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我体质偏寒,医生嘱咐过不适宜长时间接触冷水。〃管陶摇摇头,目光却仍是不由自主随他的目光顺过去。
正跟孩子一起蹲在沙滩上建长城的那个男人,今天难能可贵地穿了一件米其色的休闲风衣。
似乎受到嘉嘉的指示,他起身走到离海近一些的地方去捡些什么。
忽而兴起的海风撩起衣摆的抖动,将他的身形拉得笔直颀长。
纵然站在众多人之中,纵然只有一个背影,他也依旧是最引人夺目的那一个。
有几个女子走上前去似乎想与他攀谈,他很快黑着一张脸,快步走回到嘉嘉身旁,继续上演父子俩和乐融融的画面。
管陶缓缓地收回目光,低下眼睫,盖住不明的情绪:〃何况我过去那边……恐怕有人会觉得不自在……〃
岑优一时哑然不知作何回应,想安慰又不得其道,只能叹着气躬身去铺沙地上的垫子。
管陶咬了咬唇,继续起手中的动作。
自己纠结不清,还要害别人为难,何苦?
不如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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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陶才钻进搭好的帐篷里坐了没一会,岑优举着电话探身向里面望来。
〃管小姐,季总叫我们过去。〃
〃我知道了。〃管陶撑起身子钻了出去,〃走吧。〃
不远处一大一小靠在一起站着的两个人正齐齐望向这边。
管陶冲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挥手,果然得到了嘉嘉热情的回应。
岑优挂掉电话,从包里拿出DV跟在后面。
〃妈妈,我们,一起拍,DV,好么?〃刚一走到近前,嘉嘉就直扑到她怀里,仰起沾满泥巴的小脸。
管陶哭笑不得地看向站在旁边的季钦。
他在这短短一下午的时光里跟儿子的关系突飞猛进,脸上挂满了罕见的笑意,目光里还有来不及收回的宠溺。
他说,〃今天寿星最大,妈妈当然不会拒绝你的要求,是吧?〃
他问〃是吧〃的时候却是把目光投向她。
带着压迫性的,急遽冷厉的,不容拒绝的……
管陶深深呼出口气,低下头去对上嘉嘉晶亮闪烁的一双黑眸,〃当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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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三口〃沙滩天伦之乐现场实拍〃的戏码正式开机。
〃对对,就这样,离得近一些,管小姐表情还要再自然一点……〃岑优再一次从免费苦力变身摄影师。
且就投入程度来看,他对目前这个新身份还是比较满意的。
镜头后的人忙于享受整个过程,镜头前的人却要为了一个〃看起来很真〃的微笑费尽心机。
〃配合一点,你也说了不想让孩子失望。〃季钦一手搂着兴奋得不停扭动的嘉嘉,抓住空隙贴在管陶耳边低声提醒。
管陶怔怔盯着他的侧脸,太容易被人理解为是充耳不闻的模样。
〃管陶,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现在不是掷气的时候……〃带着隐忍薄怒的话语戛然而止。
冰凉细腻的触感攀上唇畔,肌肤相贴,缓缓移动,摩擦,婆娑……即刻攫住他所有的感官。
管陶整个人还滞留在那鬼使神差的一瞬里……他离得她很近,以至她恰好看得到俊逸面庞上那一点许是在陪嘉嘉玩沙时崩溅上的泥迹,下意识伸出手指去……
摄像人灵巧的手轻轻一卡,镜头就被定格在这一刻。
女子眼底的温柔,男子沉溺的恍惚……孩子的笑容绽放在正中央。
如此温馨融洽,令人动容的一幕。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懂得自欺欺人的人,比较容易幸福。
管陶却几乎要恨得牙根痒痒,只为随着自己回神而来的,比往时愈发鲜明的清醒。
【2】
岑优是在天将黑时离开的。
〃今晚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明早我把车开过来,接你们回市里。〃
他临走时看看无云的天和满满一沙滩的帐篷,最后留下这样一句话。
三个小时后,季钦顶着一张比天色还阴霾密布的脸给已经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搂着老婆孩子看电视的某人打电话。
〃我现在宣布,你三个月内长短假期全部取消,季度奖金一律减半。〃
不等对方做出任何疑问跟解释,这边已经狠狠掐断了通话。
掀起外帘,外面已经下起了洒洒的小雨。
雨势虽然不大,但若被淋上整整一晚显然也不是一件令人吃得消的事。
很多人已经开始忙着拔营撤退了。
季钦皱眉放下帘子,回头。
管陶正抱着早早钻到睡袋里的嘉嘉,轻声细语哄着孩子入睡。
〃雨到半夜可能会变大,这里不能继续呆了。〃
管陶拍孩子的手不停,抬起眼定定望着他。
这种被信任,被交付,被依赖的感觉糟透了。
季钦侧过头,避过那双眼,〃这附近有一套空闲的别墅,从属季氏名下,我们今晚就在那住一晚。〃
******
别墅是一栋双层花园式洋楼,从二楼窗前眺望,远处海景可一览无余。
客厅未开灯,一身白色浴袍的季钦端着高脚杯静静伫立在落地窗前。
举在胸前的手微倾,满杯星光便随着暗红色的液体微微晃漾。
身后传来推门的响动。
他缓缓回身,赤脚的女子身着松垮的男士衬衣回手掩好房门,一脸的疲态在转身看清厅中人之时,化做下一秒的惊愕与无措。
〃嘉嘉已经睡下了……你……〃未出口的后半句消失于他的目光之下。
季钦的视线缓缓从白衣上那一排齐整的纽扣,扫至长及膝弯的宽大下摆。
再往下便是一截白皙光洁的小腿;以及赤*裸着并在一起的双足……
皱眉这样一个细小的动作,也只发生在不自知的一瞬间。
〃怎么不穿拖鞋?〃暗夜里的声音,竟似比往时多了几分喑哑与低沉。
〃我……没找到……〃
沐浴之前翻找衣物时才发现,宅子虽大,生活用品却匮乏得可怜。
季钦沉默片刻,端杯走过去,一言不发退下脚上的绒拖,重新走回窗前。
管陶低下头去,轻轻将冰凉的双足伸入尚余热度的鞋内。
走过去,走到他身边去……
一个声音不断催促着她。
然而那一步终究迟迟没有迈出。
〃这里……是我母亲生前养病的地方。〃挣扎之间,却听那人幽幽开口。
她猛地抬头,去看前方那镀着一层熠熠星光的背影。
〃她过世后,房子便被闲置下来了。我接手季氏产业后,叫人翻修了这里,想看日出时,偶尔会独自开车过来住上一夜……〃
季钦浅浅抿着红酒,杯口描摹着唇线的轨迹缓缓转动。
〃所以,这里基本只有一些我临时带过来的衣物用品。算起来……我也有段日子没来过了。〃
他径自笑笑,转身走到沙发面前,坐下,放下酒杯,顺手打开旁边的落地灯。
余光一扫,有人还低着头,怔怔站在原地。
傻女人。
〃过来。〃他勾了勾手,脸色带了些不耐。
管陶挪着步子走到近前……
〃哎!〃整个人冷不防被横伸的手臂向前一带,狼狈地栽在沙发上。
她艰难地撑着手臂爬坐起来,却意外捕捉到那人眼中一抹得意的狡黠。
〃怎么,难道还怕我会吃人不成?〃坏事得逞,季钦的心情蓦然好了起来。
管陶望他半晌,秀气的眉心慢慢蹙起……
忽然间甩开他的钳制,翻身端坐在沙发另一侧,别过脸去。
即使已见过多次,他眼中不加掩饰的嘲讽和唇角讥诮的弧度,依然会让她觉得心中刺痛,难以忍受。
别人的眼光,她从来不在乎。
唯独他才伤得了她。
一而再,再而三。
却仍是放在心上,割舍不下。
只消他在心尖的尺寸之地动一动,她便痛得无以复加。
痛极了,就死命的恨。
恨他一往至终的无情,更恨自己的不争气……
她狠狠咬了牙,一点一点地在口中碾磨。
第一万次地告诉自己,这个男人不值得爱。
然后第一万零一次悲哀地发现自己,做不到。
******
季钦侧过头去看她。
暖黄色的光晕打在她侧脸,垂下的眼睫在眼睑处投射出一小片阴影。
在光影杂乱无章的交织中,整张平淡清秀的面庞竟泛起不可思议的柔和感。
惊艳。
这个词毫无预兆地就跳入季钦的思绪里。
视线触及到那柔软饱满的唇瓣上,浅淡光泽中一抹嫣红正勾勒出动魄惊心的魅惑……
〃坐过来。〃低沉的磁性嗓音在逐渐异样的气氛里漾开。
管陶身体一僵,未动。
〃过来些,我有话想问你。〃出乎意料的,季钦展现出一反常态的耐心,用了商量的口吻。
良久,管陶一点点将身子挪过去,在距他约半米处停下。
季钦没有继续坚持。
〃为什么要生下孩子?〃他听见自己嗓子里带着哑意,滞留心中多时的疑问就这么脱口而出。
管陶愕然。
为什么要生下孩子。
太多人这样问过她。
秦甜,解千阳,唯一的亲人姑妈,产房的医生护士……
甚至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她自己也曾无数次地问过自己。
那时候,嘉嘉出生已逾24小时,仍不具有自主呼吸的能力……
而她自己仍在产后持续性高热症状中挣扎徘徊,命悬一线……
为什么留下?为什么生下?
她的身体本不适宜生产,甚至不能保证生下来的孩子能否顺利存活。
但,躺在手术台上那一刻,医生对她说,〃你类属不易受孕体质,流掉这个孩子后,以后再想怀上,可能几乎为零……〃
她跳下手术台,推开所有人,跌跌撞撞跑出医院。
打掉。她再做不到。
她的勇气和决心仅限于一次。那一次,已然耗尽。
六年。
整整六年,至今她已分不清,到底是孩子倚靠自己而生,还是自己在为孩子而活。
******
管陶轻轻勾动唇角,扯起一抹似笑非笑。
伤在无人可知处隐隐泛痛,细密眼睫就快要遮不住歇斯底里的落寞。
下一秒,带着淡淡酒气与热度的唇毫无预兆熨上她的两瓣微凉。
暧昧铺天盖地包围过来,他的吻,势不可挡。
19.自由
【1】
从海滩回来已逾半日,管陶整个人还处于恍惚的状态中。
那个灯下的吻……到底意味着什么?
只是他一时心念忽动,还是……
管陶努力甩头,甩去莫名其妙的绮念。
她不敢做任何美好的设想,因为那之后的每一次,总会被现实更重的掌掴回来。
但他那时的目光,太温柔……
〃妈妈,我饿。〃嘉嘉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房间里走出来。
管陶一惊,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尴尬笑笑,〃嘉嘉等着,妈妈去给你做晚餐。〃
〃季,叔叔,说,晚上,会来,一起吃,饭呢!〃嘉嘉眨巴着黑曜石般的大眼睛,里面闪动着兴奋的光。
管陶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季钦是有轻描淡写地提过一句……
〃他只是随便说说,应该不会来的。〃管陶俯身贴了贴孩子的面颊,〃妈妈今晚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脆皮鲜奶。〃
饭菜还没做好,手机响了。
管陶一边用围裙下摆匆匆擦了两下手,一边跑到客厅里接起电话。
〃陶陶,你赶紧过来,千阳跑出来喝了大半天的酒,我跟乔冶怎么劝都不成……〃
是秦甜。
管陶熄了炉灶,换好衣服,将嘉嘉托给邻居照看,急匆匆往外跑。
下了楼,又折返回来,去房间取了那份离婚协议书,攥在手里怔立片刻,咬咬牙往包里一塞,复又转身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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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走了秦甜和乔冶,管陶在醉得伏倒在桌上的男人对面坐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不知多久,解千阳缓缓抬头,看见她,身体一滞,伸向酒杯的动作却没停。
管陶一言不发盯着他,忽然伸手覆上他握着酒杯的手。
另一只手回身在包里摸索着,甩出那份协议书。
解千阳盯着一书白纸看了半晌,朗润的眉眼慢慢笑开,一点一点,抽回自己的手。
〃原来,是为离婚而来的。〃他笑着去揉额角,似痛苦,似无奈。
〃没关系,很简单的。你只要拿起笔来轻轻一挥,〃解千阳抬臂在空中荡出一个伤痕般的曲线,〃你就彻底解脱了,没有讨厌的人会再缠着你……〃
〃解千阳,你喝醉了……〃
〃来,让我们为管小姐重获自由而干杯,Cheers!〃解千阳对她的话全然置之不理,径自举杯。
透过杯中摇漾的酒液,苦意从藏匿其后的醉眼中倾泻而出。
管陶没有举杯迎合他。
她低下头去,慢慢从包里摸出一支笔,拽过平摊在桌面上那张文书,笔尖落在右下方。
解千阳依旧将一杯杯酒送入口中,但若稍作靠近就会发现,根本感知不到他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