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墨朗仍是开口说出自己的答案,“说出你的条件。”
墨朗的眼神活像万年冰雪,大剌剌的迎视着海小霓那双明显不安却又异常坚定的水眸。
口译先生也一脸好奇的盯着眼前娇小的年轻女孩,没注意到在他说出翻译之前,这个女孩就已经很认真的思索自己该提出什么条件。
海小霓稳住心神,让自己的视线定焦在某人毛躁纠结又不健康的毛发上。
“我想要……剪掉这些毛……”那表情好像已经准备一刀落下。
所有人都用各种不同程度的惊异神情瞪着海小霓,然后又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冷颤——
因为他们亲眼看见骷髅头……笑了。
第三章
时值梅雨季节,相当罕见的阳光普照,放眼望去晴空万里,偶尔凉风徐徐而来,教人打从心里舒爽了起来。
位于台北精华地段的某个高级小区里,看似平静无波,其实正悄悄进行着一个改头换面的大工程。
前两日才惊动警察上门的那一间住户,宽敞洁净的卫浴间里喀嚓喀嚓声不绝于耳,还隐约传来几句不寻常的对话内容……
只见一个约莫三十岁上下的男人端端正正的坐在大理石砌成的浴缸边缘,宽松的棉长裤把那一双细瘦的长腿衬托得更加弱不禁风,此时正安放在滴水不沾的浴池里。
男人无视纷纷落下的大量毛发,过分晶亮的双眼看似百无聊赖的随意游移,其实正不着痕迹的追逐着大理石上那双忙碌小手的倒影。
昨天,墨朗同意海小霓提出的条件,麦珈珈乘胜追击,让他签下了一份新拟的合约书,以确保海小霓的人身安全。
上次签约的是何浩然,这次,麦珈珈说什么也不放过墨朗。
墨朗不觉得麦珈珈这么做冒犯了他,反而觉得海小霓的态度有问题!
除了第一眼之外,这个女孩没有一刻是正常的……
“你不怕我?”粗嗄的嗓音不算悦耳,生涩又怪腔怪调的中文发音也颇让人莞尔,正在和毛发奋战的小女人却露出赞赏的笑容。
用中文沟通。是海小霓提出的条件之一。
“你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一个瘦不拉几,还讲了一口烂中文的男人吗?要是真的有什么肢体冲突的话,被海扁的说不定是他而不是她咧!海小霓忙着把那一头纠结又营养不良的长发剪短,直觉地反问墨朗。
墨朗一愣,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忽然闭上了稍微恢复血色的唇瓣,几秒钟之后,才幽幽的开口——
“很多人怕我。”讨厌他,厌恶他,甚至……恨他。
那个男人恨他。
那个女人后来也恨他。
没关系,因为连他自己都恨死了自己。
海小霓微微挑眉,却利落的搁下了剪刀。
“因为你希望他们怕你。”就像她希望哥哥们放心让她独立。
她没费事留意墨朗的反应,径自研究着刚刚买到手的理发器,犹豫着究竟该理三分头好?还是五分头就行?
她不假思索的回答让墨朗神情一震,垂下眼睫时,才想到这个小女人再厉害,也无法从他背后看见自己的眼神。
“你为什么答应留下来?”当她点头答应的那一刻,墨朗心中五味杂陈。
正在更换刀片的海小霓想也不想的反问他,“你为什么要我留下来?”
墨朗有些咬牙切齿了,因为他一连问了几个问题不但都没得到答案,还老是被她反问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应该要让他们知道不需要多请一个翻译。”
他讨厌陌生人!所以他一直等到那个口译先生离开之后,才愿意松口表示自己其实并没有把中文忘得一干二净,而他那一口破烂的中文让何浩然惊喜莫名,麦珈珈则一脸让人当猴子耍似的愤怒,海小霓是最没有反应的那一个,好像这件事无关紧要。
“我是家事秘书,不是翻译。”她有自知之明,自己的外语能力勉强沟通可以,却是上不了台面的。
海小霓轻手轻脚的拿着理发器,从他的右耳上方开始推剪,没看见他若有所思的表情。
墨朗又一次受挫,完全没有闲工夫去注意到自己的头发是不是被理得像狗啃的,也没空去问问自己怎么突然有了开口说话的兴致,还时常让海小霓堵得哑口无言。
海小霓颇为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心想,这个叫做墨朗的男人应该要谢谢她那几个哥哥轮番牺牲,让她从小就练出这一手理发绝技。
“你有问题!”终于,兀自在内心纠结的墨朗下了结论,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女孩不合常理的言行举止。
“你也有问题!”海小霓轻轻松松的完成任务,关掉了嗡嗡作响的理发器,短短几个字却重重砸在某人弧度完美的脑壳上。
墨朗双眼熠熠发亮,似乎被海小霓的直言不讳给搞得不知如何是好。
“别忘记你是家事秘书!”他低吼完了之后,愕然了好一会,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几近失控的反应,好半晌,才又让海小霓的回答给拉回心神。
海小霓笑咪咪的睨了他一眼,俏皮的眨了眨纤长的眼睫毛,“合约上又没注明我不能还嘴。”
然后她径自拿起吸尘器把散落一地的毛发清理干净,准备第二波的除毛行动。
兵败如山倒的墨朗除了瞪着那个娇小忙碌的背影之外,就只能恨恨的磨牙。
他那天是发什么疯?怎么会冲动的开口要她留下来?
她又是哪里生出来的胆子?怎么敢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好像……好像当他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小男生!
更让墨朗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海小霓居然从头到尾都笑咪咪的,她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生气或伤心?
“转过来……不要动!”不知何时,海小霓又出现在墨朗的面前,把他从乱七八糟的思绪中唤醒,手上还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剪刀,毫不犹豫的朝那个喉结的方向喀嚓一声。
墨朗屏住气息,忍住闪躲反击的本能,让那双灵巧的小手把那一大把杂草似的胡子给剪掉。
小剪刀之后,换成电动刮胡刀上场,海小霓还不忘提醒墨朗要谢谢何浩然的慷慨赞助。
当下巴恢复光滑,微微刺痛的肌肤可以感受到空气中的湿度和温度,墨朗没来由的感到慌乱,好像……好像又被击倒了一道墙!
海小霓却很突兀的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惹来某人不悦又充满防备的瞪视。
“对不起,你刚刚的表情让我想到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海小霓抿起了粉嫩的唇瓣,水汪汪的眼眸里仍是盈满了笑意,让人一点也感受不到她道歉的诚意。
墨朗的不悦被浓浓的好奇取代,“哪里好笑?你明明就吓得半死。”
说完,他还故意露出一抹阴尸级冷笑,似乎有意扳回一城。
可惜,海小霓也不知道是视力有问题,还是天生就少根筋,不但对这个惊恐指数超目标笑容无动于衷,反而还笑得更加灿烂。
“你真的很像豹。”明明害怕,却又必须龇牙咧嘴,假装自己其实是很强悍的。
墨朗好不容易移开的视线瞬间又回到她微笑的脸庞,“我像豹?”
他就知道这个小女人有问题!八成是眼睛有了什么毛病。
“嗯!”海小霓相当笃定的点头,“一只找不到妈妈,迷路又害怕的小豹……”
海小霓忽然打住了话势,一脸惊讶的后退,因为墨朗瞬间急冻,悄悄释出的友善和情绪忽然又缩了回去。
冷色调的卫浴间里,一个癯瘦又木然的男人目不斜视的大步离开,留下一地来不及清理的毛发。
海小霓呆站了片刻,心不在焉的收拾残局,非常纳闷她刚刚到底说了些什么,怎么会让墨朗又戴回那个生气全无的面具?
当墨朗脸上的僵冷一连数天都不见软化之后,海小霓带着淡淡的遗憾,还有满满的歉疚,主动跟麦珈珈自首。
“很抱歉,我搞砸了。”海小霓虽然没有因此垂头丧气,却也免不了有些灰心。
大家虽然没有明说,不过她可是清楚感受到来自何浩然的期待,还有麦珈珈的信赖,就连自己原先也以为可以慢慢改善墨朗的情况,毕竟他愿意开口跟她说话不是吗?
不过现在她知道自己真是太往脸上贴金了。
没想到听完海小霓的陈述之后,麦珈珈不但没有责备她,也没有安慰她,只是慢条斯理的泡了一壶南投知名的红茶,端出了刚刚宅配送达的橙香奶酪塔,然后像贵妇似的享用起下午茶的优闲时光。
这一天下午,海小霓喝了一整壶的红茶,吃了好几块奶酪塔,还听完了一个令人震惊伤感的故事。
当她重新踏进那间小豪宅,再一次和那个男人四目相对时,她二话不说上前拥住了那副没几两肉的胸膛,温热的手心胡乱的在男人背后轻拍了几下。
“走开!”墨朗老羞成怒的推开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女人,彷佛她的安慰是一种羞辱。
“你发什么神经?”她是哪里有问题?
海小霓愕然了片刻便又露出微笑,脸上也不见一丝难堪,神色自然的套上了围裙,像过去几天一样走进厨房准备晚餐。
反而是墨朗不自觉的绷紧了神经,直到亲眼看见海小霓一边切切洗洗,一边哼着这几日常常听见的轻快旋律,他才慢慢的放松了下来。
他刻意把自己关进了房里,确定这个空间里没有其他人窥视自己时,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看见她推门而入时,真的松了一口气!
阴暗潮湿的漆黑空间里,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湖水绿的光芒在半空中闪烁。
又饿又累而且心情极度紧绷的男人意识到有另一个人出现在眼前,勉强睁开双眼,旋即一脸嫌恶的阖上眼睑。
“你到底是谁?”尽管喉咙又干又痛,他低哑的嗓音在空旷密闭的地下室里依旧清楚可辨。
那看不清长相的女子一脸痴迷,彷佛听见极乐乐音,然后又重复一次那不曾更改过的要求。
墨朗用尽全身仅有的力气朝她大吼,“我不爱你!别再叫我说我爱你!放开我,不管你把我关在这里多久,我都不会爱你!”
他困兽似的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脖子上的锁链,这辈子从来不曾如此屈辱。
不知沉默了多久,女子更加温婉的开口,谦卑的近乎乞求,“那你爱谁?这个世界上,哪个女人能得到你的爱?”
她愿意付出一切,和那个女人交换这份爱。
墨朗毫不迟疑的回答,“我的母亲,我只爱她!”
这样的毫不迟疑,将他的母亲推入死亡的幽谷。
当墨朗看见那个疯女人拿他的安危威胁心急如焚的母亲一步步踏入陷阱,甚至亲眼看见自己的母亲遭受虐打……他巴不得自己早就死了。
如果他早就死了,他的母亲是不是就不必用这种方式画下生命的句点?
当他的未婚妻带着警察冲进来制服那个精神错乱的女人时,他可怜又无辜的母亲早已被殴打得奄奄一息,同样奄奄一息的墨朗恢复自由的第一件事,就是扑到自己母亲身旁。
“活下去……”浑身血迹斑斑的中年妇女握紧自己独子的手,硬是挤出一抹微笑,“答应我……”
他活下来了。
用母亲的死亡交换来的生命,却再也不值得珍惜。
这一段往事几乎时时刻刻都萦绕在他的脑海,母亲生前最后几个小时的煎熬忍辱依旧历历在目,他沈溺其中,多希望这些痛苦回忆能够置他于死地——
直到那个自称家事秘书的小女人走入他的眼底。
海小霓。
墨朗心想,总有一天,他会被她吓死,不然就是被她气死。
而她可能还是甜甜的笑着,手拿三炷香,祝他早日投胎转世……
“我在想什么?”墨朗拍了自己仅剩一层薄薄三分发丝的脑壳,觉得自己以前刻意装疯卖傻,不愿意和他人有互动,现在八成有七分是真的傻了,否则怎么会任由她主导自己的情绪起伏?
怎么会因为她一句无心的譬喻,像一只被人踩到痛处的猫科动物,小心翼翼的和她保持距离。
“豹……”美丽又狂野,彪悍又自由。
要不是墨朗确信自己神智清楚,不然还真要怀疑这个海小霓是不是认识以前的他,否则怎会说出这样贴切的话?
还有那一个莫名其妙的拥抱……墨朗闭上双眼,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意志力去阻止自己回味那一刻的温暖。
温暖。
他深深的呼吸着台湾这个岛国的潮湿空气,非常得意自己终于找到一个可以适切形容海小霓的字眼。
她好温暖。
片刻后,墨朗睁开了深邃的双眼,独自站在卫浴间的镜子前面,巨细靡遗的观察着镜子里的男人。
那个轮廓鲜明,干净苍白,明显过瘦的男人,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出几分当年意气风发的神韵,那个等着继承父亲庞大公共运输设备制造产业的贵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