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中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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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慈欣中短篇小说集- 第1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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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管对大家进行严重警告,不得拥有第二国籍,并阴沉地让刘伟到总经理办公室去一趟,然后宣布散会。我们还没有从座位上起身,一直呆在电脑屏幕前的郑丽丽让人头皮发炸地大叫起来,说出大事儿了,让大家看新闻。

  我回到办公桌前,把电脑切换到新闻频道,看到紧急插播的重要新闻,播音员一脸阴霾,他宣布,在联合国否决IT共和国要求获得承认的3617号决议被安理会通过后,IT共和国向实体国际宣战,半个小时前已经开始对世界金融系统的攻击。

  我看看刘伟,他对这事好像也很意外。

  画面切换到某个大都市,鸟瞰着高楼间的街道,长长的车流拥堵着,人们从车中和两旁边的建筑物中纷纷拥出,像是发生了大地震一般。镜头又切换到一家大型超市,人群像黑色的潮水般拥入,疯狂地争抢货物,一排排货架摇摇欲附,像被潮水冲散的沙堤。

  “这是干什么?”我惊恐在问。

  “还不明白吗?!”郑丽丽继续尖叫道,“要均贫富了!所有的人都要一文不名了!快抢吃的呀!!”

  我当然明白,但不敢相信噩梦已成现实。传统的纸币和硬币已在三年前停止流通,现在即使在街边小货亭买盒烟也要刷卡。在这个全信息化时代,财富是什么?说到底不过是计算机存贮器中的一串串脉冲和磁印。以这座华丽宏伟的写字楼来说,如果相关部门中所有的电子记录都被删除,公司的总裁即使拿着房产证,也没有谁承认他的所有权。钱是什么?钱不再是王八蛋了,钱只是一串比细菌还小的电磁印记和转瞬即逝的脉冲,对于IT共和国来说,实体世界上近一半的IT从业者都是其公民,抹掉这些印记是很容易的。

  程序员、网络工程师、数据库管理员这类人构成了IT共和国的主体,这个阶层是十九世纪的产业大军在二十一世纪的再现,只不过劳作的部分由肢体变成大脑,繁重程度却有增无减。在渺如烟海的程序代码和迷宫般的网络软硬件中,他们如二百多年前的码头搬运工般背起重负,如妓女般彻夜赶工。信息技术的发展一日千里,除了部分爬到管理层的幸运儿,其他人的知识和技能很快过时,新的IT专业毕业生如饥饿的白蚁般成群涌来,老的人(其实不老,大多三十出头)被挤到一边,被代替和抛弃,但新来者没有丝毫得意,这也是他们中大多数人不算遥远的前景……这个阶层被称做技术无产阶级。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把世界格式化!这是被篡改的国际歌歌词。

  我突然像遭雷劈一样,天啊,我的钱,那些现在还不属于我,但即将为我买来两个多世纪生命和生活的钱,要被删除了吗?!但如果一切都格式化了,结果不是都一样吗?我的钱、我的基延,我的梦想……我眼前发黑,无头苍蝇般在办公室中来回走着。

  一阵狂笑使我停下脚步,笑声是郑丽丽发出的,她在那里笑得蹲下了。

  “愚人节快乐。”冷静的刘伟扫了一眼办公室一角的网络交换机说。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交换机被与公司网络断开了,郑丽丽的笔记本电脑接在上面,充当了服务器,这个婊子!为了这个愚人节笑话她肯定费了不少劲,主要是做那些新闻画面,但在这个一个人猫在屋里就能用3D软件做出一部大片的时代,这也算不了什么。

  别人显然并不觉得郑丽丽的玩笑过分了,强子又用那种眼光看着我说:“咋啦,你应该对他们发毛才对啊,你怕什么?”他指指高管们所在的上层。

  我又出了一身冷汗,怀疑他是不是真看透我了,但我最大的恐惧不在于此。

  世界格式化,真的只是IT共和国中极端分子的疯话?真的只是一个愚人节玩笑?吊着这把悬剑的那根头发还能支持多久?

  一瞬间,我的犹豫像突然打开的强光灯下的黑暗那样消失了,我决定了。

  晚上我约了简简,当我从城市灯海的背景上辩认出她的身影时,坚硬的心又软了下来,她那小小的剪影看上去那么娇弱,像一条随时都会被一阵微风吹灭的烛苗,我怎么能伤害她?!当她走近,我看到她的眼睛时,心中的天平已经完全倾向另一个方向,没有她,我要那两百多年有什么用?时间真会抚平创伤?那可能不过是两个多世纪漫长的刑罚而已。爱情使我这个极端自私的人又崇高起来。

  但简简先说话了,说出的居然是我原来准备向她说的话,一字不差:“我犹豫了好长时间,我们还是分手吧。”

  我茫然地问她为什么。

  “很长时间后,当我还年轻时,你已经老了。”

  我好半天才理解了她的意思,随即也读懂了她那刚才还令我心碎的哀怨目光,我本以为是她已经看透了我或猜到了些什么。我轻轻笑了起来,很快变成仰天大笑。我真是傻,傻的不透气,也不看看这是个什么时代,也不看看我们前面浮现出怎样的诱惑。笑过之后,我如释重负,浑身轻松的像要飘起来,不过在这同时,我还是真诚地为简简高兴。

  “你哪来那么多钱?”我问她。

  “只够我一个人的。”她低声说,眼睛不敢看我。

  “我知道,没关系,我是说你一个人也要不少钱的。”

  “父亲给了我一些,一百年时间是够的。我还存了一些钱,到那时利息应该不少了。”

  我知道自己又猜错了,她不是要做基延,而是要冬眠。这是另一项已经商业化的生命科学成果,在零下五十度左右的低温状态,通过药物和体外循环系统便人体的新陈代谢速度降至正常状态的百分之一,人在冬眠中渡过一百年时间,生理年龄仅长了一岁。

  “生活太累了,也无趣,我只是想逃避。”简简说。

  “到一个世纪后就能逃避吗?那时你的学历已经不被承认,也不适应当时的社会,能过的好吗?”

  “时代总是越来越好的,实在不行我到时候再接着冬眠,还可以做基延,到那时一定很便宜了。”

  我和简简默默地分别了。也许,一个世纪后我们还能再相会,但我没向她承诺什么,那时的她还是她,但我已经是一个经历了一百三十多年沧桑的人了。

  简简的背影消失后,我没再犹豫一刻,拿出手机登录到网银系统,立刻把那五百万元新人民币转到基延中心的帐户上。虽然已近午夜,我还是很快收到了中心主任的电话,他说明天就可以开始我的基因改良操作,顺利的话一周就能完成。他还郑重地重复了中心的保密承诺(身份暴露的基延族中,已经有三人被杀。)

  “你会为自己的决定庆幸的,”主任说,“因为你将得到的不只是两个多世纪寿命,可能是永生。”

  我明白这点,谁也不知道两个世纪后会出现什么样的技术,也许,到时可以把人的意识和记忆拷贝出来,做成永远不丢失的备份,随时可以灌注到一个新的身体中;也许根本不需要身体,我们的意识在网络中像神一般游荡,通过数量无限的传感器感受着世界和宇宙,这真的是永生了。

  主任接着说:“其实,有了时间就有了一切,只要时间足够,一只乱敲打字机的猴子都能打出莎士比亚全集,而你有的是时间。”

  “我?不是我们吗?”

  “我没有做基延。”

  “为什么?”

  对方沉默良久后说:“这世界变化太快了,太多的机会太多的诱惑太多的欲望太多的危险,我觉得头昏目眩的,毕竟岁数大了。不过你放心,”他接着说出了简简那句话,“时代总是越来越好的。”

  现在,我坐在自己狭小的单身公寓中写着这篇日记,这是我有生以来记的第一篇日记,以后要坚持记下去,因为我总要留下些东西。时间也会让人失去一切,我知道,长寿的并不是我,两个世纪后的我肯定是另一个陌生人了,其实仔细想想,自我的概念本来就很可疑,构成自我的身体、记忆和意识都是在不断的变化中,与简简分别之前的我,以犯罪的方式付款之前的我,与主任交谈之前的我,甚至在打出这个“甚至”之前的我,都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想到这里我很释然。

  但我总是要留下些东西。

  窗外的夜空中,黎明前的星星在发出它们最后的寒光,与城市辉煌的灯海相比,星星如此黯淡,刚能被辩认出来,但它们是永恒的象征。就在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与我一样的新新人类上路了,不管好坏,我们将是第一批真正触摸永恒的人。
  

  【人生】


  (《时光尽头》 花山文艺出版社 2010年1月)

  母亲:“我的孩儿,你听得见吗?”

  胎儿:“我在哪里?!”

  母亲:“啊孩儿,你听见了?!我是你妈妈啊!”

  胎儿:“妈妈!我真是在你的肚子里吗?我周围都是水……”

  母亲:“孩儿,那是羊水。”

  胎儿:“我还听到一个声音,咚咚的,像好远的地方在打雷。”

  母亲:“那是妈妈的心跳声……孩儿,你是在妈妈的肚子里呢!”

  胎儿:“这地方真好,我要一直呆在这里。”

  母亲:“那怎么行?孩儿,妈要把你生出来!”

  胎儿:“我不要生出去,不要生出去!我怕外面!”

  母亲:“哦,好,好孩子,咱们以后再谈这个吧。”

  胎儿:“妈,我肚子上的这条带子是干什么的?”

  母亲:“那是脐带,在妈的肚子里时你靠它活着。”

  胎儿:“嗯……妈,你好像从来也没到过这种地方。”

  母亲:“不,妈也是从那种地方生出来的,只是不记得了,所以你也不记得了……孩儿,妈的肚子里黑吗?你能看到东西吗?”

  胎儿:“外面有很弱的光透进来,红黄红黄的,像西套村太阳落山后的样子。”

  母亲:“我的孩儿啊,你还记得西套村?!妈就生在那儿啊!那你一定知道妈是什么样儿了?”

  胎儿:“我知道妈是什么样儿,我还知道妈小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儿呢?妈,你记得什么时候你第一次看到自己吗?”

  母亲:“不记得了,我想肯定是从镜子里看到的吧,就是你爷爷家那面好旧好旧的,破成三瓣又拼到一块儿的破镜子……”

  胎儿:“不是,妈,你第一次是在水面儿上看到自个儿的。”

  母亲:“嘻……怎么会呢?咱们老家在甘肃那地方,缺水呀,满天黄沙的。”

  胎儿:“是啊,所以爷爷奶奶每天都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挑水。那天奶奶去挑水,还小不点儿的你也跟着去了。回来的时候太阳升到正头上,毒辣辣的,你那个热那个渴啊,但你不敢向奶奶要桶里的水喝,因为那样准会挨骂,说你为什么么不在井边喝好?但井边那么多人在排队打水,小不点儿的你也没机会喝啊。那是个旱年头,老水井大多干了,周围三个村子的人都挤到那口深机井去打水……奶奶歇气儿的时候,你扒到桶边看了看里面的水,你闻到了水的味儿,感到了水的凉气儿……”

  母亲:“啊,孩儿,妈记起来了!”

  胎儿:“……你从水里看到了自个儿,小脸上满是土,汗在上面流得一道子一道子的……这可是你记事起第一次看到自个儿的模样儿。”

  母亲:“可……你怎能记得比我还清呢?”

  胎儿:“妈你是记得的,只是想不起来了,在我脑子里那些你记得的事儿都清楚了,都能想起来了。”

  母亲:“……”

  胎儿:“妈,我觉得外面还有一个人。”

  母亲:“哦,是莹博士。本来你在妈妈肚子里是不能说话的,羊水里没有让你发声的空气,莹博士设计了一小机器,才使你能和妈妈说话。”

  胎儿:“噢,我知道她,她年纪比妈稍大点儿,戴着眼镜,穿着白大褂。”

  母亲:“孩儿,她可是个了不起的有学问的人,是个大科学家。”

  莹博士:“孩子,你好!”

  胎儿:“嗯……你好像是研究脑袋的。”

  莹博士:“我是研究脑科学的,就是研究人的大脑中的记忆和思维。人类的大脑有着很大的容量,一个人的脑细胞比银河系的星星都多。以前的研究表明,大脑的容量只被使用了很少的一部分,大约十分之一的样子。我领导的项目,主要是研究大脑中那些未被使用的区域。我们发现,那大片的原以为是空白的区域其实也存贮着巨量的信息,进一步的研究提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那些信息竟然是前辈的记忆!孩子,你听得懂我的话吗?”

  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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