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瑞翻了个白眼,索性靠着塌坐下了,拿起塌边放着的扇子把玩:“那算什么事儿啊……一群不开眼的东西……爷你为何拦着我,不让瑞儿教训他们?”
“得饶人处且饶人……”白玉堂淡淡道,看见云瑞一脸不痛快,忽然笑了起来,“你这脾气跟我当年倒是真像……”一样飞扬跋扈,快意恩仇。
想当年,白衣怒马,仗剑江湖,却不知,前生做了如何的孽,竟遇见了那个能降住自己的人。从此再高的心气,在那人面前也只得乖乖收起,怎样狠辣的杀招,在那人剑下也只得乖乖收回。
——白兄,得饶人处且饶人。
其实,这话是以前那人常对着自己说的。
展昭……
一别经年,你现在可好?
当日我不告而别,怕是又惹你担心了吧。只是我武功全失,留在开封府不啻废人一个,再加上往日结怨太多,难保不会有人听了风声上门寻仇。我白五爷又岂是要人保护的主儿?……说到底,还是自己那高傲的性子……不过……就算那时候留了下来又能怎样呢?那人……那人已是打定了主意,不再相见了……
展昭……
云瑞见他浅笑慢慢消失在嘴角,一双凤目渐渐迷离,便知他又开始神游了。当下便把扇子一合,重重往桌上一放——“咚”的一声,那人终于回了神,见她气得眼睛都圆了,不由一笑,拿起扇子在她头上轻轻一点:
“……这么大气性……女孩子家家,当心嫁不出去。”白玉堂笑言。
云瑞知道,若是接了他这话茬,后面还有更闹心的话等着她呢。于是她只是冷哼了一声,道:“爷,成日里净听您说陷空岛在水路上如何如何。如今怎么连这群虾兵蟹将都震不住了?”
白玉堂仰了头倚在靠枕上,唰啦一声把折扇打开,半晌方慢慢道:“这些年哥哥们年纪大了,怕是不常在江湖上行走了;侄儿们年纪尚小……想来,自是有些人以为陷空岛没人了……哼……我这番回去……”
蓦地,又住了口。
这番回去,这番回去又要怎样呢?陷空岛没落,真个和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是不知道,江湖人给陷空五鼠面子,一则看他们兄弟齐心,二则……多少有些惧怕自己的手段……又不是没听别人背后嚼过舌根,说自己怎样阴狠毒辣……何况自己当年一跑,怕是几位哥哥都无心再管什么事儿了吧……闹到如今乌烟瘴气……
江湖,已经不是我们的江湖了……
云瑞等了半晌,不见五爷说话,于是知趣地退了出去,留下五爷一人去会那前尘过往。
“你说什么?”卢方一惊,手中一盏茶泼出去大半,索性直接扔在桌上,青花白瓷磕磕绊绊地跌了几跌,终是没落在地上。
“五爷回来了……”
一阵风似的,眼前一花,再定睛去看,却已不见了钻天鼠的人影。
码头旁正艘小舟摇晃着靠岸。陌生,却挂着陷空岛的旗号。舟上站着两个人,都穿着白裳。稍矮一些的隐约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高些的那个晃着泥金白扇,含笑盈盈,眉目间依稀可见当年的飞扬洒脱,然而却多了几分沉稳。
“大哥。”他笑,风轻云淡。好像只不过是前日里去了趟芦花村,今日回来了而已。
七年。
卢方张了张嘴,想说五弟你终于回来了;又想骂他,说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们有多担心;想抱着他哭一场,说大哥想你想得好苦;又想捶他一顿,说到底是什么勾住了你,一去这许多年,连个音信都没有。
“老五!”
卢方正犹豫着,背后却斜冲出来一人,扑到白玉堂身边,拉着他看了又看。
“你可算是回来了!”徐庆咧着嘴,又笑又哭。
“三哥。”他说,眼里多少有些湿润。
“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啊!连个信儿都不给我们递,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呢!”韩彰冲过去,跳起来给了他一记爆栗子。
“二哥。”他摸摸头,惨然一笑。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蒋平站在卢方身边,摇着扇子,喃喃。
“四哥。”他抬起头,看着翻江鼠,点了点头。
“回去再说话吧。”终于,憋了半晌,卢方说了这么一句。
白玉堂看着他,笑了笑,说“好”。然后转过身去,招了招手。三鼠这才看见,船里还站着个女孩子,梳着两个小辫,甚是可爱。
白玉堂喊她:“云瑞。”
于是那丫头从船上跳下来,笑了笑,和如春风。恍惚间,像极了某个人。可又不是自家兄弟……像谁呢?……
进了卢家庄,方坐定,便冲进来三五个半大小子,一片唤“爹爹”之声。原来是四鼠的孩子。
白玉堂见了,便敲了云瑞一扇子,笑道:“让你喊我‘爹爹’你不肯,害得五爷我现在落得孤零零一个,让几位哥哥笑话。”
云瑞捂了脑袋,撇了撇嘴道:“瑞儿受不起。五爷于瑞儿有救命之恩,瑞儿怎敢造次。”
白玉堂笑道:“你借口倒多。”
说话间,四鼠领了各自的孩子来,让唤“五叔”。
年岁最大的那个于是上前作了个揖,道:“侄儿卢珍见过五叔。”
白玉堂看着卢珍,眼里却恍惚看见当日那个襁褓之中的幼儿,看见展昭红衣翻飞,拿着圣旨疾驰而来,看见他右臂上绷带染红,微微颤抖。
展昭……
卢珍见五叔发呆,迟疑地唤了句“五叔”。白玉堂这才回魂,含笑点了点头,道:“你如今长得这般大了。越来越像你爹爹了。”
随后几个孩子一一上前行礼,白玉堂的心思却恍惚了起来。
云瑞最知五爷,见他如此,知道他怕是又想起了什么,当下悄悄在背后捅了他一下。白玉堂一个激灵,不由回头瞪了她一眼,云瑞白他一眼,气呼呼地瞪了回去。
蒋平眼尖,早把两人交锋看在眼里,心下多少有些奇怪,便问道:“五弟,这女娃是……?”
未待白玉堂答话,云瑞蹲了个万福,落落大方道:“奴婢白云瑞,见过四位爷。”
白玉堂却悠悠道:“我女儿。”
云瑞听了,一跺脚,道:“爷……”语中倒真有三分恼怒。
众人见状,更是奇怪,却又不好多问。白玉堂瞥了她眼,忽然对着卢珍说:“珍儿,云瑞头次来咱们陷空岛,你们带着她四处去转转吧。”
卢珍应了,上前去请云瑞。云瑞自知是白玉堂想支开他们,和几位爷说两句体己话,于是瞪了白玉堂一眼,乖乖跟去了。
韩彰这才上前问道:“五弟,究竟怎么回事?你这几年消息全无和她有什么关系?”
白玉堂哑然失笑:“二哥你想哪儿去了。此事说来话长,不过我这几年确实是和她在一起。”忽然想到什么,又是一笑:“算来竟有七年了啊……”
5
陷空岛并不大,卢珍等人带着云瑞不多时就逛到了码头上,抬眼却看见有艘小船缓缓靠岸。徐良见了便笑:“今日客倒多。” 韩天锦推了他一把,道:“哪儿的话啊,五叔哪里是客?”徐良此刻也回过味儿来,摸摸脑袋,憨憨一笑:“二哥教训的是。”
云瑞浅笑,抬头去看那小船,却见船上下来个蓝衣长剑的男子。远远看去,只觉得此人形正神清,只一个背影,便让人觉得眼前一亮。
卢珍遥遥望着,道:“不知是谁。烦请白家妹子在此稍候,我且去问问。”当下抱了一拳,迎上码头。
云瑞看着卢珍已然迎了过去,和那人互行了礼,说了几句。然后见卢珍又有点慌乱地行了礼,朝自己这个方向小跑过来。
“天锦。”他冲着云瑞笑了笑,便去唤兄弟,“你且陪着白家妹子转转,我领了客人去见爹爹,片刻即回。”
天锦笑着应了,又问道:“那人是谁?”
卢珍笑道:“原也是咱们听过的……南侠展昭。”
展昭……
那两个字落在云瑞耳中,恍若晴天霹雳。她再看不见天锦怎样微笑,卢珍怎样回答,徐良又是如何大笑。她心里满满的,全是五爷那日酒醉。
她唯一一次见五爷那样失态。锦毛鼠好酒,千杯不醉。可那夜,不过半坛女儿红,素来风流的白五爷便躺在屋顶大笑不止,眼泪却兀自流着,没知觉般。
——当年目视云霄,谁信到,一人终老。此生再无大志,惟愿相伴而已……展昭……
五爷唤那人的名字,深深,眷眷。第二日酒醒,便吩咐她收拾东西,准备回陷空岛。
——总不能就这样……我不甘心……我要听他亲口告诉我……
五爷靠在回廊柱旁,抱着那把天下闻名的白剑,脸色隐在竹影中,恍惚不清,却怎么看见嘴角一抹苦涩,毒发似的蔓延,再一转眼,又不见了。看的人心下发慌。
云瑞并不知道展昭是谁——五爷没说过,她后来也没去问过。但云瑞清楚一件事情——这个人……天下唯有这个能让五爷失了常心……
展昭……
“白妹子,你怎么了?”天锦见她脸色巨变,吓了一跳。白云瑞却忽然甩脱他的手,朝着卢家庄的方向狂奔而去。韩天锦被晾在当地,不知追还是不追。
“老五,你……唉……又不是外人……”卢方想骂他,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了。
这个人是谁?锦毛鼠白玉堂。
白玉堂是个怎样的人?风流自在,飞扬高傲。
你如何……如何让这样一个人灰头土脸地跑回来,让别人去保护?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只会笑着赴死,只会施与援手,只会傲然自得,如何去指望他向别人求助低头?倒不如大笑而去。
自家兄弟,最是明白他的性子,反而说不出什么了。
“……”白玉堂只是笑。他自然知道几位哥哥明白他。
徐庆却按捺不住了,怒道:“醉梨花这个臭婆娘!竟敢下手害我们五弟!要不是她死得早,老子非一锤子锤扁了她!”
“当年原就是我错了……不过二十年的武功而已……”白玉堂轻轻摇头,扣着扇子,浅笑。方才并未说出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之事,否则,只怕三哥连醉梨花的坟都不放过。
“五弟……”韩彰看着眼前这个淡然微笑的男人,忽然觉得欣慰,又忽然觉得陌生。依稀记得,十年前,初闻展昭被封为“御猫”时,当时还是少年的白玉堂如何负气上京,盗三宝,戏御猫。直把几位哥哥惊出一身冷汗来。何曾想到,那个恣意挥洒的少年,如今也渐渐变得沉稳可靠,温文儒雅。
——倒有几分像当年的展昭了……
二爷这样想着,有些想笑,但终于没有。
——是得到了什么,还是失去了什么?……
二爷想着白玉堂当年如何的神采飞扬,有些想哭,但终于也没有。
“如今既然过去了就好……”蒋平微微叹了扣气,“五弟,你此番吃亏不小。今后总该谨慎着点儿了吧。”
“玉堂明白。”微微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子,脸上,还是那样浅浅笑着。
四爷有点恍惚,似乎很多年前,也有个人,站在这个厅里,浅浅笑着。
——展某不敢。
其实,哪里有他不敢的事情呢?最后,哪次不是随了他的意?
四爷微微叹息,其实,这两个人骨子里都是一样固执。那些话……必是白说了的……只是若不说,自己心里却也是过意不去……
“爷!”
门外蓦地一声,惊断了各人思绪。却见一个藕白的玉人儿风风火火冲了进来,扯了五爷就要往门外去。
“爷!借一步说话!”
“瑞儿,你闹什么?”白玉堂皱了皱眉,拉住白云瑞的手。抬起头,却对上了瑞儿一双水盈盈的眼。眉头又是一紧:“谁欺负你了?”隐隐有些怒气,反而看出几分昔日锦毛鼠的气魄来。
“爷……”云瑞只是看着他,咬了咬下唇,“瑞儿有件事,不知道当不当说……”
“有什么事情便说吧,怎么这般吞吞吐吐的?”白玉堂有几分疑惑。
“有个人要来了……不知五爷想不想见……”云瑞很小声很小声地说着。其实她也不知道当不当说,只是,她怕,怕五爷突然见了那人。五爷会哭,还是会笑?但她总知道,若让五爷就这样毫无准备地见了那人……那就……
“什么……”白玉堂话说了一半,却停住了。
云瑞慢慢抬起头来,看见那人的眼神无可抑制地飘向了她的身后。细细听去,有脚步轻轻,如秋雨无声,然而,却哀伤入骨。
——展昭……
她看见五爷的嘴唇似乎动了动,那双握着她的手无声无息地凉了下去,微微颤抖着。
云瑞曾经想过,那是怎样的一个人,能让五爷这般洒脱的人物都念念不忘的人……让五爷想起,便是隐着无限哀恸的人……
但就是这个人吗?
云瑞缓缓转身回头,看着那个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