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因为建文旧臣都被抓得差不多了,没被抓的知道陈瑛逼供的手段,也就乖乖噤了声,不敢再对朱棣出言不逊。一时间朝堂安静了不少,也渐渐步入了正轨。就连朱棣自己,都忘记了刑部大牢里还关押着许多建文朝不肯归顺自己的遗臣。
而督察院里,有些官员对陈瑛的做法也是看不下去的。但碍于有皇上的默许,陈瑛又是都察院的老大,他们也都是敢怒不敢言。
直到后来,山东参政铁铉在牢中被刑讯致死,右都御史秦彰才觉得事情闹大了。赶紧写了折子将陈瑛刑讯的细枝末节说了个清楚,连夜送进宫,交给了太子朱高炽。
秦彰不知道朱棣对建文旧臣到底是怎样的心思,所以不敢贸然把折子递给朱棣。他知道朱高炽为黄子澄、齐泰冒死谏言,黄齐二人才避免了凌迟处死,诛灭九族的横祸,所以觉得他对建文朝的臣子还是很好的,把折子交给他会比较安全。
而朱高炽看到这封折子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他刚下朝回到武英殿,身边的小太监就将这封折子递了上去,说是都察院秦大人昨晚连夜送进来的。
朱高炽接过折子一看,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就往御书房跑,却因为跑得太急,一头撞到正要进门的朱权身上。
朱权被撞得差点儿倒下地去,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扬手对准朱高炽的脑门儿就是一记爆栗:“跑什么啊?火烧你屁股啦!你是要撞死你皇叔啊!”
“十七叔?”朱高炽被敲得眼冒金星,捂着额头忙跟朱权赔不是,“对不起,对不起,侄儿刚才没看到你……不对,这个时候你怎么会在这里?”
“本王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朱权边说边撩起长袍跨进武英殿的门槛,要往里走。
朱高炽一把拽住他:“皇叔来得正好,侄儿要去御书房,你陪我一起去。”
“别去了,我刚从御书房过来。”朱权反手将他拉回来,“皇上现在没空见你,他正在跟大臣们议事。怎么说我也是你皇叔,来了武英殿,你这个主人反倒要要丢下客人跑了不成?”
朱高炽无语:“十七叔,侄儿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去找父皇。等谈完正事,一定陪你好好喝茶。”
朱权笑笑:“等你谈完正事,皇叔怕是没那个机会跟你喝茶了。”
朱高炽一愣:“什么意思?”
朱权耸耸肩:“本王刚把兵符交给了皇上,他已经准许我随时可以离开皇城回大宁了。我过来就是给你辞个行,一会儿就该走了。”
“什么?”朱高炽的声音一下子提升了八度,“皇叔要回大宁?父皇同意了?前两个月他不是还告诉我,没有批准的吗?”
“嘿嘿……”朱权狡黠一笑,“他不同意也没办法,反正他同意不同意我都是要走的。你十一叔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你就是个重色轻友的家伙。”朱高炽没好气的白他一眼,“不是都说了让你把他接回来,这皇城你们也住了那么多年,难道还会不习惯?再说了,这江山是你跟父皇一起打下来的,天下也该有你一半……唔!”
朱高炽话音未落,就被朱权捂住了嘴:“小祖宗,这话以后可别再说了,万一要被人听了去,传到你父皇耳朵里,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朱高炽手忙脚乱把朱权的手扒下来:“什么跟什么?天下一人一半,是父皇当初请你出兵的时候说好的,怕什么?如果没有你的那几十万兵马,咱们也不可能成功。而且父皇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么?他不会言而无信的。”
朱权摇摇头,一声叹息:“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心眼儿都没有?你以后也是要做皇帝的,要是朝中的功臣都告诉你,说江山是靠他们打下来的,要跟你平分天下,你怎么办?”
“我……”朱高炽动了动唇角,却发现自己找不出言语来反驳他。他总不能说“人家要就跟他们分”吧?古往今来,他还没听说过哪个帝王会跟大臣平分天下的。再说了,大明领土完整,绝对不可分割。如果真有人想要搞分裂,恐怕结果也只会是被自己派兵镇压。
朱高炽突然很能理解当初朱元璋为什么要杀害跟随自己起兵的功臣。为保朱家天下,为了政权稳定,为了在他死后那些战功赫赫,受人拥戴的大臣不会威胁到大明江山的安危。虽然残酷,但他却不得不那么做。毕竟那些手握兵权的将军,随便哪一个,振臂一呼,就足以让百姓再次陷入战火。
朱权见他不说话,知道他已经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遂温和笑道:“做帝王的人,恩威必定是共存的。我知道你父皇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所以我才更要离开。大明的江山,怎么可能一分为二?更何况我这对皇权根本就没有兴趣,我只想跟十一快快乐乐过完一生。所以交出兵符,对大家都好。”
“可是……”朱高炽沉默了半天,终究还是忍不住替朱棣说话,“现在父皇刚登基不久,朝中本就人手不够,他一个人处理朝政,太过辛劳,皇叔就真的不能再留一段时间?”
朱权闻言拍拍他的肩膀:“有你在他身边,我相信皇上很快可以创造出属于他的永乐盛世。而且,我又不是不在了,我只是回大宁,跟以前一样,替你们镇守边疆。北边儿现在也不太平,有我在,北元也不敢随意造次。说不定过些时日,你父皇御驾北征,我还能再跟他一起并肩作战呢。”
话说到这份儿上,朱高炽知道朱权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决意要回去,也不再阻拦,只能点点头说:“那皇叔记得常回应天,我都很久没见过十一叔了。”
“等他身体再好些,我们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得看到你替皇叔多添几个侄孙子才是。”朱权说完大笑起来。
朱高炽抽了抽嘴角,想着有朱棣在,你想要朱家多子多孙,那恐怕有点难度了。
想到朱棣,便想到还在刑部大牢的建文旧臣,朱高炽不由得又忧心起来。
朱权原本打算跟他辞行之后就离开,刚要开口,就见他心神不宁。微一低头,瞥到他捏在手中的折子,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刚才说要去御书房找你父皇,方便跟皇叔说说是为了何事么?”
朱高炽叹口气,把手中的折子递给他。
朱权接过来打开,粗略的浏览一遍,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把折子合上,又递回给他:“你想怎么做?”
“我不知道。”这是真话。上次替黄子澄、齐泰求情,已经让朱棣龙颜大怒,两人都已经两个月没好好说话了。现在他去找他,又是为建文遗臣的事,不知道会不会适得其反,把事情搞得更糟。
朱权却一点不含糊:“该做的做,不该做的别做。”
朱高炽问道:“那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
朱权看着他,仿佛是要从他眼睛看出他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半晌之后才又重新开口:“建文朝的臣子,有用的愿意归顺的,咱们可以用。但那些冥顽不灵,一心想给建文帝陪葬的,死了也不可惜。”
“十七叔!”朱高炽惊诧的看着他,没想到他在这件事上,竟然也会如此冷血。
“高炽。”朱权的声音很是无奈,“你是不是觉得你父皇在处理建文遗臣的事情上,特别的残忍?”
朱高炽没有说话,但他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朱权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重重叹了口气:“古往今来,有哪个帝王的千秋霸业,不是建立在无数人的尸骨之上?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哪个手上不是沾满无辜臣民的鲜血?可他们成为后世歌颂赞扬的一代明君,却是不争的事实。当年我父皇,也就是你皇爷爷制造冤案杀害开国功臣,不也是血雨腥风,人心惶惶?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大明政权的稳定。还有建文帝,为了巩固自己的政权,不也是不惜一切代价朝自己的亲叔叔们下手么?你想想你父皇当初若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会起兵造反吗?而现在,建文帝点火自焚,丢下这么个烂摊子,让你父皇来收拾。可他当了皇帝,建文朝那些冥顽不灵的迂腐文臣,又对他口出恶言,说他得位不正。甚至穿孝服,欲行刺,在朝堂之上哭喊辱骂,扰乱政体。而梅殷、徐辉祖等一干武将甚至暗地招兵买马,打着替建文帝报仇的旗号想要起兵谋反。这些人难道不该死么?”
朱权一番话说得朱高炽哑口无言,他只觉得那些被杀害的大臣手无缚鸡之力,只因为自己对建文帝的忠孝气节就落得抄家灭族的下场,实在是于心不忍。可他却忘记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些大臣的所作所为,放在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个帝王,都不可能容忍。
朱权见他不说话,又继续说道:“你知道这些个建文遗臣为什么那么嚣张?我看就是因为黄子澄、齐泰死得太痛快了,根本没对他们起到震慑的作用。要是让他们看着那俩老东西被凌迟处死,你看看还有没有人敢再多话。”
“十七叔,我……”
朱权根本不听他把话说完,径直把自己想说的话一股脑儿的全倒了出来:“我就不明白,当初你为什么要替黄齐二人求情?你难道不知道你父皇要将他们凌迟,就是打好主意让所有建文遗臣看看,好杀鸡儆猴的吗?我更搞不懂的是,你父皇那么固执的人,居然会听你的话,只将他们斩首示众,灭了三族。搞得现在这烂摊子越来越乱。所以这次,你可别再添乱了。”
朱高炽一听这话就来气了:“这怎么能叫添乱?宽仁为政,以德服人,难道不比暴政酷刑更能得到民心么?”
更何况,史书上对朱棣的评价,就是在杀害建文遗臣上扣了不少分。否则,那什么“千古一帝”的称号就轮不到汉武帝唐太宗了,应该是明成祖才对。
他数次亲征北蒙、派郑和下西洋、设立奴儿干都司、编撰《永乐大典》、设立内阁制度,平倭寇,镇安南,威德遐被,四方宾服,影响了全世界。他的功绩超过了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也远远超过了他后面的康乾盛世。
这些政绩随便放一件在某个皇帝身上,就足以被列为“明君”典范。可就因为他残酷的杀害建文遗臣,所以被扣上了暴君的帽子。他既然身处历史之中,又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抹黑自己?
朱权当然不知道他的想法,也更不可能知道后世对朱棣的评价,他能看到的只是眼前的局面。所以,听到朱高炽这么说,他只觉得这孩子太过仁柔宽厚,要做一个合格的帝王,恐怕还需要多加历练才行。
不过,锻炼他的重责大任就交给他家老爹了,他懒得管也没那么大本事管。于是只摇摇头,再次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我相信你父皇会有分寸。你是个聪明人,好好想想,定能明白。天色不早了,皇叔也该走了,就此别过。”
朱权再不多话,转身离开。
朱高炽叫了声“皇叔”,朱权刚好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他:“高炽,朝堂的战争,比战场的战争,更艰辛。你父皇现在最需要的,是有人和他并肩作战。”
朱权一句话如同给了他当头一棒,让他呆愣当场。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朱权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武英殿。
“殿下?”张云舒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朱高炽回过神,却不理她,拔腿就往外跑去。
张云舒不明所以,追到门口,才发现他去的方向是御书房。遂自嘲一笑,她早该知道,除了那个人,还有谁能让他如此失态?
朱高炽一路狂奔,连路上的宫女侍卫行礼他都看不见。
到御书房的时候,张玉和其他几个文臣正从里面出来,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朱高炽气喘吁吁停下来,放缓了脚步走过去,御书房的门还没关上,在门外就可以看到正前方的朱棣正坐在御案之后,疲惫的揉着眉心。而在他面前,堆着厚厚一叠没有批阅的奏折。
朱高炽的心突然凛冽的疼起来。
朱权说得没错,朝堂的战争远比战场的战争更艰辛。朱棣本来就是个喜欢自由的人,在北平当王爷的时候,事务虽然也不少,但比起现在来,那就真是个“闲王”。每天可以睡到自然醒,下面的官员各司其职,恪尽职守,帮他将军政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而他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了练兵上。仿佛只要跟将士们在一起,他就会有无穷无尽的精力。他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用兵如神,如同蛟龙入水,游刃有余。朱高炽最喜欢的,就是他策马扬剑,所向披靡的样子。
可现在做了皇帝,却不得不被困在这个皇宫里,每天忙到半夜才能睡,可四更就得起床,准备上朝。下了朝更不得空闲,天下大事那么多,现在官员又不够,所有事情都得自己去处理。哪里水患了,哪里闹灾了,哪里税赋又有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