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
“野原君,是你?”
“上车吧,我送你,”他说。
“谢谢你了!”我被野原一郎拥抱着上了车。
上车之后我们开始亲吻起来,他把我搂得很紧,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们相拥着吻了许久,才松开。野原一郎拧亮车灯,雪亮的车灯扩散的光晕照耀着野原一郎的红涩的双眼,严峻的脸面上似乎还悬挂着悲痛与无奈。我开始闻到了他身上的浓浓气味,说不清是芬芳还是酒气。我想继续和他在这种气味中说会儿话,可是根生那边又是多么急切地盼我回去,根生在婵娟阁随时都会遇到危险。我必须马上赶到他身边。
我说:
“我要回去了。假如再晚了,蝉妈会不高兴的。”
野原一郎说:
“好,我送你。这是为你准备好的钱,回去后和你妈妈说,是在外面吃花酒的小费。”
我接过他的钱:
“谢谢你,你真心细。”
野原一郎敏捷地发动了车,用极快的速度开着,在马路上飞驰。我们在车内迷茫的空气中沉默着。很快婵娟阁就到了,我下了车,告诉他说:
“明日我要亲自给你做午饭,你要等着我。”
他点点头,飞驰而去。
我望着灯火灿烂的婵娟阁,感到如临仙境。这缥缈缤纷的处所我还能停留多久?我长长吐了口气,朝着灯火阑珊的大厅内走去。
大厅内刺激的爵士音乐如海浪一样涌来,多少妖艳绝伦的姑娘在霓虹灯的照射下,搂着她们的舞伴翩翩舞蹈。我看到一点红在雪狐外套中的风韵,如一条活泼的金鱼变换着纤柔的身躯。她也看见了我,冲着我使劲做着柔媚的鬼脸。我也淡淡地报之一笑。
穿过弄堂走出大厅时,蓦然回首,透过层层的帐慢,我看到五彩的灯光转幻着浓烈的诱惑偶然也有谑笑传来,特别夸张。我意识到极乐世界里的罪恶。
我回到冰姬坊,淳妤端着木盆从蕉叶后闪了出来,宝石般的华灯照射着她婀娜的身躯,如仙如幻,她着急地过来问:
“姑娘整整走了一天,蝉妈打发人过来找了有几十次,又叫去滋芽问了几回话。现在外面动荡不安的,越发让人不放心,假如姑娘有个好歹我们可全得跟着遭殃。”
她一边唠叨着一边放下盆,端了碗早已经准备好的姜汁让我喝下。我刚刚喝了一小口,就有小丫头跑来说:
“蝉妈说让冰姬姑娘出去陪个舞客。这位舞客可是出手大方得很,人家已经等了一个晚上。可别让人家生气了。”
淳妤说:
“姑娘刚回来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就出去跳舞,这蝉妈也未免有些太下作了。按道理说我们姑娘还没挑灯,就是千金之身,哪能随便出去陪舞。”
小丫头可也不是嘴善的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我只是听蝉妈的吩咐,来传话请姑娘的,你却唠叨起我来了。你既然在这儿敢说,一会子去蝉妈面前也这么说呀。别柿子专拣软的捏。”
淳妤冲着小丫头的脸就唾了一口,指着她的脸说:
“和蝉妈说又怎么了,让着吃吃不了,争着吃不够吃,各自赏个脸面罢了。你们别以为我心和面软,明日真要翻脸死的不一定是谁!”
我想,要见我的这人必定是根生无疑,大声喝住淳妤:
“你少说一句呗,快给我换一双鞋子。我去就是了,何苦和一个芝麻大的小孩生气。”
我走入大厅,小丫头带着我,在一个雅阁中我见到了我的舞客,是一位三十多岁的青年男子,俊美潇洒、*飘逸,一派儒雅之气。我想真是出乎我的预料之外。他站起身让座,我坐下来。他说:
“久闻冰姬姑娘艳冠群芳,今日有幸一见,果真气宇不凡。只可惜我‘根生’他处,晚观独景,望姑娘略等稍叙。”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根生略等可见。我便让丫头们都退下,问:
“先生可就是要见我的人吗?”
青年人轻轻地笑了笑说:
“不光是我想见,我们的老板更想见。假如姑娘不太劳累的话,我们老板衷心地期待着您的眷顾。”他一边说一边在胸脯上画了个十字。
我明白他动作的含意,无非是指我在教堂里见到的人,就是他的老板。我惨然一笑说:
“我的职业就是陪客。不管我多么劳累,只要你们老板能够愉快,那我肝脑涂地也无怨言了。可不知道你们的老板他现在在哪里?”
青年回答:
“就在贵地的地下赌场,假如方便现在我们就下去。”
我点了点头,走出雅阁。我跟随着他,穿过后院九转曲折的桥廊,来到隐蔽在紫藤花纷繁的假山洞口中,我大吃一惊。从青年对这秘密山洞的熟悉,可想而知他来过肯定不止一次。神秘的婵娟阁到底还隐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昏昏欲睡的吊灯照耀着幽深的山洞。我们顺着台阶,来到赌窑。这儿灯火辉煌,真可以称得上别有一番洞天。它与情意绵绵的大厅相比,可谓各领*,裸赤地显现出钱财与美女永远是世人追逐的主题。
刺眼灯光下,一个个赌徒赌得汗流夹背,犹如刚刚从浴缸中爬出来一样,脸面上挂着水珠子,吆五喝六地高叫着。
我发现了在这另一个世界里,尽管人群十分拥挤,可是大部分是日本人,中国男子只占了一少部分。我对自己说:
“天哪!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一个低沉和缓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说:
“这儿是香粉甜酒与血的结晶。”
我转过身体,原来是一位头戴礼帽,身穿长袍的商人。他高大的身体微微显示出凸起的肚子,浓密的胡须整齐地排列在下颚。青年人对我说:
“这是我们的老板乔先生。”
我一片茫然。我想,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脱离这个柔和的圈套。我看着乔先生说:
“先生,既然我们已经相见了,那说明我们算是有缘之人,望日后过来多多给我捧场。冰姬告别,先生继续玩乐,今夜好运连绵。”
我说完转身刚要离去,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乔老板的口中飞出:
“叶儿,是我……”
我惊愕地张大嘴正要叫他,他说:
“不要说话,跟我到你的冰姬坊。这青年是我们的同志叫范泻怒。”
我们三人又假意客气了几句,根生出去了,他来到赌窟的目的就是想给别人设立一个骗局,或者是一次魔术里的障眼法。范泻怒给了我两叠钱说:
“我们合股坚持赌几局,输赢无所谓。”
我看着根生在深邃的洞口消失,不经意地跟着赌徒们在罗盘里下注,但是我的心里则是混沌不堪的。我的脸面很快溢出汗水,我的脑袋里犹如刮起了一阵狂风,是野原一郎的忏悔、带火漆的信封、根生的神秘举动,以及友谊、战争、间谍、爱情等的混合物,似有似无、忽快忽慢、忽隐忽现地沉浮着。
赌资陆续地输去。在泻怒轻声的呼唤之下,我的心开始收回。随后我的精力全都集中在罗盘上面。我在巨额筹码的进出中,终于忘记了刚才烦恼的错综与杂琐。在痛苦中赌博是虚度光阴的一种最好的办法。
人生也许就如陶醉在赌博中一般。在这输与赢的转换中,我没有想到背后潜伏的危险,没有想到高根生与野原一郎的存在,没有想到我在世上的意义,甚至没有想到金钱。此时此刻我只是计较筹码的涨落与轮球的旋转,我在浅狭的范畴里摸索我的命运。
贞香
我又梦到我的牛子。他满脸是血,蹒跚着从我身边走过。任凭我扯着嗓子大声呼唤,他却头也不回,如一缕轻风光临我的面颊后,又悄然远去。我的*裸露,衣襟张扬地在风中肆无忌惮地忽闪着,我可以肯定自己绝对没有一丝的羞耻感,因为只有我颤动的*才让我感觉到我是一个标准的美人。
我家居长江边,饮的长江水,出落了一身长江女儿的好水色。谁知道我竟然闯进了山林,做了山林女权的缔造者。这是我今生最大的荣耀,也是我今生最大的悲哀。在世上所有女人的心目中,她们渴望权力的虚荣与虚名。由于世俗的羁绊,她们又不得不放弃这种狂妄的念头,被迫无奈地离开了虚罔的笼罩,可是她们哪里知道,权利对于女人是一种错误的惠顾。我想到唐朝女皇武则天,假如让她重新选择人生,她不一定选择遁入深宫,更不会选择一统天下的金銮宝座。她有那种心魄,不过是当时的局势逼着她在存亡之道上斗争的必然结果。
在充满飘渺气息的山林中,我带着一份伤心绝望,回顾着我用全部女人的赤诚和女人的心魄凝结的山林。回顾着我这些年来心思,对人生的执拗得麻木的情感。我的眼角溢出几星灼热的泪水。我为山林费尽了心思,可是又有谁把我当作一回事呢?牛子死了,谁还能用他的热诚滋养我诗情画意的情怀?谁还耐着性子,支楞着耳朵去聆听一个女人的灵魂絮语?
我已经付出爱情、亲情这样双重的悲惨代价,可山林中竟然没有一个人能买我的帐,这的确是一个权者最大的悲哀。面前这片悲哀的山林,还能指望我继续经营下去吗?我是不忘旧情的人,我忘不了与牛子风尘雨露中快乐的劳作……
我想着我的前半生,三十年来我的大跌大宕大离大合,许多事情经过岁月的双重淘洗,都变得淡逝了,惟独我伤裂的情感却没有被流逝的年华之水冲去,它日益丰满地储存在我的身体里,使我有着濒临着黄皮瘦囊,身心瘫痪,搁倒在床上的危险。
山林使我误入迷津,再无退路,以至于错事怪事迭出。扭曲变态,精神一再面临着崩溃。我要逃离山林,逃离一切把我逼上绝路的处境。现在看来,山林里的一切在我的思绪里只是一种氛围、一种背景。我已无法让山林在我手上重新兴旺起来,告别对山林的经营权,在我已是迫切和残忍的选择。可是移权给谁?
我打算让自己卧病不起,在这座简单而陈旧的木楼里,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用自己冷静的双眼,观望着山林中的一切人物。我冷静得近乎于无情,我审视着他们一出悲喜难料的人生之剧,怀想着这些年来山林给女人们带来的各种命运与变革。
对于牛子的死因,让我对山林中任何人的忠诚与可信做出了否定。我不愿与任何人再说无用的废话,我要整日闭紧我的眼睛,用我活跃的思想去料理着将要面对的生活。栓柱的猖狂我不会放在眼里,金枝的贤忠我已经记在心里。我自己也说不清我现在的感受,唾沫多了能聚积成大湖。我躺到床上面对着的是另一种生存状态,是一种靡乱而发霉的疾病气息。
万事都在它固定好的尺码内发展,也许是山林的气数临近。顺其自然吧。谁都没有必要去做一些毫无意义的反抗与努力。我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可正是因为我嫁给了高根生却使我变得不平凡。我在男性优越的苍海风云中以自己的才智与机遇占领了一方山林,然而我的本性却从来没有促使自己成为一个女权欲狂。我的自然天性中,我的潜意识里,有着一份与山林浓稠的化解不开的情缘。我许多次放弃过山林,可是现在想起,那不过是一次次抽刀断水的天真幻想,我是无法进入道家那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高深境界。
一个黑夜的消失,预示着另一个黑夜的降临。山林的故事总是在黑夜里演绎,于是我害怕起黑夜。但是害怕的事最终还是要发生的,命中注定那是难以逃脱的,也许不久就要面对。就像在战争和耻辱面前的选择,假如你选择了耻辱,那么你将来还要面对战争,这是坎坷生活中的生存逻辑。
我的黑夜几乎就是白天,而我的白天恰恰是黑夜。如果日月轮回的自然规律由着我去选择,我可以拒绝白天,保留黑夜。因为黑夜不光是浪漫的,而且还能让人产生一种模糊不清的感觉,这样所有的丑态不至于暴露得那么彻底。
山林的末日就要到来,我害怕那一刻的到来,又望穿秋水地盼望着那一刻的到来。山林土崩瓦解后,所有的山民便会飘零四散,高家这一富裕的山林家族,从此如燃尽的油灯,一步步走向覆灭的深渊,我在覆灭之时完全解脱。我要结束这种漫长的苦难,因为我不忍心将我的青杨推进这个充满苦难的家园。假如她继承了我的权位,那么她的苦难便开始了,以后越走越艰难,几乎看不见一星光明。苦难的连锁性如灰色的气息,弥漫在山林之中,阴魂不散。
我每日不出阁楼,即使是白天我也要拉上窗帘。屋里的摆设已经很陈旧,我惶然四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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