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电话重重的挂了,趴在钢琴上有一种虚脱的感觉,钢琴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打蜡了,略显的暗淡与憔悴。我看着淳妤,顿觉得房中的空气已完全改变,所有的活泼已变成杂乱,所有的清静已变成寂寞,像一个人的病后、一张画的蚀后;像一株花受过风雨的打击;像一块园地挨过牛羊的践踏。我感到烦躁与郁闷,我过去打开了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回山林的一路上,敌人的哨兵,以及残坦断墙的阴灰、民族的愤恨与悲哀一时都浮到了我的心头,我有沉重的内疚,忏悔我近来生活的荒唐。这使我在头等车里开始有消沉的静默。我似乎见到了太平洋的风云掠过了这里的屋脊、黄浦江的炮声震动了这里的墙头。只感到“赶走日寇,还我河山”八个大字在眼前跃动。
窗外是我熟识的田野。多年前,我有多少次在光亮的天日下,坐在马车内,望着蔚蓝的天空和碧绿的森林。我想起山林的山民,其中有我的亲戚与朋友,他们平静地耕种,男人们植树,女人们种药材,小孩们在游泳与捕鱼。涯下的河流在静静的流淌,我遮眼望去,真是一副美丽的森林山水画。如今,这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另外的一个世界,日寇的枪口对着山民的胸膛,而我还要回去给他们雪上加霜,这是可以原谅的事情吗?
我下了火车以后,有日本的宪兵来查通行证,我的心中浮起更多的羞愧与愤恨。我在饮马镇的一家旅馆住下,远远地我望见了久别的饮马川,我曾经在那里寄存爱与梦,多少情景都汇聚在我的心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清天。有多少同样的景遇值得我去追忆,当年的亲戚都已经故去,此中有多少伤心的事情值得我去怀念与凭吊。
夜已深,随我来的一干人早就睡下了。是旅途的疲惫、是心境的萧瑟、是醉酒后的遐意,使我很快入睡。草上秋霜正浓,有一种特别的滋润与温柔依着我,我真想把我的鞋袜脱去,来体验我童年的感觉。树上已有绿意悬挂着春讯,麻雀在枝上乱叫,他们在阳光中体验着春天的欢悦。山道中没有一个人,我陶醉地在上面漫走,不知不觉中路已经走了很多。我从树丛中出去,望见了右面的湖水,使我有一种到山顶畅览旧日胜景的欲望。我不觉加速了脚步,一直向上面走去。但转了两个弯后,我忽然发现前面也有人在缓步的上山。我好象被童年的竞争心所鼓励。更快的赶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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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女人》十一
真没想到,事情的结果却是如此可悲。谁都无法相信,山林在种种折磨中挺了过来,却预料不到山里的人整整换了一茬。多年以后,我只见到一个疯女人,她骑在毛驴身上,神情悠闲地与我擦肩而过。她的丈夫心疼地扶着她的腰。我感到她很面熟,似乎与我曾经朝夕相处。猛然我想了起来,她不是山林的女主人、曾经叱咤一时的太太贞香吗?我回头拼命追赶着他们,我的头巾在风雪之中飘荡。追上之后我问她:
“太太,你不认识我了吗?”
她看着我茫然地摇了摇头说:
“不认识了,再说好久没人叫我太太了。你可能认错人了!”
我如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凉水,事过境迁,人与人之间只是留个回忆罢了,而更可悲的就是我们连个回忆都没留下,我的心快化为血浆迸溅出我的胸膛。
他的丈夫说;
“这是我的妻子,我们很久以前就拜过堂。可惜她已经疯了。一个月以前,她流浪到街头与我相遇时,她一眼就认出了我,这真是缘分。”
我问:
“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
“我叫范泻怒,我要带着她回我远方的老家。”
就这样我们永久地分别了。山林所有的人都去了,只留下了我们最后的两条生命在烦恼的红尘中游荡。如今她也与她的毛驴和丈夫一同离去,只有我一个人等待着根生的回来。那个遥远的上午是山林毁灭的开始,今天我仿佛看到那顶冉冉而来的红色软轿,轿子在阳光中变换着七彩虹霓,是这顶轿子打开了山林封闭已久的山门。
山林自从栓柱与丁香死后,几乎恢复到了平和状态,各房管事的姑娘们也都认真负责。一天我和大小姐坐在阁楼之上,商量着如何处置周同这条老狗时,米兰带着一队丫头们跑上了阁楼禀报大小姐:
“山下来了一顶红色小轿,小轿后跟着一队扛着枪的人马。她说她是叶儿姐姐,请问大小姐该不该让她进山?”
大小姐看了我一眼说:
“我也不知道,按说她一走就是这么多个年头,变成什么样的人了,谁也不知道,还是别让她进山了。就说咱山林不太安宁,让她等些日子再来也是一样的。”
米兰正要出去回话,我急忙把她叫了回来说:
“大小姐,不是我多嘴,上次我到城里的时候,叶儿姐姐帮了大忙。这回她回来说不定是来看望我们的,怎么能够把人家拒之门外呢!依我看我们先放她进来,仔细看着就是了。”
大小姐还是徘徊不定。我又说:
“大小姐,抛开她帮过我们这一层不说,就是看在她的父母为山林而死的情份上,我门也不能做出这样无情无义的事来。人家若是进山上坟,难道也不准?”
大小姐在我再三的劝说之下,终于心软了,说:
“那就让她进来吧,但是各处管事要万分小心,不是我小题大作,而是山林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叶儿进来之后,没有直接来见大小姐,而是到她母亲的坟上号啕痛哭。叶儿听李妈在一旁说了些不该拦挡叶儿进山的闲话,带着一队人马冲上了山林。上来之后指着大小姐问:
“刚才为什么不开山门?你的母亲许贞香在哪里?”
叶儿美丽的脸膛上挂着点点泪水,柳眉凤眼透着一股冲天的怒气。这个局面很僵,我觉得这样对谁都不利,连忙去劝叶儿。可是叶儿说与任何人没有关系,她只找许贞香一个人算账。她左一个许贞香,右一个许贞香,好像她就是冲着许贞香来的。
大小姐终于被激怒了,她指着叶儿说:
“我不管你与我的母亲有多大的过结,也不管你在山林外混得多么有地位,但是在我的面前,请你必须尊重我母亲。我告诉你,你为山林买了枪是你的功劳,可是这功劳与别的事情不能有半点牵扯。”
叶儿横坐在椅子上,斜瞅着大小姐说:
“你的父亲已经把你的母亲休了,娶了我。我现在就是这儿的主人,你的意思是嫌我这个主人叫仆人的名字不应该了,是吧?现在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个当小辈的少来指点我。”
大小姐说:
“这话可就怪了。家父故去已经多年,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你今天说出如此不堪入耳的话来,可见是一派胡言。”
叶儿冲天大笑,四周的树木在她的笑声中簌簌颤抖,几房管事的都拔出腰间的手枪。叶儿突然停止了笑声问:
“想动枪吗?别忘了你们的枪是哪里来的。相信不相信由不得你们,你父亲根本没死,他过不了几天就会回到山林。我要在你父亲回来之前做掉你的母亲,不然你也别想活。”
大小姐冷笑一声,笑声短促而嘹亮。她说:
“想做掉我的母亲也可以,除非你先做掉我!”
叶儿说:
“原本我们上辈的恩怨由我们上辈的人来了结,假如你楞是想纠缠进来,我也顾不了许多了,是你自己找死,不要怨我心里狠毒。”
我连忙打圆场,笑着说:
“叶儿姐姐,现在的太太已经今非昔比了。她落了一身的重病,你看在以前共处一室的分上,饶了她吧,大家毕竟还主仆一场。”
叶儿呵了口气说:
“噗——我饶不饶她是另一码事,但是你们必须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总不能躲着我一辈子不见吧。她现在今非昔比?我才是今非昔比,我要把她欠我的东西,一点不剩地讨回来,包括我母亲的性命。”
大小姐说:
“大话是谁都可以说的,怕是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你母亲虽为山林而死,但我们也厚葬了,你要翻老账的话,我妹妹还是你丢的呢!”
叶儿似乎还要为这没有结果的吵闹继续下去。我提出一个很便利的条件就是只让叶儿自己去看太太,而且什么武器都不可以带。叶儿开始不同意,大小姐说“就只有这惟一的机会,去就去不去便罢。母债女还,要不你就去找至今生死不明的青杨算账,还省事的很。”
叶儿无话可说,只好答应。
大家坐着软轿来到后山。院落的门吱吱打开,荡下一丝细细的灰尘,瞬息之间,灰尘随风吹散。沉闷的大院如一座袖珍的江南园林,园林之内死寂而冷清,透着淡淡的令人恐惧的氛围。丫鬟和仆人们几乎和木头一样呆板。
大家到了后院,只见被静水围就的亭子里,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在唱着江南戏曲,她的水袖甩得令人眼花缭乱,她所有的幻想都沉淀在虚假的戏曲之中。头上美艳的珠宝,闪着耀眼的光华,人却如一朵开在暮春待谢的鲜花,散发着糜乱的情调。
芳草过去把她请了过来,只见她的双眼含着一汪秋水,迷离地看着大家。叶儿说:
“她果然疯了,真是报应。”
太太突然扭过脸,双目充满了愤怒,指着叶儿的脸破口大骂:
“你这个骚狐狸,你竟然来到我的面前。我今生已经发下毒誓:杀我女儿者就别想活着来见我,我要亲手杀死你。”
太太神经质地呼叫着,剧烈地咳嗽着,梦呓般地思念着破碎的前尘往事。她已经和她的生命一切为二,站在一条深不可测的命运壕沟边缘,没有黑夜与白昼、冷热与四季的分辨。古装的打扮与涂抹的口红使她文静时像一棵含羞草,疯狂时就像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狂蛇。
就在她扑上来的刹那间,叶儿抓住她的手腕说:
“真是万年的狐狸去不了骚味,都成一把土的人了,还要在我的面前发威。我真真切切地告诉你,老爷已经娶了我,我现在就是山林的女主人,也就是这里的新太太,你何去何从,自己选择。”
太太突然冷静下来,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问叶儿:
“你真的找到老爷了?他果然没死?我的丈夫背叛了我!老天爷,我的男人为什么这样对我,丧天理呀,我没法活了——”
太太仰着头对着天哭嚎着,她满头的饰品晃荡着,再加上自身病态显现,有一种奇异美丽的效果。她对着苍天缠缠绵绵地诉说着她的苦衷。
叶儿还要说一些更加刺激的话时,大小姐挥了挥手,拦阻了她。大家散了,太太尖厉的声音回荡在林间,她用模糊而绝望的哭喊声折磨着自己残弱的身躯。
我们还没回到阁楼的时候,桂圆跑来禀报,日本军队手握机枪,已经冲上山林,而且随叶儿上山的几个人也四处流窜不知去向。听了这话,大小姐用手指着叶儿晃荡了几下,我抢步上前扶着,她没有摔倒。丫头们把大小姐扶上软轿。我们正往山林前门赶的时候,只见后山浓烟滚滚,大家立时明白太太的后院已经失火。
大小姐从软轿上跌落下来,口里呼唤着:“娘——”她匍匐着向后山爬去。山林的前门枪声与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山林中的野兽在林间拼命奔跑,山林中的女人在林间奔跑,山林中的尘土在林间飞腾,整个山林在动荡。我问叶儿:
“这都是你给我们带来的吗?”
叶儿摆着双手说:
“没,没有,我们不是一伙的,真的……”
山林全乱了。大小姐如刚刚出壳的雏鸡一般弱小,她虚弱的身体勉强地支撑起来,对我说:
“金枝上公主石,开我们的机关,一会儿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我踌躇着。我们的机关,是在前几天找到硅化木的时候请人设计的。我们在各个要道口都埋了上百吨的炸药,关键时刻我们不能眼看着我们的祖先遗留下来的宝贵财产被贼寇掠去,我们要与我们的宝贝一起消失,哪怕是一同血肉横飞,也无怨无悔。
但是事到临头,我又迟疑了。我不忍心看着千万顷山林瞬间化作灰烬,看着山林中千万条生命瞬间葬身火海,更不忍心的就是——阁楼底下的溶洞中那千姿万态的硅化木瞬息间化为玉沫,与烟雾、尘土混合,然后直冲云霄。而且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除了按动机关的人安全以外,其余的人都会有危险的,但是这是山林惟一的选择。
我在山坡上爬行,我的心中的惟一目标就是爬到公主石,按到机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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