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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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女人-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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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阵花香扑鼻而来。我双手合拢对着朝阳默默地许了个愿:希望昨夜离去的人儿平安无恙。

  时间过的真快哟。现在的山林已到了百花争艳、绿荫遮天的节令。曾经多少个早春的清晨,我独自冒着春寒去薄冰铺地的林子里散步——为听鸟语,为盼朝阳,为寻泥土里渐渐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细微最奇妙的春信。那个时候,我总以为他的灵魂陪伴在我身边。那时新来的画眉在那边的青枝上试它的新声!第一朵小雪球花挣出了半冻的地面!新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我哭了,对着莽莽荡荡的的山林喊着一个人的名字:“高根生,你为什么不把我与你一起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往事如烟、如梦、如幻,如昨夜凋落的*,又如一去不返的秋雁,留下的是遥思绵绵。人的感情敏感而繁杂,难以进入无题无念、意守空白的境地。

  淳妤打断了我的回忆。她问:“怎么了?呆呆的。”

  我嘘了口气回答:“外面的天空一定很蓝,花儿也开得好看。”

  淳妤永远领悟不了我言语中所包含的凝重情结。她呆呆地看着我,最后说:“你就爱逞强。本来这件事已经推手了,你却说你自己要去见野原一郎。这不是飞蛾扑火,自毁自灭吗?”

  我冲她笑了笑说:“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再说大不了还有一死呢!当了*就像出家当了尼姑似的,看花非花,看雾非雾了,还在乎什么。活着也是无望,只不过是一场虚无的等待罢了。”

  淳妤说:“我以前也这样想过,可死到临头我放弃了。活着虽是在无望中等待着一丝希望,假如死去了连无望中仅有的希望也毁灭了。为了无望中的希望你不要去见野原一郎。听我这一次行吗?”

  我说:“我早听说野原一郎的恶名了,现在找机会去见见这只豺狼也未尝不可。今天你站出来为我做证,我可得要谢谢你了。但怎么谢呢?钱现在我还没有,箱子里的衣裳,你看着好就拿两件子,或都拿了去也可以。”

  淳妤笑了笑说:“快算了,别说这种话了,姑娘平安就是我的福气。今后我还指望享姑娘的福,让姑娘养老呢。”

  我说:“我可承受不起。苦苦伺候了我一场,不让我给拖累了,就算是是你的造化。”

  两人正说着,一个老妈子进来说:“赵大爷来了。”

  话音刚落赵豺迈着大步就进来了。看上去他好像很懊恼,歪声歪气地说:“日本宪兵又来问起昨夜的事,说咱们婵娟阁有内线把土八路给放跑了。婵妈也没办法,姑娘有什么主意,到前厅看一看好歹拿个说法。”

  淳妤说:“还真有你们的,土八路又不是我们姑娘放走的,犯得着你耷拉个驴脸来找我们姑娘吗?婵娟阁的这伙王八蛋,真不愧是娼妓老鸨骚窝子里调教出来的一路货,都他娘×贱骨头。骨头贱了也就贱了,还来欺负我们姑娘是新来的……”

  我连忙劝止淳妤,对赵豺说:“赵总管,我梳了头就过去,你先过去稳住他们。”

  赵豺被淳妤骂得有些生气,阳光照得他满脸通红,一根根青筋凸露出来,占去了脸上不小的面积,扭头变脸地想打淳妤。

  我命婆子们拉扯住赵豺,又说了些好话:“赵总管,快消消气儿,回头我来教训她。在我跟前她还总是夸您,今天又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惹的你恼火。再说你这样明头正派的君子犯不着和个奴才一般见识。”

  赵豺皱着眉头呼呼地喘着粗气,一步三回头,咬牙切齿地悻悻离去。

  梳了头,洗了脸,我来到前厅。果然几个日本兵和婵妈叽里呱啦地乱叫,一旁的姑娘们幸灾乐祸地窃笑着。她们身体的肮脏与心里的阴暗,与秋后从里到外烂透了的苹果相差无二。

  我说:“你们不要这样大声吵嚷,如果不是在我们婵娟阁,还有人以为闯入野驴群了,这就是你们皇军的独特风采。至于土八路有没有来,或逃没逃走,我可以说,但不告诉你们,我要告诉你们的大太君。”

  我被搜了身以后上汽车出了婵娟阁,由他们带着来到距城三十里外的日军指挥部。指挥部设在一座高大崭新的木质建筑里,窗户很宽大,糊着白麻纸。宪兵住的营房也是木结构的。整座指挥部被浓浓的异国风情包围着。一阵阵锣鼓敲打乐,伴着日军的狂笑从屋里飘荡出来……罪恶的制造者们,在这歌舞升平的仙境中逍遥享乐,没有一丝的愧疚或自责的意识,不知羞耻的心理和禽兽不如的劣迹,令人厌恶发指。

  日军指挥部里魔鬼的狂叫,让我感到彻骨的寒冷。我想:这浩大的日军指挥部和兵营的建筑所用木材,也许全是从我们饮马川山林里抢来的。恍然之间,我仿佛又看到了灰暗的天空下,尘土飞扬的道路上:一辆接着一辆载着木料的汽车飞驰着,一只又一只龇牙咧嘴的恶犬狂吠着,一排罪恶的子弹射入父亲的前胸,父亲应声倒下……父亲的身体与地面的接触如山崩地裂般地震荡,如疾水飞溅般晕旋。父亲胸脯的鲜血如崖下淌不尽的溪水,染红了野草山花,染红了母亲柔和的嘴唇,染红了我雪白的手指……

  野原一郎——你这个畜性!我,我要报仇!要报仇!你不在你们日本国的国土上生老病死,却穷凶极恶地带领一群强盗来到中国的土地上,烧杀抢掠,制造罪孽,种植仇恨……我要你死在我手里——这是铁一样的承诺,不能改变,不能放弃,不惜一切代价!

  我终于被带到了他的面前。野原一郎瘦高的个子,刀条子脸,脸上有几条深深浅浅的皱纹,留着一撮仁丹胡子。他依然一脸的凶相,和几年前一个鬼样子,只是目光比以前更阴暗了许多。

  我的出现使他感到万分惊诧。

  贞  香

  在往返两茫茫的行程中,跨越了长达一年的时光。经过长途跋涉,我终于又回到饮马川山林。几经沧桑的归客被熟悉的树木苦香熏破了旧伤,心中的泪潸然而下。这一次成功的归来,是我一生中为山林所做无数次贡献中最辉煌的一次。这一次的奉献将永远地刻录在饮马川山林不朽的史册中。

  到山东买树苗惟一的缺憾,是失去了忠实善良的二奎婶。也许得与失真是相对的,失去了二奎婶儿,却请来了牛子的舅爷李铁匠,还有号称植树大王的辛齐。大海不嫌水多,如果二奎婶在就更好了。漫长的返程中,我时时刻刻怀着归心似箭般的飞扬心情。经历了一路的风浸尘淫,总算回到了山林。可是等待我的是情感纠葛的烦恼和失女痛彻的绝望。

  我万万没想到自己多日心急如焚的盼望,得到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这个晴天霹雳几乎把我震死——我的女儿绿柳和叶儿丫头失踪了。我无法相信,但事实发生的又是那么真切,令人不得不相信,只是狭隘的情感不愿去接受这种真实的残酷罢了。这个噩耗使我倾斜了的情感天平,又重重地加了一个失衡的砝码。

  阁楼上没有了二奎婶和叶儿的影子,显得空荡荡的。回旋的冷风从窗户缝隙间刮了进来,无孔不入地流窜着,制造着悲凉的气氛。在人体纯净的肝胆中,荡动着万念俱焚的毒液。强烈的思念,潮水一般浸透了我的全身经络。纷杂的世界,人海茫茫。我的绿柳到底飘落何处?也不知她稚嫩的身心经受着怎样的熬煎。

  我记得,在飞絮跳崖后,曾经牵着两个女儿对着苍天发过毒誓:如果谁在我这一双女儿身上心怀不轨,我许贞香舍家荡产也要让她下十八层地狱。叶儿,我记着你!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一定能找到你,我要你走遍天涯海角亲自找回我的女儿。假如绿柳有个好歹,你就得死,我说到做到。二奎叔夫妻的恩情和你的罪过无法相互抵消,就像苦口的黄连虽能治疗疾病,可它奇苦的滋味也可以置人于死地。

  青杨还小,我回来只新鲜了三天,第四天照样混吃疯玩,带着丁香等一干丫头整天东颠西跑。丫头婆子们循规蹈矩地烧茶做饭。我的心里空荡荡的,有说不出的难受。

  但我提醒自己:要坚强起来,一定要坚强起来。越是关键时候,越需要勇气,这才是山林中的女人……多方努力的结果,我几近彻底失望。我泪眼环视饮马川山林:这是我的家,不管我走到天涯海角都是让我牵肠挂肚的家。它是我熟悉的,又是陌生的。参天的老树、幽暗的洞屋、风雨飘摇的阁楼、零零散散的疏篱……一切残迹依稀可寻,而挚爱亲情却飘散开去而无法收拢。

  我许贞香,一位来自江南的豪门千金,于今,只落得红颜凄楚、芬芳凋零,前尘往事一切都失却了原汁原味的状态。

  山林是高家几代人和众多山民的生活依傍和精神寄托。多少年来,连高家的自己人也说不清山林属于高家,还是高家属于山林。但他们共同拥有的精诚和凝聚在一起力量,是感人的,带着鼓舞人心的魅力,同时也散放着催人泪下的温馨。我又一次问自己,现下的艰难困苦,真的就是过不去的火焰山?丧失的一切,真的就覆水难收?

  我睡了四天没起床,我想镇定一下疯狂澎湃的情绪。我太累了,我要好好休息。我让自己直到再也睡不下去的时候,就起来重新治理山林。这几日是我情绪的一个转折点,我不需要和任何人说话,也不需要听任何人说话,我只想闭上眼睛睡觉。其实,此刻我脑子里如有千万只扑翅乱飞的苍蝇,一片混沌。

  第五天,我还打算接着睡下去的时候,李妈子磨磨蹭蹭走到我的面前说:“太太,您这不吃不喝的也不行呀。牛子每日在阁楼等您,又不敢惊扰您。都知道您的心里难过,可鸟无头不飞,您是该起来的时候了。”

  我听到牛子——曾经与我同生共死的牛子,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惟一关心我生死的人。我对李妈说:“让牛子进来,我要起床了。”

  牛子进来了。他的打扮还是先前的老样子。他看着我说:“太太,你现在惟一需要的是坚强,咱山林中不能没有您。这几日耽搁了许多事,如果您撒手不管了,山民心一散,高家几百年的基业就毁在你手了。树苗子泡在水里三天了,不捞出来栽下去,就会沤死。我舅爷的铁匠铺也该开张了。我想镇上太小,不如开到城里,再找几个身体壮的男人帮着。除了给我们做用具,闲下时还能挣几个钱,大小也是一份收入。二奎婶的灵匣也停了四五天了,她没有儿子,叶儿又不在,我来为他摔纸盆发丧。这些都是眼前的活儿,你不觉得绿柳小姐从小就和你很生吗?命中注定她不是咱山林中的女人,也不是您的女儿。她和老爷一样,是老爷的女儿。您现在疼爱青杨小姐,再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山林上,天地都会感动的。”

  我说:“牛子你什么也别说了,我都懂,就是心里憋得难受。你随我到林子里走走吧。”

  几个婆子用软椅抬着我,在林子里走了许久。我在软椅上勉强地睡了一小觉。我让她们停下,我要下来走走。

  下得软骑,抬眼四望,这里坡陡林密,一条大路穿林而过,直通天际。这是一条林间的运材路。当年间伐下来的树木,就是从这条路上装运出山,换回钱财银两。那是日本强盗,抢掠我的母树林,上好的木材也是从这条路上运走的。想到这里,一股怒火冲上头顶,这时已经到了树林中心一块空地。

  我走了走,但不知道到哪里去。心口有一种剧烈的疼痛。林间空地显得很荒凉。脚下焦渴的土地,像一片苍白的嘴唇——这是需要补栽树苗的隙地。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在路上游移,像一只悬挂的秋果,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渐渐地墨水般的黑暗,从山林里一点点渗透开来,渗进皮肤。我不想回到软椅上,但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我在暮色中蠕动着,离村庄越来越远。

  范泻怒曾经说过,根生还活着。但他有什么“不得已”,连我都不能见?我想不透。我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纤弱的双肩怎么能担起家庭的风雨和山林的重担。根生,如果你活着就该回来看我,我需要你,多么需要你根生。经过一条小河时,我加快了步子,一不小心从河岸上一直滚到水里。水的气味覆盖了我,我的蠕动如一条吞了田鼠的蛇,扭曲着,缠绕着。我的嘴唇接触到了水。

  月亮出来了,映照在水里,像一张焦黄的月饼。我的身体像一座空空的城堡。我试图把头低下,像牛一样不停地喝水。我的上衣打湿了,裙子也打湿了,可是我全然不顾。我的身体如火药刚刚燃烧过那样,需要大量的水来充实自己虚弱的身体。

  牛子的出现,在我的预料之中。他抱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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