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画的山林,这都是你给我们带来的灾难,你是多么可爱,又是多么可恨。
这天我们谁都没吃一口饭,山林中断了炊烟。放肆的黄鼠狼直入房间,寻找吃食。天快黑的时候有人报:“兰姨太太来了。”
大嫂一听眼内出火,大声说:“她算你们哪门子姨太太,趁早让她滚。”
我和大嫂说:“既然来了就让她进来吧,毕竟她和我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好些年,欢乐痛苦到现在都烟消云散了,我也有些想她了。”
不大一会儿,兰姨跟着叶儿进来。几年不见她憔悴了许多,雍容华贵在她的身上已逃得无影无踪,只有从丰满的嘴唇上才能找出当年一丝儿妖娆的痕迹。她紧挨着我坐下,长长叹了一口气,看来她的日子并不像我们预料的那样美满。
我说:“兰姨,我希望你能看在我死去的父亲份上,和周管家说一说,把大哥和四友哥放了吧,这山上的木材由他们去砍,城里的铺子也给你们。”
兰姨哭了起来。她爱哭,这是大家公认的,可现在的她让人搞不清到底为谁而流泪。我没有劝他,也没有理她。大嫂满腹的怒火已膨胀到极限,大声说:“你来就是为了哭吗﹖你想用你假仁假义的眼泪使我们原谅你丈夫畜生不如的行为吗﹖我们已经让步了,这林子让小日本去砍去,砍了旧的还会长新的。”
兰姨停止了哭声说:“你们错了。日本人什么时候来砍饮马川的树林是任何人都阻挡不了的。只是根生他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我和大嫂同时站了起来,几乎晕了过去,齐声问:“为什么﹖”
兰姨说:“这都是周同那个猪狗干的,他看上了飞絮,他让我来传个口信,如果飞絮三日内过门嫁给他,那根生和四友就能活命。唉——都怪我当时看错了人,引狼入室呀。”
这夜我们又没合眼,我已经打发兰姨回去告诉周同,只要他能把大哥放回来,我可以嫁给他。大嫂撸下她父亲陪嫁的金镯子戴在我的手腕上说:“飞絮,屈了你了。”
兰姨回去了。听下人们说,她和周同平静地说了半夜话,天亮的时候出来走进西厢房。
第二天,却迟迟不见她走出西厢房。丫头们找了几个男人破门而入,才发现她已直直地死在床上,她的口中散发着鸦片的芳香,身上穿着滚边红绸袍子,外面的阳光缤纷如雨,直射到她那张扭曲而迷离的脸上。院子里,大团大团的芍药花怒放着,是昨天夜里开放的。
这个霸道而又固执的女人,孤傲一世,胸有成竹地掌握自己的将来,却左右不了自己的丈夫。生活是个谜,一旦破解了这个谜,找到正确的答案时,生活的本质便会变得苍白如水,也失去了生的意义。所以她的遗容保持着平静和鲜艳。
我要嫁了,我很高兴,也很痛苦。但愿我的出嫁能为大哥和四友带来好运,为山林带来安宁和兴旺。
迎亲的队伍在山下吹吹打打喧闹着。周宅昨天发丧今天娶亲,这擦肩而过的红白喜事已注定了这次婚姻的晦气与失败。
早晨,我穿上嫁衣上了阁楼向大嫂辞行。大嫂面向里躺着。我轻轻地说:“大嫂,我走了。以后这儿还是我的家,我的房间不要动一点,等大哥回来后我还会回来的。”
大嫂仍然向里躺着,仿佛动了一下,我褪下金光闪闪的镯子压在她的枕头底下,我知道这只镯子是大嫂对娘家的最后怀念,这些年这只镯子一直没离开她的身体。我不能要
山上的叔叔大爷们在我上轿的时候用猎枪冲天放了几声,很沉闷,如炸冰的声音一般。空气中顿时充满了火药味儿。猛然间我听到身后传来几声尖利的哭喊:“飞絮,给你的镯子……飞絮……”是大嫂,刚才她为什么不和我告别呢﹖我知道她的心碎了……
大哥,我的出嫁都是为了你。大哥,我是爱你的,因为只有爱才能让我付出生命的代价。我爱你,连同你的成功与失败,你的愤怒与欢笑,你的沉默与激烈,你的长啸你的低吟,你的自由与局限。是的,你是山神,是我苦苦追求的偶像,是我扯也扯不断的血肉牵连。
轿夫们沉默着。我掀起盖头,从轿帘的缝隙中看到那亲切而熟悉的土地,嗅着那醇厚醉人的槐花香,听着轻柔悦耳的小溪流淌,我激动的感情如潮水放纵,汹涌着。我真想声嘶力竭地大哭一场,可是又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高家的女人走了穿红的,来了挂绿的,匆匆地在这座大院里来来去去。多年以前我和大哥是在一个寒冷的冬日离开这座大院的,我的童年永远留在这儿。无数次在梦中我又回到这座大院,回到了我的童年……童年的梦已是岁月带走的一只短线的风筝;童年的梦是心头沾满泪水与甜蜜回忆的过去;童年的梦是再也寻不回的丝丝遗憾,是永远属于自己而不愿对人讲起的点点忧伤……
此刻,我又回到了这里。可我感到万分的陌生,整座院落历尽沧桑的衰败容姿使我孤僻的内心更加惆怅和黯然。它有一种老人般的凝重与迟缓,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威严。
几位老妈子鱼贯而来,把我搀入正厅。我迫不及待地撕下盖头,我看到那么多惊愕,怜惜,甚至鄙视的目光,但在我恍惚的视线中更多的是一双双友好而充满热情的眼睛。
我的新郎穿着红色的真丝长衫,盈笑频频地向我走来。也许因为几夜无眠的原因,我的眼前一黑,一股甜腻的热流涌向我的喉头,我张开口马上奔流出来,我摔倒在地上。
我一直懵懵懂懂,处于昏迷状态中,但却记挂着大哥的安危,又听二奎婶说:“放心吧,你大哥和四友已经回家了。”我心里一下子明亮起来。
我好想见大哥一面,好想对他说:既然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就认命吧,这就是命中注定的。无数次我和大哥冷静地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对命运说:“不”!可这一次我彻底服从了——人是不能跟命争的。
夜里二奎婶服侍我喝下草药刚睡下,周同进来了。他对二奎婶说:“你先下去吧,这儿有我就行了”。二奎婶说:“周姑爷,看病的医生说了,可是不能同房的”。周同冲着二奎婶说:“你也管得太宽了吧,这我还不懂吗﹖从城里买回的草药你煎了没有﹖”二奎婶说:“煎了,这不是刚服下。”我看到周同的嘴角划过一丝微笑。我全明白了,但我感到一切都无所谓了。
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睛有些湿润,头有些沉。只觉得体内有一股烈火在燃烧。这股火焰让我昏昏欲睡。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大哥在烈火中舞蹈,雪亮的火苗照亮了山林,最后他向我招了招手,挥手告别的动作和当年他去苏州要帐时的动作一模一样。我大叫着,哭喊着,我要留住他,留住我生命的最后牵挂——我醒了。只见周同从我的身体上满足地滚落下来。
我整整昏睡了七天七夜。这七天七夜之中,我的灵魂已经伤痕累累,这漫长的七大七夜新桃已成旧符。
第八天我醒了,不见二奎婶,我下地倒了一口茶,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没有一点质感。手中的茶碗差一点滑落下去。我梳好头,穿了衣裳。我不希望自己再睡下去,我要见大哥,在我生病的这些日子他干嘛去了,为什么不来看我﹖
正当我要出门的时候,二奎婶闯了进来,只见她从头到脚身穿重孝。她见了我呆了,用沙哑的声音惊奇地问:“今天没吃药怎么好了﹖”二奎婶一语道破了天机,这七天七夜中,是药给了我睡眠的力量。这时周同提着一个鸟笼,鸟笼里装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八哥。八哥一边跳跃一边说:“小猫叫,太太笑。”
周同笑眯眯地说:“我的太太终于醒了,今天该给你大哥去烧两刀纸钱,顺便和你大嫂说,黑麂子山的果树可是有你的一半”。
我倏地站了起来,但由于虚弱我晃了几下,问:“你再说一遍,我大哥他怎么了﹖”
周同说,“难道你是一个傻子吗﹖你没看见二奎家的身穿重孝,除了你大哥谁还有这么大的威呀。提到这事你还得感谢我,这几日一直让你昏睡着,要不然早和你大哥见你老子娘去了”。
山崩地裂一般的旋转之后,我闭着眼定了定神。二奎婶紧紧地搂住我的身体和周同说:“姑爷,你为什么要告诉她﹖她还在病中呀。”
周同说:“你知道什么﹖这叫长痛不如短痛,告诉她让她死了那份心就算了。饮马川全完了,只剩下黑麂子山了。我倒想让你赶快和你大嫂闹个清楚,只要你大嫂一改嫁这黑麂子山就不姓高了。”
我说:“好,只要你给我备车上山,我就答应你,不过你我都得要为我大哥披麻带孝。”
马车在山道上飞驰。近了,山崖顶上圆形的小山包,是一座坟,坟前立着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妇。人道是“小寡妇上坟”。我跳下马车,不顾二奎婶的呼唤,几乎是爬到崖顶大哥的坟前,我失声痛哭起来。大嫂扶起了我,我们抱头哭在一起。
我问大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饮马川怎么会起火的﹖”
大嫂说起了缘由:“你走后,你大哥也回来了。他答应了日本鬼子提出的一切条件。回来组织山民立即把路修好。还要组织百十号山民上山砍树。所有山林全部被征用。还说日本皇军大大的用木材,建兵工厂,建战地医院,还要补修被八路破坏的铁路……”
大嫂停了停,叹口气又说:“你大哥不知道周同强行娶你的事儿。他要连夜去救你,可又来不及组织人修路。第二天一大早,日本鬼子的大队兵马就要进山来,督催山民修路、砍树。你大哥仰天长叹一声,说妹妹呀,大哥对不起你,来不及去救你了!又对我说,我也对不住你。今后的日子你自己扛吧!”
大嫂摇了摇头,叹口气说:“此后,就出了一连串的怪事。”
我瞪大眼睛急问:“啥怪事?”
大嫂说:“第二天一早五、六十个日本鬼子就进了山。兵分两队,一队准备在崖南督催山民修路,一队到崖北催促山民砍树。哪知,路还没修,通崖南的那座大石桥就给炸飞了。有五六个察看大桥的鬼子飞上了西天。”
“真的?”
大嫂压低噪音:“说是八路炸的!”
“那崖北起火是咋回事?”
大嫂说:“日本兵进了崖北林子没多久,身后的林子就着火了。火着的也邪,东西南北四处冒烟起火,把鬼子全给围了进去。崖南的日本兵驱赶你大哥他们去崖北救火。大火烧了七天七夜才扑灭。烧死几个山民、失踪几个,谁也搞不清,反正,六十来号日本鬼子,活着走出山林的不到20人。你大哥也活活被烧死!”
周同走过来说:“嫂子,我们第一是来祭奠大哥的,第二嘛……就是看看黑麂子山的果子成熟没有。现在我是这个家惟一的男人了,也是这个人家的脊梁,你们也不用愁,我一定能让你们过好的。”
大嫂抬起头,她的双眼目光如两把冰刀直戳到周同脸上,她说:“周同,这回你达到目的了,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当了汉奸,又玩起借刀杀人、图财害命的把戏﹖”
周同被大嫂逼得恼羞成怒大骂起来:“放屁,在这个家里你算个什么东西﹖滚回你苏州娘家去吧”。
我冷静极了,大嫂还要还口时,我摆了摆手说:“算了,用不着争了。你陪我走走吧”。周同一个劲给我使眼色,我只当没看见。
满山一片狼藉,在一块巨石之下一只大麂子腹下护着三只小麂子,都被活活烧死,黑色的灰尘已把崖下的溪水污染得没有一点透明感了。高山有如攥拳击天,以泻复仇之怒,即使经过烈炎的焚烧也改变不了高大而险峻的威风。它们把裸赤的身体层层叠叠,浓浓淡淡,深深浅浅无一保守地展示在众目睽睽之下。看着先祖百年基业付之一炬,我的心如死灰。
在山崖凸出的石条上挂着一条碗口粗的蟒蛇,它绝望而扭曲的躯体还冒着缕缕青烟,散发着一阵阵腥味。看来这饮马川的每一条生命都没有逃脱这场灭顶之灾。这只蟒蛇让我想到大哥焚烧后的尸体。我趁周同落在后边悄声问大嫂:“你确信你找到的就是大哥的尸体吗﹖”大嫂说:“他进火前我把金镯子戴在他手腕上,没错,就是你大哥。”
我抬起头看了看,湛蓝湛蓝的天空极明,极静,极宽广。蓝天是那样深邃和无限,人生却是这样的渺茫而短暂。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大嫂,我见到大哥了,在梦中他向我挥手告别,他被大火包围着。”
大嫂没有显出一丝的惊讶,也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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