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卖卜。”闻生道:“观先生道貌,定是伊尹、君平之流。学生有几椿疑事。要求一决。”方公道:“晚了,明日虔诚为卜,固彼此论此处理。”方公见闻生言词清爽,议论生风,心下有几分称异。闻生见方公精于《易》理,亦十分敬服。
正论到得意处,燕喜又来请闻生吃晚饭,闻生便道:“寓中便酒,不知可借此屈先生一谈否?”方公也欣然道:“只是有扰不当。”便同上楼来。见闻生案头清楚,桌上摆着几册诗集,便问道:“兄还是在痒,还是在监?”闻生道:“敝痒吴县。”方公道:“闻得令叔是金陵〔人〕,兄为何进在姑苏?”闻生不好说出真情,便推词道:“学生不与家叔同居,寄籍吴门。”
二人相对饮酒,方公心下想道:“此生相貌言词都十分好了,但未知其实学如何?自己装做卜士,又不好要他诗文看。”信手翻他的书籍,只见一部诗稿,拿起来一看,见是古吴闻友相如著。方公因有宿气,便问道:“这是贵相公么?”闻生道:“正是敝友之作。”方公道:“此生之才何如?”闻生道:“虽不可竟言才子,然求之当世,亦不可多得。先生试看一二,以为何如?”方公展开看了几首,不觉赞道:“果然做得好,大有王、孟风味!但是文人因虽要才,毕竟以行为主,若有才无行,也就不足称了。”闻生道:“有才无行乃文人通病,独敝友不然。只是为人磊落不羁,所以往往不容于世俗。”方公笑了一笑道:“前日途中有几首拙作,只恐献丑。”便拿出一本旅草来,展开一看,其中也有文,也有诗,都是登临吊古之作。方公看得半顷,便连声称妙说:“兄的大作更胜闻生数倍!”闻生笑道:“不及敝友多矣,不过旅中乱道。”说话之间,酒已吃了三、四斤。闻生还要拿酒,方公道:“酒已多了,不吃罢。”就立起身道:“多扰!尊作借去一看,明日奉还。”闻生道:“下里巴人,恐见笑大方。”方公道:“岂敢。”二人就拱手而别。
方公回到房中,心下想道:“此生举止儒雅,甚是可人。”就把他的旅草灯下细细观看。看了一遍,便击节叹赏道:“奇才,奇才!”直看至二鼓,心下十分爱慕道:“真是奇士,吾目中仅见此一人,但不知曾娶否?若是未娶,我将芳芸招他为婿。且等他明日教我起课时,我再细细问他。”
到了次日,闻生起来,问到方公房中。二人相见坐下,方公道:“昨晚细读佳章,如睹夜光。学生虽不知其中深意,但竟不忍释手。昔白乐天之作,必使老妪尽醉,正先生今日之谓也。”闻生道:“俚鄙之语,过蒙先生赏鉴,殊为惭愧。”因说道:“有几件事要求先生一决。”方公就焚起香来,闻生暗暗祷祝,只见头一卦是“水火未济”,第二卦是“火地晋”,第三卦是“风火家人”。方公问道:“第一卦是何事?”闻生道:“问一个舍亲几时到。”方公心里暗想:“断是问胡敬庵了。”就问道:“这个令亲可是贵人?”闻生道:“是。”方公就断道:“未济终须济,贵人临月辰。五日内准到。第二卦是何事?”闻生道:“功名。”方公道:“文书发动。该去纳监,官鬼持世,又是金官,秋天正旺。今年秋天,断然高发。第三卦是何事?”闻生道:“婚姻事。”方公便道:“兄还未娶么?”闻生道:“正是。”方公暗想道:“如此佳婿,岂可当面错过!我不如借课与他订了。”便道:“这一课有些奇怪。依课断来,兄该有个奇遇,是个绝世佳人。”闻生道:“果然有一位绝世佳人,但不知缘法何如?”方公道:“可有人家么?”闻生道:“我意中虽有一家,但未知他家肯否。”方公道:“据这个课该他来寻你,不是你去寻他。目下六、七月间,就该有一信,是一位绝世佳人,万万不可错过。”闻生问道:“该在哪一方?”方公向指头上一抡,说道:“该在东南,却在此处有信,又是一个贵官。但在六月间有人来求,就应他便了。”闻生似信不信的收了课帖,意思要送他课金,又不好出手。方公窥知其意,笑道:“学生祖居乐中,一向浪游京师,偶慕泰岱之胜,所以到此。遇兄逆旅知己,幸勿以卜士相待;或见惠数见,次为后日相见之期,则不啻百两之赐矣。”闻生欣然,就叫燕喜拿一把扇来,对方公当面题道:
落魄青齐道,逢君话所思。
屈生原有怨,詹尹岂无知。
风雅称诗伯,文章更我诗。
天涯回首处,春草当相期。
上面写道:“奉赠通源先生,古吴胡朋拜草。”方公见他一挥而就,笔不加点,心下愈加爱慕,连声赞道:“如此佳句,又如此敏捷,虽子建七步,不能过也。春草之间,学生自有贱冗,兄又是看花上苑之时,明年七、八月间,当到吴门奉访,未知尊居住在何处?”闻生道:“在胥门内,门前有几株柳树,一问就知。”二人说得投机,又盘桓了一日。方公恐怕久住不便,便别闻生道:“逆旅之中得遇仁兄,本当在此奉陪,但有些贱冗,要往青州去,今日就要别了。”闻生道:“正欲朝夕领教,不意就要分手。”彼此都有依依不忍之意。晚间,闻生备酒与方公饯别,二人席上谈今说古,直饮到三鼓方散。
次日,闻生送方公去了,回来想道:“看他不象个卜士,想是个出世的高人。不知他课准不准。”正在那里思想,只见店主人进来,向闻生道:“相公恭喜,太爷后日到任。”闻生听了大喜道:“可是真么?”店主人道:“人人都如此说,怎么不真。”因说道:“小的们在外边苦楚,相公若到衙里,千万说个方便。”闻生道:“这个容易。”因想道:“通源的课好灵!他说不出五日,果然恰恰五日。既是头一课灵,第二、第三自然都是灵的了。”心下有几分欢喜,要收拾去见母舅。未知闻生见了母舅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6回 胡茜芸闺阁私监 闻相如秋闱奇捷
诗曰:
淑女从来愿好逑,风流人尽说河洲。
黄金暗赠堪称候,白雪行吟不解愁。
只有佳人配才子,从无白术作公侯。
一枝早向蟾宫折,兔使深闺叹白头。
话说闻生听得母舅已到了任上,竟到府前来,一个管家认得,便大相公,老爷到处寻访,大相公到先在这里。”就连忙进去禀知。
胡公正要出堂,听得外甥到了,忙叫请进和衙相见。闻生拜了母舅、舅母。胡公道:“一别六年。前日差胡忠到你母亲处,胡忠回来说贤甥己往南京,路上就遇着了。如何不到?我夫妇十分着急,差人四下找寻,并无影响。因凭限甚严,不得已就上任来,不晓得贤甥已先到此处。”胡生将船上遇着胡忠,说舅舅已起身两日;并到扬州被盗,遇着王楚兰,然后到得山东而话细说一遍。夫人道:“想是两船错听了。”胡公就问行李在何处,一面叫人打扫书房,一面去取行李,对夫人道:“我要出堂,你陪外甥吃饭。”说罢,出堂去了。
夫人与闻生说些家务事,闻生因问道:“妹子今年十几岁了?曾定亲没有?”夫人道:“十五岁了。你娘舅要替他选一个好女婿,故此耽搁至今,尚未曾定。”便叫请姑娘出来见大相公。过了一会儿,只见养娘丫头跟着一个小姐出来,向闻生拜了两拜。闻生答礼毕,小姐就在母亲身边坐了。闻生举目一看,只见生得:
身如弱柳,面似芙蓉。小小樱桃微露两行犀齿,双双莲瓣低垂八幅湘罗。娇羞处微展秋波,慵怯时懒舒春筍。蛾眉新绿如翠岫之远开,玉颊微红似海裳之初睡。不是瑶台神女,定疑浴水仙娥。
闻生看了,心下暗暗称美道:“表妹几年不见,原来生得如此标致了。”因说道:“那年母舅进京,妹子尚小,几年不见,如此长成了。”夫人道:“正是,那年茜芸才得九岁。”小姐只是低首不语。闻生又与夫人说些闲话,小姐才向着夫人道:“前日哥哥为何不到南京,倒先在此处?”夫人就将闻生一路之事,代说了一遍。
只见胡公进来道:“新按台一向私行,今日忽然到任,各官都吃了一惊。我如今要去接他。”对夫人道:“你可备酒与外甥洗尘。”闻生因问道:“新按台是方古庵,才到任么?”胡公道:“正是。此老极其执拗。我正要问你,前日姐夫书来,说你得罪方公,所以考坏。却不晓得其中详细。”闻生就把前事告诉一遍,只不说出遇着柳丝之事。胡公与夫人尽皆叹息,就匆匆出堂去了。
到了晚间,夫人置酒相待。饮酒之间,闻生就说起要进京纳监之事,夫人道:“待我对舅舅说。”小姐道:“哥哥既到此处,自然是我们的事,且放心宽用一杯。”又吃了一会酒,闻生告辞出去,小姐也归到房中,养娘服侍安寝。却说那个养娘,姓邬,叫做邬妈,是小姐的乳母,为人伶俐,能知人的意思。小姐极得用的。一边服侍小姐安寝,一边口里说道:“闻家大相公,几年不见,生得这样标致了。原来也不曾有亲事。奶奶不如把小姐配了他。倒是一对好夫妻。”小姐看了他一眼道:“不要胡说,嫡亲兄妹,怎么做得这样事!”养娘笑道:“怎的胡说,前日那本戏文,甚他王仙客、无双小姐,也是表兄妹做夫妻的。”小姐低首不语,遂各安寝。
到了次日,闻生进来,夫人梳头未完,就叫闻生到房中坐下。恰好小姐也到夫人房来,相见坐下。此时六月中旬,天气炎热,小姐单衫比甲,浅淡梳妆,愈觉十分标致。向闻生道:“闻得哥哥长于诗赋,前日一路,必竟多得佳句。”夫人便道:“你终日好做诗,如今哥哥在这里,何不拿出来请教请教!”小姐微笑道:“孩儿的乱话,如何把哥哥得?”闻生道:“原来妹子会做诗,定要请教!”小姐再三不肯,夫人道:“自己兄妹,哥哥难道笑你?就拿出来请教,求哥哥改正也好。”小姐才对侍儿道:“你把我昨日做的那张诗拿来。”递与闻生道:“哥哥不要见笑。”闻生展开一看,只见题目是《夏日闲居》,是几首六言绝句:
消愁残诗一卷,解热冰桃数枚。
午睡荷香正暖,晚风茉莉初开。
宋砚如新如旧,呈毫欲题懒题。
临得门亭未了,侍儿催出香阁。
暑到偏生懒惰,风来顿解炎蒸。
最是闲中相恼,竹枝拂杀苍蝇。
绡帐芙蓉色暗,罗衣扬柳枝纤。
恼煞梁间紫燕,双双飞出珠帘。
闻生看了,连声称赞道:“不唯字字生妍,香奁佳句,亦且清新俊逸,直追右丞。一向不知妹妹有如此大才,直令男子愧死。”小姐道:“俚鄙之句,要求哥哥指教才是。”因要看闻生的诗,闻生就把路上做的拿与小姐着。小姐也十分叹赏,看了又看,不忍释手,说道:“哥哥如此佳句,小妹愈觉形秽矣。”因看到后面《舟中美人》的诗,笑问道:“哥哥遇着甚仔美人?想是相如遇着文君了。”闻生也笑道:“薄命书生,那得有此奇遇?途中偶然,并非有意。”小姐正又要问,只见外面道:“老爷回衙了。”便一齐同出房来。
到了晚间,同吃晚饭,闻生就对胡公夫妇又说起要借银子纳监的话。胡公道:“自己甥舅,你的功名大事,些微之间,何必说借?但只是才到任,目下费用尚且不足。你如今要俊秀援例须得三百金,连使用得四百金方足。日子又迫,如何是好?我的光景,你在此处亲见,并不是吝惜。”闻生听了此语,沉吟不语,又不好再说。回到房中,心下想道:“我只指望见了母舅就好进京,如今又没有银子,不能纳监,今岁又不得进场!”十分纳闷,一夜无眠。
到了次日,眉头不展,面带忧容。茜芸小姐已知其意,私下对闻生道:“哥哥这两日莫非为纳监之事么?爹爹一时无措,小妹积有五百金,聊以为赠!”闻生道:“感贤妹如此厚情,生死不忘!愚兄若得侥倖,决当加倍奉偿!”小姐笑道:“我要你还,倒不借了。只是不可使爹爹知道。我已对母亲说明,你只说与母亲借的便了。你回书房去,我叫邬妈送来。”果然见邬妈笑嘻嘻的拿出一个拜匣送来。闻生接了银子,心正想道:“难得表妹如此好情!若不是他,我纳监不成了。我想他的才貌可谓绝世无双,不在方小姐之下,若得他为妻,也可以慰我之愿了。只可惜是亲表兄妹,不便成亲。”又想道:“古人温太真《玉镜台》的故事,千古以为美谈,姑表兄妹也无妨碍。况且那个起课的说我六、七月间有一个奇遇,是一位绝色佳人,若是错过,再不能够了,这课明明灵验。我想方小姐果然有约,小姐又不曾睹面;方公自贾有道那一番之后,又不知允与不允?如今表妹如此有情,况且才貌绝世,若当面错过,后来方小姐之事又不成,岂不悔杀?但只虑母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