俱未带,盘川尽有可相商。今宵将就何妨碍,只须借,妹子屋中被一床。在此频求惟照拂,我们主仆只依常。善灵应诺连称是,但只是,得罪千金罪莫当。郡主低头心暗想,当家师太未为良。出言只说银钱事,必有贪求势利心。不若将银交付彼,也免得,怀非出首受灾殃。千金想罢开包袱,就在灯前看细详。
却说刘郡主就在灯前开包检点,喜欢道:难为妈妈费心,竟把梳头的什物取得来了。江三嫂道:正是,我想这些东西是出家人没有,所以带来。只是油碟儿丢在那边了。梵如道:这有什么要紧,卖头油的一日在后门前叫唤,只须取钱买就是了。当下郡主取出盘资,自己留了十两,其余尽皆交付与当家师太。这些银两就做了日后的盘费。又在内中取出十两,分送各位师父,略表微情。庵主喜欢得眉开口笑。忙说道:刘郡主,你十两可是要买铺盖的?若果然如此,我有个侄儿常在庵中走动,着他去买倒是极便的。
郡主忙将十两银,俱皆交付老尼僧。重将拜匣包包好,递与江妈手内存。却值香公门外看,见了那,珍珠首饰暗留心。老尼便叫香公出,夜已更深要闭门。同唤梵如前引道,送归郡主去安身。多姣立起相辞谢,乳母相同一路行。走过小轩临后院,灯花照耀甚分明。一枝花树门边茂,满地青苔草畔生。村外条条长石凳,石山紧靠古槐根。洗衣打水多容易,院落方方也算深。半旧纸窗多贴好,大红帘幕映房门。推扉入内抬头看,四壁沉沉冷气清。小小灯台存桌上,一床两板半生尘。多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