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麻把头献媚谋通洋
麻家后院的“热闹”,未免显得有些诡异,前院则全然不同,一派和谐、喜庆的景象。
这样的热闹也不全因为麻家族谱修竣,多年来,在重庆麻乡约的步步进逼下,綦江麻乡约一直鲜有表现,这一次,重庆麻乡约二把头亲率三十“虎贲”杀到门前,却连阵势都没摆开,就被綦江人轻描淡写地拿下,大家蓄积多时的一口怨气如长江之水决堤,一泄千里,不可抑制,心头痛快可想而知,宴席一开,他们的表现就比平日更加开怀也更加放肆。
只是,比起大院里的喧嚣和*,大厅的气氛显得相当沉寂。
分宾主一落座,即便是北京五大镖头这样的江湖角色,因有綦江县太爷在桌上,也是收敛不少,至于上海来的欧阳通,自诩在洋人堆里打滚,见多识广,当然要矜持一些,免得让人觉得没见过世面,而代人赴宴的张广更为沉默。
麻义久在各种大场面周旋,这次自己身为东道主,他应当更能在场面上圆滑应酬,而且事前就如何说话,说什么话,他在心里不知演练了多少次,保证了不会出现冷场的情况。
可是,在厢房中叙话时,有夫人地配合,麻义的表现还不至失态,一旦即席,近来饱受各方压力的他,只觉胸中的感受千头万绪,一时间不知孰轻孰重,虽然满嘴客套话不断,但所言多是辞不达意,这样一来,客人们除了礼貌性地回应,重要话题不知道该从哪里提起,不由显出几分尴尬与沉闷。
陪在末席的毕耀武向来不擅言辞,但和麻义相比,他算一个“局外人”,也就比麻义更为敏锐地感觉到,这时需要一个人出来搞活气氛,心头一动,就到外面去寻樊长水进来。
显然,这个老江湖今天开始重新认识“水少”的价值了。
毕耀武当然没想到,他这一出去,恰好为正在“偷梁换柱”的兰妹解了围。
兰妹在前院刚一现身,樊长水就已经看到,他心头一动,把人喊住,正待上去查看,毕耀武却来喊他。
樊长水其实并不打算借今天的宴会出头,但正所谓“时势造英雄”,今天诸多事情均变起突兀,由不得他再行“韬晦”之策,他清楚意识到,无论这样的机会是否符合自己的想象,但他人生的转折就这样突然出现了,他已不能再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不谙世事的懵懂青年,以寻求更家合适的时机,从这一刻起,他必须站在大家的视线中,绝对不能再有任何的懈怠和迟疑,所以毕耀武一喊,他就毫不迟疑地过去应付,这就促使兰妹的“偷梁换柱”顺利完成。
“拉弟,到里面去应酬,可要好好表现喽。”
毕耀武对樊长水说。
樊长水已不再在毕耀武的眼前作戏,神色坦然地说:“我晓得,您放心。”说完,就走入大厅,但当大厅客人们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时,他的神情忽然又变得既腼腆而温顺。
麻义见樊长水进来,就把话头往他身上引,想借此打破沉闷局面,笑着说:“小娃儿不知轻重,哪里有先招呼外面不理会里面贵客的道理,还不快给诸位叔伯们赔罪!”
樊长水给大家作个揖,红着脸说:“哪敢怠慢诸位叔伯,只是这桌的菜品,是义父从满汉全席中挑选出来的,如果有什么闪失,恐有损他老人家的一片赤诚之心,侄儿就一直盯在厨房,没想到怠慢了大家,还望叔伯们见谅。”
欧阳通“哦”了一声说:“我就说嘛,这个鸭舌羹,还有芙蓉蛋,都是扬州菜啦,怎么川菜中也有哦?敢情麻爷这桌用的是满汉全席的菜单!欧呦,看看我,看看我,一个劲地说自己有见识,吃了半天,不晓得吃的是什么,要不是贤侄说明,就这么傻忽忽地吃下去,岂不成了‘牛嚼牡丹’?味道没吃出来不说,还枉费麻爷的苦心安排!”
麻义见樊长水不经意间就给自己脸上贴了金,心中自然大是舒服,忙说:“几样菜有些来历是不假,但小地方的厨师,烧得倒是象模象样,可说到味道,和扬州师傅自然差得远撒?”
欧阳通说:“麻爷又在客气了,川菜师傅是绝不能小看的!当年乾隆爷南巡,在扬州用膳,扬州的厨师把满族的菜品和南方菜品结合起来,搞了个‘满汉全席’出来,其中汉席菜品,不光是扬州菜,像‘烤大田鸡’、‘叉烧大鱼’、‘哈耳粑’这些菜,都是川菜的菜品!”
樊长水微笑着说:“欧阳伯父果然是大场面进出的人,知道满汉全席的精华是扬州菜和川菜的人,恐怕真还不多。”
欧阳通听了奉承,更要买弄一番,筷子一放,说道:“大清龙兴关外时,所谓的‘宫廷宴’,是上不了台面的,北京的满大人自己都说,他们当年开宴,就是露天,‘哗’,往地上铺张兽皮,大家坐上去,这就开吃啦,哪里还做什么‘扎板羊羔’、‘甜溜鸭片’、‘红卤鸽脯’,就是一个大火锅,猪、牛、羊,还有种兽肉,一锅烩!熟了,拿刀子一割吃掉!说来蛮有意思,可是这样子吃法,有什么味道可言? 所以说,满汉全席吃的,其实就是汉席,吃汉席,就少不了川菜,川菜由四川的厨师来做,比别处厨师自然要高上一筹。”
樊长水说:“这桌酒席,菜品从四川‘满汉全席菜单’中挑出,义父又参考宫廷中‘满席’和“汉席”,这才最后确定,宫廷的满席,原分六等,一等每桌价银八两,二等每桌价银七两二钱三分四厘,三等每桌价银五两四钱四分,四每桌价银四两四钱三分,五等每桌价银三两三钱三分,六等每桌价银二两二钱六分,其中,前五等,是皇家专用,民间不能僭越,因此满席用第六等,宫廷汉席分一、二、三等及上席、中席,主要用于宴文武官员官,我们这里,用一等席,鹅、鱼、鸡、鸭、猪二十三碗,果食八碗,蒸食三碗,蔬食四碗,即使是外面的席面,肉食九碗,果食五盘,蒸食七盘,蔬菜四碟,这样的规格,在四川无出其右。”
綦江县令接过话头说:“本官于咸丰元年恩科得中进士,按我大清体例,科考及第者,皇上亲赐汉席,文武进士和鸣赞官等用中席,为肉食九碗,果食五盘,蒸食七盘,蔬菜四碟,现在看来,这样的规格,在麻把头府上不过是一般席面,寻常人用的而已。”
麻义听他话里似乎暗指自己有“僭越”之嫌,忙站起身作个揖,肃然说:“麻家能有今日,一要托福于朝廷,二要依仗于大人,若非在大人治下,我麻义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成就事业,这一点不敢片刻遗忘。”
县令干笑了几声,说:“麻把头,本官说这番话,是见菜品考究有感而发,别无他意,你可万务以为,官老爷说话,必藏玄机,别人为官,或存如此陋习,本县自开衙以来,言行所本,惟‘正大光明’四个字,这四个字乃我朝圣祖所倡,本县和你一样,未敢片刻遗忘。”
关东大马爷接过话头说:“咱常在京城里行走,官老爷见得不少,但象大人您这样,说话不藏着掖着,还真是少见!今日和您坐到一桌,心里痛快!”
欧阳通心里暗说:“这几位跑江湖的,看起来是老粗,巴结起官儿来,马屁拍得山响不说,时机也掌握得够老道。”
他心里这样想,嘴上顺势说:“北方的朋友既然觉得痛快,我们就一起痛快嘛,大家敬大人一杯!”
麻义见气氛热烈起来,即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对县令说:“我等一片诚意,大人万务推辞。”
这县令姓陈,名必谦,广东陆丰人,咸丰初得中进士,先是在京城留守三年,然后外放到綦江任县令,在任已十余年,为人谦虚谨慎得很,平日里半推半就吃一些麻义之类的乡绅的“孝敬”也就罢了,对地方上并不刻意搜刮,中国老百姓,最懒得打官司,生活里生出是非,大多愿意私下解决,因此,他们以为,只要县太爷不变着法掏自己口袋里的银子,就算得一个好官儿,这样多年下来,陈大人虽政绩不佳,也颇多私相授受的劣迹,但由于不以征敛扰民,百姓对他倒也拥戴。
近年来,陈大人暗中计较,自己这个县令,一作十几年,升迁是没什么指望;而乘着在任上,大肆搜刮些钱财,在他,又觉得一个读书出身的人,终究要顾得廉耻,再说这么多年,自己赢得一个好的官声,毁于一念,实所不值;因此,他在政务上就本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万事求“稳”,对麻乡约,他的态度其实也很明确,不过多支持,也不过多干涉,譬如,适才重庆人明显要闹事,但只要事情不闹起来,他就绝不会主动出面解决。
陈必谦知道,麻义积极巴结他,就是想把彼此的关系拉得更紧密一些,这样一来,自己为政的“中庸”原则,就很难维系,可是,自己如果不来赴宴,又生怕这个江湖味道浓郁的组织请些闲杂人等搞事,搞大了更不好收拾,于是就暗中计较,来是要来,来了就抬出‘正大光明’这条“圣训”,以此暗示这些江湖人,对自己不要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最让麻义头疼的,就是县太爷的这种态度。
随着麻乡约经营走入困境,麻义越来越渴望能够多方发展,多头经营,从而扭转不利局面,这就需要官方的有力支持,否则,自己这次即便能和上海、北京这两路人马取得合作,没有官府的支持,怕也无法如愿。
陈必谦对盛宴作不冷不热地评价,不啻给麻义当头来了一棒,幸好北京的大马爷站出来,拍出一个响亮的马屁,上海的欧阳通又借花献佛,提出个敬酒提议,这才让尴尬的气氛有所转变,他自然要就此顺竿儿爬上去,不然,任由县老爷夹枪带棒地一直说下去,只怕难以进入正题,这样这位大老爷来是来了,酒足饭饱那是自然,可半点问题解决不了,那自己就真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樊长水见麻义举杯站起,立刻就知道了他的心意,就说:“大马爷说,陈大人不藏着掖着,对是对极了,只是,那是江湖说法,依小侄说,大人是‘胸襟磊落’,‘行正影端’,今天到此,酒固然是要喝,但绝不会因为几杯水酒,乱了官家的纲常法度,叔叔伯父们要敬酒,敬的就是大人的这份胸怀气度,这也正是我等晚辈要多加学习的,如果大人不嫌弃,小侄为大人斟满此杯。”
这话一说,正中陈必谦下怀,既然说大家敬自己“为官有道”,那喝也无妨,于是笑着说:“贤侄这样说,这酒我是要喝的。”
他既喝这酒,麻义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忙给樊长水使眼色,樊长水就从陪侍的丫头手中拿了酒壶,为陈大人满了一杯。
陈必谦和大家一起干了一杯,然后正容说道:“贤侄刚才说得好啊,为官之道讲究的是什么?是一个‘度’,有了这个‘度’,朝廷的法制纲常就能不受人情束缚,朝廷的威严与体面就得以维持,但这个‘度’,并不是要忽略人情世故,依本县看,为官的这个‘度’,就是给人情世故加些桎梏,免得人情泛滥,乱了章法,本县做人、为官,即是以此为准则的。”
樊长水边为陈大人添酒边说:“依小侄愚见,这个‘度’,就体现在‘父母官’三个字上,‘父母’与‘官’同列,无非是说,天下万事皆通于家事,要紧的就是守一个‘高低’次序,子不与父争,那么,民自然不与官忤,这就是大人说的‘度’,麻乡约上上下下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多年以来合法经营,没有逾越法度的地方,这一点大人自然是洞若观火。”
陈必谦不答他的话,只对欧阳通说:“先生从上海来,眼下那边是我大清的‘通商口岸’,事涉英夷,‘法度’的把握较之别处,自然更为谨慎。”
欧阳通答道:“商人重利,只要获利,自会遵守法度,不然,得不了利不说,破坏了规矩,还要吃官司,商人是不会这样搞的。”
陈必谦点点头,又对大马爷说:“上海码头一开,与外夷交易,获利巨大,北方的商人想来也是要去凑热闹的。”
大马爷是在北京镖行里混出来的,在天子脚下吃这碗饭,用北京话说,得有“眼力价儿”,陈老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问话,其中奥妙,他自然看得真切,知道这官儿的用意在于,既打探出他们来綦江的真实意图,又威慑他们不要结伙惹事,于是说道:“咱兄弟是一票老粗,只是在皇城根儿底下混得久了,事理还是明白一些的,大清国的百姓讲的是‘士农工学商’,象大人这样,科举出来,排在首位,商人呢?排在最后,至于说保镖跑江湖的,连号也排不上!在京城,咱们这行儿叫做‘力奔儿’,啥意思?就是给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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