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蜂蛰了紫媚,一瞬间也品足了仙桃的美味,自知理亏,带着一脸坏笑飞得无影无踪,独自回味去了。
紫媚坐在地上边哭边骂,而且现编了一则寓言故事。这只黄蜂在故事中变成了骚狐狸,她自己却成了一个地地道道受骚狐狸毒害的正派人物。
她从中午一直骂到晚上。在痛骂的过程中,她的侍女答答跑来和淳妤要了三次水,三颗煮鸡蛋,一碟花生米。
骂得很累,紫媚也没有晕过去。她吃着、喝着、骂着,好些姑娘们都来劝,她都不起来,如生了根的荒草。最后,蝉妈带着一帮人来了,气得全身发抖,和赵豺说:
“别拿土神爷不当神仙,越来越没王法了,是毛驴就是栓不到马槽上。不要以为有日本老子给你做主,我就奈何不了你。赵豺——你难道是死人,还不快把她拉到她的骚窝子里,好好的妓院都让她给嚎倒霉了。”
蝉妈又补充了一句:
“今天不给紫媚厅送饭,什么时候嚎够了再给她们吃。”
赵豺如拎小鸡一样,把连踢带闹的紫媚带走了,只剩下地上的两滩水渍,不知是泪水还是喝茶时流下的茶水。
蝉妈对着身后的小子们说:
“把那两片湿处的土挖走,填到粪坑里,当心冲了冰姬姑娘的鸿运。”
上了紫媚厅的紫媚,仍然不省事。她打开窗户,呼唤着叫骂:
“万金蝉——别把人不当人,如果没有我紫媚,你这个婵娟阁早就被日本鬼子烧了。没良心的东西,奶奶那天急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闹一出子,都他娘别想好过。”
紫媚骂着骂着,又把矛头指向了我:
“冰姬,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白狗偷吃,黑狗遭殃,白狗偷肉,黑狗当罪。老娘整整陪野原一郎那条老狗睡了一年,菩萨一样的人变成了妖魔一样恶心的货,结果连个屁也没捞着。你的手上只不过是拉了个小口口,就给了你千两银子,不公平……天爷……不公平呀”
小子们上楼,拽的拽、拉的拉,紫媚双手抓着窗棱不放,还在叫骂。
蝉妈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说:
“她可是疯了,快给我捆到马圈里,让她吃几口马粪。爱死爱活,白毛猪家家有,她这种东西早死早省心。”
紫媚的十指全抠在窗框的缝隙中了,喊着骂着说:
“日你娘的,全都是白眼狼,混把张三当李四,你们的苦日子在后头呢!”
小子们拉了半日,和蝉妈说:
“我们不敢用劲,怕劈了姑娘的指甲。”
我走出冰姬坊,对蝉妈说:
“妈妈不妨放了她吧,人常说悲愤出诗人,说不定姐姐长久的压抑发泄出来,对于她也许会是件好事。”
蝉妈似被我的大度所感动,叹了口气说:
“好孩子,都要像你这样懂事就好了。”
我笑了笑,心想这个紫媚有些太矫情了,稀罕不过的是这种人竟没脑子。抱来的孩子不怕摔,蝉妈难道还怕她闹不成,反正任你个苍蝇怎么飞,也扬不起尘土。我和蝉妈说:
“妈妈让我上楼劝劝她,兴许会好些。”
蝉妈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你上去恐怕更是火上浇油,我看别理她算了。她这种人是属旱花的,越浇越蔫。”
我心想,紫媚这种人也够可怜的。她失宠,能不妒恨我吗?我还是开导开导她,别自毁自身。便对蝉妈说:
“让我去试一次吧。我知道她的心思,她怕我压过她,所以折腾一番,本想表白表白自己,为自己戴个花,却没料到落了个疤。”
淳妤扶着我来到紫媚厅,紫媚仍旧哭着天昏地暗。我用手扶着她的肩说:
“姐姐,跌倒了才知道怎样走路,你心里憋闷妹妹也略知一二。姐姐是善人,守着宝山空手归,也不会高了我,低了你的。既然都住在一起,不同花树同花园,我们终究是不会争出个山高水低的。”
紫媚一下停止了哭声,嘘了一口气说:
“你说话也不怕闪了牙巴子,你来教训我,够不够资格?”
我掏出自己的绢子,一边给她擦泪,一边说:
“好了,难道谁不知道姐姐为婵娟阁立下多大的功劳?不要再闹了,不留一座青山,也该留一条后路。”
紫媚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说:
“冰姑娘既会说话,又会做事,我是赶不上了。但是自己得意了,好歹给别人留一条活路。”
我把她扶起来坐到桌前,说:
“姐姐放心,同是天涯沦落人,谁都辖制不了谁,可是你现在是怕跌跤、先躺倒,常言说怕疼挑不了刺,刚强一些,把捏碎的心拼凑起来,珍惜自己的生命,万不可香消玉陨。”
我一直在开导着紫媚,上灯时候一个小丫头跑进来说:
“蝉妈请冰姬姑娘到圆厅吃饭。”
我只好告别紫媚,来到圆厅。蝉妈已经笑嘻嘻地过来招呼着我。
蝉妈经常和姑娘们对嘴争吵,可从来不记仇。她这个人比较实际,如果每天有顶嘴吵架的,她每天惩罚,三个月下来婵娟阁就剩下空城一座。
再说当红姑娘的气,该受就得受。惹恼了她们,她们使性子得罪客人,就减少收入。
妓院的竞争如此激烈,嫖客终究是憋不住的,不来婵娟阁就要去别处,去了别处就等于给人家多增加一份收入,这个帐,她玲珑八面的万金蝉可是算得精明。西瓜和芝麻都要保全,自己受点小气也值得。
世上的事情就怕不习惯,习惯了就视吵架如喝白开水一样,原汁原味寡淡得很,不过一会儿就好了。婵娟阁的大姑娘们也抓住蝉妈的弱点,动不动就闹一场。她们今天要衣裳,明天嫌屋里摆设不够,后天想吃荔枝香蕉大苹果什么的。吵了也是白吵,反正蝉妈也不会记恨,说不定碰上好运,蝉妈认可出血答应下来,自己就得意了。即使不给买也无所谓,起码亏不了本,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磨磨牙罢了。
我感觉到自己是婵娟阁最本分的姑娘,本分并非老实,只是不愿意和她们同流合污。我在一般的时候不说红、不道白,不和蝉妈要东西。蝉妈说,等我挂灯的时候,要为我买四个贴身丫头。现在只有淳妤和几个老妈子伺候我。
别的姑娘身后一跟就是几个,伺候的很周到。姑娘们有时打起架来,多几个下人当帮手也不吃亏。这些姑娘虽然和蝉妈吵吵闹闹的,但她们的脾气越来越像蝉妈了。我害怕自己如果在这儿呆久了,会不会也像她们一样?想到这里,我的头皮发炸。
淳妤在我的面前,整日默默无语,服侍的体贴周到。她很护主,一味地讨好我。没办法,在妓院,一个过了季的*想要活下来,不死也得脱几层皮。你累死累活的,老鸨也说你是吃闲饭的人。所以,淳妤不显山不露水地在婵娟阁是十分正常的。可是昨天,我对她的秉性完全改变了看法。
昨日睡起中觉,我很想喝一口井水来解暑,一连呼喊了几声,却不见淳妤的影子。
几个老妈子磨磨蹭蹭地进来。
“姑娘醒了?需要些什么?”
我摆了摆手,感到不是草刺不沾身,但凡一些小事该不用就不用她们,不利索倒罢了,还总爱背后嚼舌根子。平日里我连正眼也不看她们。我问:
“淳姐呢?”
老婆子们一面舀水、收拾床,一面回答:
“照料着姑娘睡着后,赶着上集市去了,说给姑娘买几块桂花糕。姑娘有什么事我们来伺候好不好?”
我摆摆手说:
“好了,你们先下去吧,如有什么事我再叫你们。”
老妈子们巴不得我让她们下去,她们好玩牌取乐。
我糊弄着拢了拢头发,洗了把脸,走出冰姬坊。只见淳妤远远地坐在小河边的石头上发呆,我正要呼唤她,却见一点红的丫鬟同花一蹦一跳地跑下小桥,手里拿着石子,扔到河里溅水花玩。偏偏她没看到淳妤坐在河边,水花溅了淳妤一裙子。淳妤不顾同花的笑脸,上去就是几个嘴巴子,打得同花直捂脸。
我当时一愣,心想这儿可是没有一个善茬子。从这件事情上我要重新认识这个叫淳妤的女人。不怕黑李逵、就怕笑刘备,我看到她打同花时的表情,那可是够狠的,脸上的肌肉凝结在一起,十分狰狞。可见,淳妤的厉害是内在的。
我看着同花哭着跑了,长长的头发夹杂着彩带飘扬在脑后,淳妤也向冰姬坊走来。我赶紧进屋坐定,随后她就进来了。
淳妤的面部已经恢复了平静,脸色喜人,充满了成*性的阴柔之美。
她笑着对我说:“姑娘醒了。我给姑娘出去买回你最爱吃的桂花糕,还有一包干果,我进来时,见姑娘睡得正香,没敢惊动姑娘。”
淳妤说着,去外屋取她买来的东西。
我看着她进来出去,小心翼翼的样子,讪讪地问她:
“淳妤,你接过客没有?”
淳妤惊奇地看着我,呲呲地笑着回答:
“姑娘都问些什么话,入了这一行当,哪有不接客的,除非像姑娘似的专宠之人。”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又问:
“那你没被专宠过吗?”
淳妤似乎有些伤感地说:
“我们那个时候,姑娘不分次序,好坏一抓一大把,不到火候就揭了锅,那里像姑娘千金万金之躯。”
我说:
“你就别提我了,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这些姑娘们恨不得把我连根拔去,她们才是心宽。”
淳妤已经摆好干果与桂花糕,让我过去吃。她接着说:
“这些姑娘蜜蜂嘴、胡椒心,姑娘理她们干啥?她们与姑娘可是有着天地之差,干咱们这行,越是乱世越是好干,多攒些钱为自己铺垫一下后路吧。”
我也让她坐下来,我们半躺在藤椅里一面吃着我一面说:
“可惜黄花易逝、红颜易老,眨眼间,我就和你现在的年纪一样了。”
淳妤说:
“姑娘干嘛又伤心起来了,依我看来姑娘的性格该是:闭门不管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在婵娟阁内,姑娘绝对是一等的人,现在野原一郎又对姑娘有情有意,姑娘也犯不着自寻烦恼。”
我酸酸地说:
“心里难受,空捞捞的。总想豆腐里边挑些骨头,来解解气,现在我才体会到紫媚没事找事的心情。”
淳妤狐媚地看了我一眼,抿了一下嘴唇说:
“我知道姑娘的心思,你不要忸怩作态了,你在等待着一个人!”
我感到淳妤就像山林中一条会装死的蛇一样阴险,她的复杂超越了婵娟阁的每一位姑娘、丫头。蝉妈把我交给她绝对是心中有底,卑贱者最聪明这类古话,或许有几分道理。我稍微和缓了一下口气,问:
“你的意思是我在等待着谁?是不是野原一郎?”
淳妤呵呵一笑,这一笑很妩媚,看不出是冷笑还是热笑,但她马上凝结了笑容。
“不,你和野原一郎不过是玩着一个游戏,你不择手段地靠近野原一郎是想利用他。你真正等待的人,现在不一定在那家屋檐底下,和你一样每日对月长叹。”
我直盯着她的脸问:
“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
淳妤却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双目含着热泪说:
“姑娘不要再瞒我了,我不是坏人。姑娘那夜和那个男人说的话,我听到了不少。看着姑娘一天天消瘦下去,或借酒浇愁我很心痛,我想帮着你去找他。我淳妤四十二岁敢发毒誓,假如泄露一点,现世现报。”
我把淳妤搀扶起来,紧紧搂在怀里。悲痛顿时洗劫了我的快乐,我哭了。在这个世上,只要能找到根生老爷,我死也甘心。我说:
“淳妤,既然你都听到了,我也实在不想对你隐瞒什么了。他是土八路,行踪不定,我根本找不到他,现在只好听从命运的安排了。”
淳妤也哭了。女人的眼泪不但能打动男人,也能打动女人,她说:
“姑娘只管放心,你只要告诉我他的名字,我肯定能找到他。”
淳妤替我擦着眼泪,这突兀的举动让我又回忆起那夜,他为我擦泪,还有那滚烫的嘴唇……梦一样的甜蜜而飘渺。我说:
“淳妤,他叫高根生,假如你真能找到他,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你,你就是我的恩人。”
忽然,淳妤像是想起了什么,神秘地说:
“姑娘有所不知,一点红可是日本人派来的卧底,也可能纯粹是日本人。她确实是个奸细。”
我惊诧地问:
“她不是还和小信次郎吵过架吗?依我看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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