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仙儿自己当然也很明白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就等于已走出了这世界。她脚步虽然并没有慢下来,但目光中却已又露出了恐惧之意──屋子里虽然亮如白昼,但门外却是一片黑暗。
虽然也有星光,但星光她并没有看在眼里。她喜欢的是令人眩目的光彩。她喜欢赞美、阿谀、掌声,喜欢奢侈、浪费、享受。喜欢被人爱,也喜欢被人恨……
她本就是为了这些而活着的。若没有这些,她就算还能活下去,也就如活在坟墓里。
黑暗已越来越近了。林仙儿目中的恐惧已渐渐变为怨毒、仇恨。这时她若有力量,她一定会将世上所有活着的人都杀死。
但就在这时,阿飞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等一等。”
“等一等!”
谁都无法相信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能改变多少人的一生!就在这刹那间。林仙儿已突然完全改变。她眼睛里立刻就又充满了得意、自信、骄傲,她整个人也仿佛突然变得说不出地美丽!
她几乎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美丽过。“只有骄傲和自信,才是女人最好的装饰品。”一个没有信心,没有希望的女人,就算她长得不难看,也绝不会有那种令人心动的吸引力。
这就正如在女人眼中。只要是成功的男人,就一定不会是丑陋的。“只有事业的成功,才是男人最好的装饰品。”林仙儿脚步已停下,还是没有回头,却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的叹息声很轻很轻,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凄苦之意。看到她目中神色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在如此得意的时候。也会发出这么凄凉的叹息。
李寻欢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音乐,任何一种声音能比她这种叹息更能打动男人的心。纵然是秋叶的凋落声,流水的哀鸣声,甚至连月下的寒琴,风中的夜笛,也绝没有她这种叹息声凄恻动人。
他只希望阿飞能瞧他一眼,听他说句话。但阿飞现在眼中已又只剩下林仙儿一个人,耳里也只能听得到她一个人的声音。
林仙儿叹息着道:“我的话已说完了。已不能再等了。”
阿飞道:“不能等?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我答应过别人,只说两句话,说完了就走的。”
阿飞道:“你想走?”
林仙儿叹道:“就算我不想走,也有人会来赶我走。”
阿飞道:“谁?谁要赶你走?”,他眼睛里忽然又有了光,有了力量,大声道:“你为什么要被人赶走?这本是你的家。”
林仙儿霍然转身。凝注着阿飞。她目中似已有泪,因为她眼波本就柔如春水。良久良久,她才又叹息了一声,凄然道:“现在这里还是我的家么?”
阿飞道:“当然是的。只要你愿意,这里就是你的家。”
林仙儿的脚步开始移动,仿佛忍不住要去投入阿飞怀里,但忽然间又停下脚步,垂头道:“我当然愿意,怎奈别人却不愿意。”
阿飞咬着牙,一字字道:“谁不愿意,谁就得走。”
他似已不敢触及李寻欢的目光,也不管别人对他怎么想了。
韩文的确将他血液里的酒蒸了出来,勇气蒸了出来,他却也将他的情感全都蒸了出来。一个人身子最虚弱时,情感却最丰富。
阿飞的眼睛似乎再也不愿离开林仙儿,一字字接着道:“在这里,没有任何人能赶你走,只有你才能赶别人走。”
林仙儿带着泪,又带着笑,道:“我的确很想跟你单独在一起,可是,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阿飞道:“不愿意做你朋友的人,也就不是我的朋友。”
林仙儿忽然燕子般投入他怀里,紧紧拥抱住他,道:“只要能再听到你说这句话,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别的我什么都不再想,无论别人对我怎么样,我也都不再放在心上。”
门,是虚掩着的。
韩文慢慢地走了出去,走入门外的黑暗与寒夜中。他知道自己若再留在屋子里,已是多余的。
李寻欢也跟了出来,似乎还有些不甘心,道:“我们难道就这样走了么?”
“狗改不了吃屎!本性难移!就像你一样!”,韩文冷哼一声。他花费了这么长时间,到头来还是救了一个废物。
“我?”,李寻欢面上有些不悦。
韩文冷冷的说道:“林仙儿就是一坨狗屎,他就是那只苍蝇,林诗音也是一坨狗屎,你也不过是一只苍蝇!”
李寻欢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好半天。道:“比喻的有些粗俗了!”
“但比喻的很恰当!”,韩文哼道:“我真没想到他竟是这么样一个人,居然还对她这样子,这种人简直……我已经无话可说了!站在门外,听着林仙儿跟人家……他竟然还这样?戴绿帽子也是一种习惯吗?”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道:“也许……你看错他了。”
韩文冷笑着。道:“我看错了?难道他不是这种人?”
李寻欢盯着他,无比笃定的说道:“他不是。”
韩文笑的更冷了,道:“若不是这种人,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
李寻欢黯然道:“因为……因为……”
他实因不知道该怎么说,韩文却替他说了下去,他叹息了一声,道:“他这样做。只因为他已不能自主。虽然没有别人逼他,他自己却已将自己锁住。其实,不只是他,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枷锁,也有自己的蒸笼。”
李寻欢错愕,好半晌,道:“看来你还没有放弃他?”
“不!我已经放弃了!”,韩文摇头。道:“我只不过是觉得他的剑不错,想要帮他一把,既然他是扶不起的阿斗,我也没有必要继续了,因为……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我也有枷锁吗?”,李寻欢突然问道。
韩文看着他的眼睛,好半晌。道:“你对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就算有人辱骂了你,对不起你,你也不放在心上。别人甚至会以为你连勇气都已消失……”
李寻欢笑了,很苦涩。
韩文接着说道:“但你的朋友若是有了危险,你就会不顾一切去救他,甚至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朋友’就是你的蒸笼,只有这种蒸笼,才能将你的生命之力蒸出来!将你的勇气蒸出来,可在我看来,你,也快废了!”
李寻欢并不否认,反而是叹息着,道:“那么……龙啸云难道也有蒸笼么?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看着笑容苦涩的李寻欢,韩文道:“当然也有。”
李寻欢道:“什么才是他的蒸笼?”
韩文伸出两根手指,道:“金钱、权力!”
李寻欢嗫嚅这嘴唇儿,好半晌,道:“可是,他要杀我、陷害我,却并不是为了金钱和权力,因为他自己也知道我是绝不会和他争权夺利的,可他为什么还要那样?”
“当局者迷!”,韩文道:“他一心要杀你,只因为他心上也有副枷锁。”
“龙啸云恨你,因为他怀疑,他嫉妒!他始终怀疑你会将所有的一切都收回去。他嫉妒你那种伟大的人格和情感,因为他自己永远做不到,怀疑和嫉妒,就是他的枷锁!”,韩文冷冷的说道。
李寻欢本就苍白的脸更加苍白了,捂着胸口,一阵急促的咳嗽,很严重的咳嗽,韩文甚至能看到他掌心里那一点血花;他却轻轻地擦去,叹道:“这种枷锁也许世上大多数人都有一副,那么,阿飞的枷锁是什么呢?”
韩文目光遥视着天际的星光,叹息着道:“阿飞的枷锁就和龙啸云的完全不同了……阿飞的枷锁是爱。”
李寻欢摇头,道:“爱?爱也是枷锁?”
韩文冷笑,道:“当然是,而且比别的枷锁都重得多。”
李寻欢摇头,道:“但他真的那么爱林仙儿么?他爱她,是不是只因为他得不到她?”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因为这问题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
李寻欢叹了口气,凝注着韩文,道:“我在怎么样才能将他这副枷锁解脱啊!”
韩文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回过头──窗子里的火光已暗了,小屋孤零零地矗立在西风和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阿飞的人一样,那么倔强,又那么寂寞。
李寻欢弯下腰,不停的咳嗽起来。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知道无论谁都没法子将阿飞的枷锁解脱。除了自己之外,谁也没法子救得了他。
久久没有声息之后,李寻欢又问道:“那你的枷锁是什么?”
韩文站在原地,很久才说道:“回家!”
李寻欢错愕,正如之前的百晓生,他也不懂。不懂韩文的话。
…
…
“为什么不离开?”,李寻欢问道。
野店的设施简陋,在这张满是刀伤剑痕的笨重桌子对面儿,韩文默默地啃着馒头,良久,缓缓地说道:“在等!”
“等什么?”。李寻欢问道。
韩文白了他一眼,道:“在等你有一战之力!再等上官金虹与荆无命之间出现裂痕!”
“你没有必胜的把握?”,李寻欢知道韩文一向是个很狂躁的人,他还从未见过韩文竟然有如此的耐心。
韩文慢慢的说道:“我本意让阿飞振作,至少让他可以帮我一个忙,牵制住荆无命……他们之间的配合天衣无缝,谁也没有把握一起对付他们两个人。谁也不行!”
气氛稍显沉默,韩文继续啃馒头,李寻欢喝着酒,一壶接着一壶。
不知何时,阿飞来了,像是做错的事儿的孩子,站在李寻欢的身边儿,他腰上无剑。看来他做出了选择。
韩文抬了一下眼帘,闷哼一声,便像是没看到他一样,起身便走掉了。
李寻欢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示意阿飞坐下说话,自顾的说道:“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不怪你!陪我喝几杯吧!”
阿飞从不喝酒,这一点荆无命与他一样,酒精也是会让人行动迟缓的,可今天。不同,所以他点了点头,突兀的偏过脸,他的表情却是僵住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
这人身材很高,黄袍,斗笠,笠檐压得很低,走路的姿势很奇特,也没有转过头来瞧一眼,行色仿佛也很匆忙。
阿飞的心跳突然却快了。
荆无命!
荆无命的眼睛一向盯住前面,仿佛正在追踪方才走掉的韩文,并没有发觉阿飞就坐在路旁的小店里。
阿飞却看到了他,看到他腰带上插着的剑。却没有看到他那条断臂──用布带悬着的断臂。只要看到这柄剑,阿飞的眼睛里就再也容不下别的。
就是这柄剑,令他第一次尝到失败和屈辱的滋味。就是这柄剑,令他几乎永远沉沦下去。阿飞的拳已紧握,掌心的伤口又破裂,鲜血流出,疼痛却自掌心传至心底,他全身的肌肉立刻全都紧张了起来。
他已忘了荆无命的断臂。他一心只盼望能和荆无命再决高下,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别的。荆无命也很快就从门口走过。阿飞缓缓站起,手握得更紧。
痛苦越剧烈,他的感觉就越敏锐。
坐在门口的伙计突然感觉到一阵无法形容的寒意袭来,转过头,就瞧见了阿飞的眼睛──一双火焰般炽热的眼睛,却令人自心底发冷。
“当”,店伙手里的酒杯跌了下去。
但这酒杯还未跌在地上,阿飞突然伸手,已接在手里。谁也瞧不清他如何将这酒杯接住的。
店伙计整个人都被吓呆了。阿飞慢慢地将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倒了杯酒,自己一饮而尽。
他心里忽然又有了变化,似乎,他对自己的选择又有所动摇了。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个人走了过去。这人也是黄衫,斗笠檐也压得很低,走路的姿态也很奇特,苍白的脸,在斗笠的阴影下看来,就宛如是用灰石雕成的。
上官飞!
阿飞并不认得上官飞,但一眼就看出这人必定和荆无命有很密切的关系,而且显然正在追踪着荆无命!上官飞身材虽比荆无命矮些,年纪也较轻,但那种冷酷的神情,那种走路的姿态就好像是荆无命的兄弟。
他为什么也在暗中追踪荆无命呢?这地方本就很荒僻,再转过这条街,四下更看不到人踪。
阿飞走得很快,始终和上官飞保持着一段距离。
而在阿飞身后,李寻欢却是带着一丝期盼的跟着。心里默默的说着,希望阿飞能够重拾自己的剑。
前面走的韩文早已瞧不见了,荆无命也只剩下一条淡黄色的人影,但上官飞也还是走得很慢,并不着急。阿飞发现上官飞也很懂得“追踪”的诀窍。
要追踪一个人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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