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都是北京人的后代。这北京人可是名满天下。
我自然想到了宝姨放回到山洞里的那些龙骨。那绝对是人骨头——她父亲托梦给她就是那么说的。“我们可以卖一百万两黄金呢,”我对宝姨说。我想把龙骨卖掉并不单是为了自己,我想,若是宝姨的龙骨能帮家里赚好多钱,那家里人说不定会高看她一眼。
可宝姨用手指比画着说,管它百万千万的,要是我们把骨头卖了,毒咒就会重新找上我们,鬼魂会把我们连同我们这把小骨头都抓走。到那时我们只好把百万黄金都挂在脖子上,贿赂阴间的小鬼去。她伸出手指在我额头上戳一下,接着说,告诉你吧,不把我们全家人都折腾死,鬼魂就没完。什么时候我们家人都死绝了,才算完。她又握起拳头敲自己胸脯。我倒宁肯自己死了算了。我是真心不想活了。为了你我才活下来的。
“那我倒没什么好害怕的了,”我说。“反正咒的是你又不是我,我可以去把骨头拿回来。”
宝姨突然一巴掌打在我头上。不许说这种话!她拼命挥动双手。你还嫌我遭的罪不够吗?永远不许回去。永远不要动那些骨头。快答应我,马上跟我说你不去!她捉住我的肩膀拼命摇晃,直到我晃得受不了了,跟她保证说我不去,她才罢手。
有一天,我记得是春节前的一天,家里的老厨子赶集回来,通报了一件传遍仙心村的大新闻。棺材铺的张老板一下子出了名,马上就要发大财了。当初他给了科学家一些龙骨,如今结果出来了:那确实是人骨。骨头到底是什么时代的还不知道,可是人人都猜至少得有一百万年历史,要不然就是两百万年。
当时我们全家妇孺都在墨坊里,只有宝姨不在,她当时在地窖里,数自己刻完的墨块。我很高兴她没有在场,因为只要听到有人提张老板,她就吐口水。他来送木头的时候,大家都让宝姨回房间去,宝姨就在房间里敲着铁桶咒骂张老板,她敲得震天响,附近的房客都冲她嚷嚷。
“这也太巧了,”大婶子说。“不就是卖给我们木材的那位张老板吗。说不定我们也可以分他些福气呢。”
“我们两家的渊源可不止这么点,”母亲吹嘘说。“当年小叔被蒙古强盗杀害的时候,张老板刚好碰到,就停了车下来帮忙。这位张老板可是个好人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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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骨师之女》第二部 變(2)
看起来我们跟这位张老板还真是有缘。母亲想,既然张老板马上就发大财了,他做棺材剩下的木材也应该便宜些卖,大概很快就要降价了。“有福大家同享嘛,”母亲接着自己的话说。“不然老天也不依。”
宝姨回到墨坊,很快就明白了大家在说些什么。她捶胸顿足,拼命挥手,比划着说,这姓张的不是东西,就是他杀了我父亲,害死虎森,她拼命发出一种很怪的声音,仿佛恨不得把喉咙掏出来。
我想,她说的不对。她父亲是喝醉了酒从马车上摔下来摔死的,小叔是被自己的马一脚踢死的。母亲和婶子们都是这么跟我说的。
宝姨抓着我的胳膊,盯着我的眼睛,用手飞快地跟我说,快告诉她们,小狗儿,告诉她们我说的全是真的。她做了个手势把龙骨倒在手掌心里,说:我现在明白了,那姓张的拿的龙骨,很可能就是我们家的,是我父亲的。我结婚那天,姓张的偷走了龙骨,那是我的嫁妆。那都是猴嘴洞里挖出来的龙骨。我们得跟姓张的把骨头要回来,还回洞里去,不然毒咒不除。快说啊。
还不等我开口,母亲就打断了:“我不要听她再说疯话。听见没有,闺女?”
大家都盯着我,宝姨也盯着我看。快说啊,她用手语催促我。可我回头朝向母亲,点头答道:“我明白。”宝姨发出哽咽的声音,冲出了墨坊,那声音令我觉得揪心,觉得自己很坏。
好一阵子,墨坊里寂然无声。后来老太太走到母亲跟前,焦急地问:“哎,你看到虎森没有?”
“他在院子里,”母亲回答。然后老太太就蹒跚地出去了。
婶子们开始嚼舌根。二婶轻声说,“还为当初的事疯疯癫癫呢,都过去十五年了。”有一阵子,我都想不明白,他们说的到底是老太太还是宝姨。
大婶接着说,“幸好她不能开口说话。不然要教人知道她想说的那些话,我们家的脸面可往哪里搁啊!”
“你该把她赶出去算了,”二婶对母亲说。母亲朝老太太那边点了点头。那边老太太正走来走去,还抓自己耳朵后面一块流血的伤口。母亲说:“就是为了老太太,那个疯子保姆才待了这么多年。”我马上听明白了母亲的言下之意:只要老太太一过世,她就可以开口让宝姨走路。对宝姨,我心里突然升起一阵柔情。我想跟母亲说她不能把宝姨赶走。可是母亲话没出口,我怎么跟她争辩?
一个月后,老太太摔了一交,脑袋撞到自己炕头的砖沿上,不到酉时就归西了。父亲,大叔和二叔都不顾路途险恶从北京赶了回来。当时北京和周口店之间成了军阀的战场,时有枪战发生。我们家还算平安,只看到房客吵架,不曾见识枪战。老太太的遗体摆放在正厅,我们祭奠的时候,好几回只得教房客们不要吵嚷叫喊。
张老板送棺材来的时候,宝姨仍然待在自己房间里,敲着铁桶咒骂他。我坐在前院一张长凳上,看着父亲与张老板卸车。
我心想,宝姨说的不对。张老板可不像个贼。他身材魁梧,待人客气,神情坦然。父亲兴致勃勃地赞他“对科学,历史,乃至全中国做出巨大贡献”。张老板显然很高兴,又客气一番。然后父亲就进屋去取买棺材的钱付给张老板。
那天天气很冷,张老板却在出汗。他抬手用衣袖擦一把前额,过了一阵才留心到我在盯着他看。“你可真是长高了,”他冲我说。我脸红了。张老板可是大名人,大名人跟我说话呢。
“我妹妹长得比我还高呢。”我想了想说。“她比我小一岁。”
“啊,不错,”他说。
我可不是想让他赞高灵。“我听说您有北京人的骨片?”我又说。“是哪块的骨头?”
“哦,只有要紧的几块。”
我也想显出几分重要性,因此不假思索就说:“我原先也有几块骨头的,”说完马上伸手捂住嘴。
张老板面露微笑,等我继续说,过了一会又说,“那骨头现在哪去了?”
我不想无礼,回答说:“我们放回洞里去了。”
“哪里的洞?”
“我不能说。我保姆让我保证不说的。那是秘密。”
“哦,你那个保姆,就是那个脸特别丑的。”张老板扎煞着手指在自己脸上比画。
我点头。
“她是个疯子。”他朝着敲铁桶的声音望去。我没吱声。
“就是她去那个洞里找的骨头对吗?”
“我们一起找的。她把骨头放回去了,”我很快地说。“可我不能说洞在哪儿。”
“当然。确实不该告诉不相干的人知道。”
“哦,您可不是不相干的人!我们家跟您很熟。大家都这么说。”
“可你还是不该告诉我。不过你一定跟你父母说过了。”
我摇摇头。“我谁也没说。要是我说了,他们就会跑去把骨头都挖出来了。这是宝姨说的。她说骨头得待在洞里,不然她就得倒霉。”
“怎么会呢?”
“是毒咒。要是我说出来她就得送命。”
“她反正已经挺老的了,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觉得她不老。”
“女人什么年纪死的都有,可不是因为什么恶咒,经常是生病或者意外。我前面一房太太十年前就去世了。她一向就笨,有天从房顶上摔下来了。如今我新娶了一房太太,可比原来的还要好。要是你的保姆死了,你也可以找个新的。”
《接骨师之女》第二部 變(3)
“我都这么大了,用不着再找保姆了,”我说。我开始不喜欢这样的谈话了。很快父亲就拿了给张老板的钱出来。他们两人又闲话了一阵,随后张老板对我说,“下次见到你,我们再谈。”说完,就拉着空车走了。张老板这么一位镇上的大名人,居然注意到我这么个小不点,父亲见了似乎很高兴。
几天之后,我们给老太太办丧事。人人都放声大哭,依着习俗,母亲作为女当家,哭得最响。她尽忠职守,哭得万念俱灰一般。我也哭,心里还很怕,怕丧事办完了以后的事情,这下母亲一定要赶宝姨走路了。
可她没有。是这么回事:
母亲相信老太太的魂还留在家里,查看大家是不是遵从她的指示,有无违背。每次母亲在厕所蹲坑的时候,总能听到有声音问她,“你看到虎森没有?”她说这事的时候,二婶回答说,“一见到你那光屁股啊,任是什么鬼魂也要给吓回去了。”大家哄堂大笑,可是母亲闻言勃然大怒,宣布说要扣掉大家下个月的月钱。“这是给你们个教训,教你们知道敬奉老太太,”母亲说。母亲为了外院闹鬼的事,每天都到村庙里去烧香,多多供奉。她还到老太太坟上去烧纸钱,给老太太做上路的盘缠,好在阴间少受些苦。可是尽管如此,母亲还是闹便秘,熬到九十天上,她又跑回寿品店里,买回一部纸扎的汽车,纸车有真车那么大,车上还有司机。老太太有一回到周口店去赶庙会,见过一辆真的汽车,汽车跟好多马车驴车一起停在场院上。她说,那车哄隆隆就开走了,声音大得,鬼怪听见也要吓跑掉。车子开起来那叫快,能直接飞到天上去。
于是汽车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也把老太太的魂从茅厕直送到阴间去。就这样,我们的宅院又恢复了平常那种吵吵闹闹的样子。大伙照常过日子,每日念叨的不过是蜀黍发霉,玻璃裂了道缝这等家常琐事,并无什么要事。
只有我担心宝姨以后命运如何。
我还记得母亲收到北京那封不速之信的那天。那是三伏天里,蚊虫闹得正欢,瓜果放在外头太阳底下,不出一个钟头就会腐烂。老太太过世已经有九十多天了。当时我们都坐在院子里大树下阴凉地里,等着听新闻。
写信来的老刘寡妇我们都认识。她是我们家的远房亲戚,算起来跟父系隔了八层,跟母系隔了五层,关系还不算太远,家里的红白喜事她也都参加。老太太办丧事她也来了,跟大家一样,哭得很大声。
母亲不识字,就让高灵读信给她听。眼看这等露脸的重要差事又落到高灵手上,我只能拼命掩饰自己心里的失望。高灵理理头发,清清喉咙,舔舔嘴唇,这才张口读道:“‘贤表妹如晤:我谨代表诸家亲眷传达对您的问候。’”随后,高灵磕磕绊绊地念了一大串名字,里头既有刚出生的娃娃,也有母亲确知已经去世的亲戚。在下面一页上,我们这位老表亲写道:“我知道您仍在服丧,悲痛之下寝食难安。因此若此时请大家到北京一聚,似乎时机不当。可我一直把上次葬礼上见面时你我谈过的事情放在心上。”
高灵放下信转向母亲,问道:“你们谈的什么事?”我也同样很好奇。
母亲打了高灵的手一下,说:“别多事。接着念,该你知道的事我自会告诉你。”
高灵接着念信:“‘恕我冒昧提议,令长女可否到北京来一趟,会一会我的一位远亲。’”一听她说到我,我心里很激动。高灵瞪了我一眼,见她面露妒色,我有几分得意。高灵接着往下读,可读得没那么热心了:“‘我的这位亲戚有四子,他们家跟我是第七层表亲,隔了三代,不同姓。他们家跟你们同村,不过跟你们两家几乎完全沾不上血亲。’”
一听到“血亲”二字,我立刻明白过来,她想让我去见这个人,是为了让那户人家看看,我适不适合给他们做媳妇。我当时虚岁十四,跟我同龄的女孩子那时候多半已经出嫁了。至于说那户人家到底是谁,刘寡妇说除非她确知我们家人对这事有兴趣,否则她不会透露那家人的情况。她写道:“恕我直言,并非我自作主张想起这户人家,乃是对方父亲找到我问起茹灵的情况。彼家人显然是见过茹灵,对她的美貌以及甜美的性情印象尤深。”
我脸红了。母亲总算听到别人赞我了。也许她心里也认为我确实具备这些优点呢。
“我也要去北京,”高灵像小猫一样哼哼唧唧地抱怨起来。
母亲责备她说:“人家请你去了吗?没有!你自己嚷着要去,简直就是愚蠢。”高灵又要开始哼哼唧唧,母亲使劲扯了一把她的辫子说:“快闭嘴”,随即把信递给我,让我接着念。
我站直了身体朝着母亲,很是抑扬顿挫地开始念:“‘彼家建议双方在北京,尊府墨店里会面。’”我停下来,对高灵笑了笑。我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