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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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女人-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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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每日不出阁楼,即使是白天我也要拉上窗帘。屋里的摆设已经很陈旧,我惶然四顾:柜子上的油漆已失去了往日耀眼的光彩,几口硕大的花瓶内插着几支孔雀翎,碎毛颓然地凌乱着。

  我记得在拥有根生的日子里,也是我初入山林,我最喜欢的动物就是家养的孔雀。夕阳西下时,根生常常收了工,带着我来到崖底,两岸的潮气还没完全退尽,孔雀迎着余辉打开它绝代风华的扇子,夕阳的光辉在扇羽上编织着缤纷的梦幻,璀璨夺目,孔雀像山林中的高家是世袭的贵族,他们共同拥有着善良、美丽、高贵、超然的特征。这些孔雀翎是一只最美的孔雀死后,根生亲手拔下来送给我的,每当看到它们,我都会在刹那间感觉到窗外夕阳的气息,和山林中万物的芳香。

  那一年,叶儿打扫房屋时不小心折断一根翎子,我直气得骂了她一场。这个死丫头自从跟了我,每日没三顿饱饭,倒是有三顿饱气受,成日里鬼魅似的直往根生面前跑,活活泥姑娘占了个土性子,难缠到头了。这辈子我除了恨日本人就是恨她了。拿她和金枝相比,连金枝的脚后跟也抵不上。

  入夜,我躺在床上,所有的记忆和所有的幻想会聚成一种安然而恐惧的急流,冲刷着我伤痕累累的灵魂。我感到山林不久就会发生一件大事。朦胧之中我看到了血,那可怕的血,听到了几声清脆的枪声和惨叫,我看到了一个带血的身影,想大叫一声:

  “牛子——”

  芳草丫头守在我的床边,问:

  “太太,您又做噩梦了?”

  我说:

  “不,我听到了枪声,我真的听到了,夜里的枪声最真切了。”

  丫头们吃惊地说:

  “太太,您也听到了吗?”

  我大叫:

  “你们快一些去找老一点跟过老当家的山民。告诉他们,我有话要说。”

  几个大一些的丫头们拼命跑了,随之我立即听到楼下金枝的惨叫,那叫声使我如被尖刀刺伤一般的疼痛。我真希望那几位忠实的老山民听到枪声后赶快到来。假如我和丫头们下去,就会在慌乱中被叛逆者杀死。青杨披散着头发跑来,扑到我怀里,我把女儿放进衣橱说:

  “青杨,娘预料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你要躲过这一关,听娘的话,不管听到什么样的动静,你都不要轻易走出来,否则你就是咱山林的罪人。”

  青杨看着我,如一只可怜的羔羊走进了荒凉的沙漠,双眼充满迷惑而恐怖的神色。女儿的这种神态显出一种被囚的无奈。这种被囚的生活没有高墙和铁栅栏,只是一个衣橱。可在女儿的心里它是一种枷锁,它锁住了女儿质地脆弱的尊严。

  在这关键时刻女儿终于喷发出维护母亲的呐喊:

  “娘——,我不想藏起来,我要保护娘。”

  女儿对我的爱,搅和得我心神不定。她的举动是一种反叛,有一种我行我素的意味。这种举动打破了山林本来不和谐的气氛,但我还是忍耐着毛躁的心理,双膝一软跪倒在女儿的面前说:

  “青杨,娘一辈子给无数个有恩的人下跪过,可你是娘今生最后下跪的一个人。现在娘跪在你的面前求你,你藏起来吧,娘要面对的是一场血腥的恶战,咱孤儿寡母是敌挡不了的,但总要活下去一个。”

  女儿把我扶了起来,含着眼泪点了点头。我的一切在她的面前已经昭然若揭,我的灵魂*裸地展示在女儿的面前,这是女儿出乎预料的。

  女儿刚刚藏了起来,几个老山民就到了。他们老的已经不成人形了。隆起的脊背和皱褶满面的脸膛使他们显得猥琐不堪,他们依然保持着传统的礼节,对我三拜九叩。我的心头骤然升起一种飘忽不定的忧伤,这种忧伤泛着淡淡的咸味,它们弥漫了整座阁楼。

  我和他们说:

  “我已经听到了枪声在夜里尖利的炸响,我们的山林从老当家的手里已经立下规矩,是坚决反对在山林中杀生害命的。你们也算几朝*,老当家特许你们带枪,现在你们手中的猎枪今天要派上用场了,我们出去一定要制止这场血腥之战,哪怕同归于尽也再所不惜。”

  大家齐声答应着:

  “听太太吩咐,服从太太指令。”

  我站在屋里还目四顾,就像一位成熟的母亲在操练着一群幼稚的孩子。我把芳草留在阁楼里陪伴青杨,剩下的人不管男女,都要与我一齐下楼。我和芳草说:

  “芳草,你就是大小姐的护身符。”

  芳草跪下,坚定地说:

  “此时此刻,我们都是同命相怜的,大小姐的生命交给了我,是太太对我的信任。我知道自己的责任有多大,我会为这份责任而尽力的。”

  我双手把她搀了起来,点着头表示对她赤胆忠心的感谢。

  我们刚刚走下楼,只见楼下四门大开,几个手举火把的男人立在门口,栓柱抓住小雀的头发,里外开弓地猛打,直打得小雀鼻口出血,他仍不罢休,提着小雀的头发使劲往墙上撞,边撞边骂:

  “看来你马大爷不开杀戒是不行了,不怕人头落地的就和我作对。”

  金枝用尽浑身的力气冲上去,几乎把栓柱撞倒。她指着栓柱的脸说:

  “不怕外来盗,就怕地面贼。你这条恶狗,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满足你的兽心,但是你不能作践山林中任何女人的性命。都是靠山生活,吃着一眼泉水,你已经是大总管了,你究竟要得到什么?”

  栓柱放开了小雀,冲着金枝的脸,反手一个耳光,金枝晃荡了几下,倒在地上。然后狠狠地说: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们的性命。今天凡是目睹了六指死亡时在场的人,一个也别想活。”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山林女人》八
丫头们扑向金枝,忙着要扶起她。金枝说:

  “大家不要管我,你们快去看看小雀。”

  大家又把奄奄一息的小雀扶起,胡乱地看着小雀的伤口。金枝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冲天大笑起来。这笑不是一种贯常的笑,笑声中浸透了彻骨的冷峻。

  栓柱的神态为这种具有相当震撼力的笑声所迷惑。一阵强劲的力量横扫全身,他的眼神盲目地四处飘忽,像在挣扎,又像在退缩,惊悸中隐约透出不安。他迟疑了一下问:

  “你死到临头,还有什么花招可耍?”

  金枝没有一丝的害怕,反而带着几分诗情画意的神态说:

  “你是不会杀死我们的,杀了我们对你半点好处也没有。”

  栓柱一愣,马上反问:“为什么?”

  金枝眼睛里带着一份嘲弄,干脆地说:“假如你真的杀死我们,你和周同要找的东西永远石沉大海。”

  栓柱的身子一激灵,稍稍恢复了一下问:“这么说,你什么都知道了?”

  金枝说:

  “那当然。可是你所要的东西一半在太太口中,另一半在六哥口中。刚才六哥死的时候都已经告诉我们了,假如你杀了我和太太,你就什么也别想得到。”

  栓柱说:

  “胡说,六指怎么会知道的,他只不过是一个车夫。周同说老当家的临死的时候想把这事告诉飞絮小姐,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就咽了气,就连根生老爷都不知道这码事。”

  金枝说:

  “当年暗道机关就是六指的爷爷带着人亲自料理的。主子家里的人对于这事,不过是模糊地猜到了一点。这件事就在六指爷爷的记忆中,顺理成章地传到六指这一代。”

  栓柱满脸挂着疑问:

  “假如你现在说的是真话,那么我来问你,今天六指下山干什么去了?”

  金枝回答:

  “我让他去给太太买些衣食之类的东西。”

  栓柱放声冷笑,说:

  “可见你是一派胡言,他下山是去给太太讨好药去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一定是你的主意。只可惜他连累了闽南百草堂,周同已经跟踪他一整天了,现在恐怕那里也没有一条活口能留下。周大爷绝对做的比我干净、漂亮。”

  金枝瞪大眼睛,一种尖锐的声音从她的喉间发出:

  “你这一条恶狗,你比我想的还要残暴,你杀吧!人血一般红,迟早你也会有这一天的。你是山林中开天辟地惟一的叛徒。”

  栓柱沉静地说:

  “那你们就别怪我刀下无情了。”

  栓柱身后的几条大汉从腰间拔出明晃晃的短刀,正要逼近丫头们,我大声喝了一声:

  “放下刀子,有我在这里,你们谁敢放肆!”

  我披着一件黑色的貂皮斗篷,由荞花搀扶着颤巍巍地走了进来。我的身后跟着一群老态十足的山民,他们手中黑洞洞的猎枪口紧对着持刀大汉们的胸脯。天大的老鼠怕病猫。栓柱的气焰顿时随着我的出现削弱了许多,我喘着粗气说:

  “在我的面前,你们越来越没有王法了,胆敢造反?”

  栓柱连忙解释说:

  “不,太太,我是在找一些东西,山林的钱……确实快……供不上花了。六指竟然私通这些丫头藏宝,丫头们把六指给杀了。”

  金枝忍不住走上前来,她要说出真相,可是一旦说出真相,栓柱就会狗急跳墙,反扑过来,倒霉的不一定是哪一方。栓柱的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金枝,金枝说:

  “太太,六哥他死了……”

  我一抬手拒绝了她继续说下去的话,装作平淡地说:

  “死吧,死了一了百了。活着的人要和平相处,大家散了吧,有事明天再说。”

  大家都散去,我爬到六指的尸体前,真有些惨不忍睹。他的一只眼睛已经被火枪打瞎,鲜血凝结在脸上,胸脯上无数的枪口已经被鲜血糊成一片。我的心猛烈地抽痛了一下,似乎频临死亡的边缘。他为了我的健康是如何艰难地一步步爬回来的?我值得让这么多人失去性命吗?罪孽,罪孽啊!人的生命比一场梦还虚。

  我感到他和牛子让同一个人所杀,而且此人枪法不太准。大面积的火枪子弹发射出来时,百步之内对方是插翅难逃的,可火枪的射程就是百步。这人难道真是栓柱?还是周同?或者另有其人?我的心内迷惑一团,可偏偏他们又都在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没来得及说出他们遇到的凶手是何人。

  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奉献给了山林,山林给了许多人没有回头的单行旅途。在旅途中,生活着的男男女女演绎着一场场痛入心骨的生死离别。大家对山林的热爱和忠诚是篆刻在灵魂深处的,虽然没有任何承诺,可也是坚不可摧的。

  骤然间,我感觉到头晕目眩,全身瘫软。一阵抽搐横扫我的全身,我好似被万箭穿心,额角渗出细细的汗珠。山林仿佛如冰冷的四堵墙将我包围其中,我感觉到自己被挤压着喘不过气来,满肚子的话语在翻滚燃烧。面对着黑夜我大喊:

  “山林,你到底值不值得我们为你付出这么多?”

  丫头们一哄而上,把我死拖活拉地弄回阁楼。青杨推开衣橱的门儿,跳到我的面前说:

  “娘,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搂紧女儿。韶华已去,青春不再。当听到这一声亲切的呼唤,我全身一震,感觉到惟有女儿才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值得留恋的人,我的泪珠一串串落下,爬到我消瘦的脸上。根生在我的心里留下深深的伤痛,夫妻之间不管怎样的冷淡与不解,那也得讲个“义”字。我是那么信任着他,他却把所有的重担压在了我的身上,夫妻曾经百般恩爱的情分,也灰飞烟灭了。你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不能回来看看我?我永远不明白,为什么老婆与家却成了你的沉重包袱。

  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是最壮丽的,那霞光万丈的光辉给人间带来无限的生机。我把青杨和金枝叫到我的床前,青杨和金枝的脸上布满了失眠的痕迹。我昨夜又吐了几次血,金枝与青杨也没合眼,她们默默侍奉在我的身边。她们没有抱怨立身处事的艰难,而是感到责任的沉重。

  这一夜痛苦的折磨,我对自己有了深刻的认识。我意识到山林对于我是冷酷的,不管我做出多大的努力与牺牲,总是背运,没有收获。自从根生去了以后,我独挡一面挑起了山林的重担,我就没有尝过走运的滋味。可我知道,对自己、对别人,一个背运的人时时怀着一颗世俗的悲怜之心。我该退隐了,让我的女儿接任当家人的位置吧。人不认命是不行的,命中注定了我做一个平淡的女人。

  我看着10岁的青杨,只有悲痛的神色,却没有眼泪。我不忍心将童心未尽的女儿残忍地送进残酷的现实中。但是为了顾全面子,我只有这样做了。我拉着女儿的手说:

  “青杨,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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