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检察官和一个少年犯的故事 一
一
她在街上走过,裙裾飞动,纸屑都会扬起来,不像在舞台上,她自编的唐舞,曼舞轻歌,美极了。她是那种一接触就让人喜欢的女孩儿,不仅是漂亮,是她清澈如天泉的眸子,让人联想到纯真和烂漫。
她走上北京西城检察院高高的台阶,气派的玻璃门上方悬挂着金光灿灿的国徽。这是一道人生的门,走进去,庄严、正义、冷竣、沉凝、勇气、智谋都将写到她的脸上。她走进去了,可她那像小鹿一样的心能停止欢跳吗?
她的嘴角透出一丝笑容,在这充满肃穆的大楼里这个笑是很特别的。她想到了童年那个舞蹈的梦,是她自己设想的梦。她抵制了爸爸的选择。爸爸的单位就在大楼的西面,中国京剧院,那个整天响着锣鼓琴板的地方。她喜欢轻柔的美,喜欢天鹅与王子用脚尖和手指舞出来的美。她做起了芭蕾梦,很苦,但梦中总是笑着。当小女孩长成修长漂亮的大姑娘的时候,她带着小天鹅的梦走进了这座大楼的门。
她时常笑那个旋转足尖的小女孩。
电话铃声响了。她拿起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稚气的大男孩羸弱的声音,像乞儿企盼着天使一样瑟瑟的充满了凄楚的冀希。“我找柳青。”
“你是谁?”
“小白。”
她飞快地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名字。没有。“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从看守所出来了。”大男孩感到了天使的遗忘,慌了,声音变得愈加无力,乞求般地,“你说过,让我出来后有困难找你。”
她心动了,不再犹豫。
“你在哪儿?”
“楼下。”
在电梯上柳青仍在脑中搜索着小白。她一定对小白说过这句话,一个专司未成年案的女检察官面对着宣判后一脸无助与惘然的孩子,她是不能不说出这样的话的。她是正义,是法律,是对准罪恶无情刺去的利剑。可当她斩断罪恶后发觉,附着罪恶垂落的心鲜红犹在,依然怦跳不止。
只要灵魂还在,那太阳就会令他苏醒。一定是美丽的小天鹅在她的心中扬起了翅膀,在她收起利剑的一瞬间,阳光布满了天空。她向那颗垂落的心送上了一捧温暖。
可柳青依旧没有找到小白的影像。她显得有些不宁,甚至有了要知晓谜底的渴望。电梯门开了,她冲出去。
那是个蓬着一头乱发的瘦弱的大男孩,在阴冷的风中蜷着身子,头像要缩进胸腔似的让肩头裹着,可脸却仰着,吸溜着鼻涕,眯缝着双眼焦虑地望着检察院的门。
柳青的嘴角又露出了那个动人的微笑。她走出楼门一眼看到了大男孩身上的那件蓝色的绒衣,十个月前他就是穿着这件绒衣上的法庭。她霍然想起了小白,想起了那个案子。那绒衣一定是他最保暖的衣服,那绒衣也一定是他唯一可穿在外面的衣服。
这个小白啊。
贫穷不是罪恶的种子,就像金钱不是罪恶的果实一样,身陷贫困和拥有财富都是命运的使然。那么这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呢?是命运让他趴在村头哭啕吗?他张着肮脏的双手向着村外土路上那个渐远的女人声嘶力竭地喊着。他不知道贫穷,不知道财富,他躲在那女人的怀里便拥有了一切。可他的一切走了,就像安徒生笔下的雪人,雪融化了,美丽消失了。
“他娘,你回来哟,孩儿离不开娘哟!”一个慈祥的女人抱起了小男孩,向着那远处的女人喊。
风卷起了漫天的黄土,漫天的黄土张起了斗篷将女人和小男孩裹在了身下。女人将小男孩紧紧地搂在怀里。“别怕,别怕。”她叨唠着,“有姑呢。”
风卷着黄土走了,伸向远方的路空了,小男孩的哭声又响起来了。
那女人擦着小男孩的鼻涕说:“走,跟姑回家去。”
现在那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又流着鼻涕站在了柳青的面前。她很高兴一个曾被自己提起公诉的少年犯出来后求助自己,这不啻一种荣誉。她感觉到了这个流着鼻涕的大男孩心灵的复苏,一股检察官职业的快感倏然流遍周身。可她的心底兴奋中又有些慌乱,毕竟她也是个大女孩,这是她人生的第一个。
“跟我来。”她对小白说。眼神还是那样犀利,语气还是那样逼人,不过她的眸子中已经含有怜爱。
小白顺从地跟着柳青进了大楼。暖气扑面而来,令他冻僵的身子舒坦无比。他是昨天刑满释放的。没有人接他,就这样让他走出看守所的大门。这个看守所似乎少些头脑,机械的人管理着法律的门,放人不问去处。这反而令小白很想念大门里的生活,那里真的是温饱无忧的洞天。现在他恢复了自由却感受着抛弃。
没有钱,只有流浪。冬天的夜极漫长,他蜷在过街天桥下,很冷,很饿。他只有裹紧那件蓝色的绒衣抵御寒风的鞭笞。他流着鼻涕,似乎自母亲从村外土路上消失后,只要北风一起就淌起鼻涕。他睡不着,就像买火柴的小女孩在风雪中看到老祖母一样,他也在寒冷的夜幕中看到了母亲。他记不起母亲的样子,只有努力地让母亲的形象清晰起来。不知多少个夜晚他都是这样寻找着母亲,将他白天见到的最好的人儿在夜晚化作他的企盼。他终于看到母亲向他伸出双手将他拥到怀里,顷刻仿佛大地都在欢腾,与他分享着母爱的欢愉。
罪恶这个魔鬼,他的喜好就是拾捡被遗弃的孩子,将他们带上犯罪的道路。可偏偏孩子的心中都有一个天使,只要天使没有离开,罪恶就不能得逞。
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流着鼻涕的大男孩走出了过街天桥下的阴影。当母亲从黑暗中消失的时候,他的耳边响起了女检察官的叮嘱。那是个和善的大姐姐,起诉他时她的声音令他心颤,怕极了,可宣判完她却走到他的身旁安慰他,他没有想到这份天天盼望得到的呵护声是在法庭上听到的。他并不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温情,但昨晚在黑暗中再也寻找不到母亲的时候,这个姐姐像天使一样浮现在他的眼前,她点着一盏明亮的灯在向他召唤,犹如天籁之音令他充满了希望。
他跟着柳青走进了办公室,这么敞亮宽大的房子他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他相信了法庭上这个姐姐给他的温情是真实的,那份叮嘱给了他一条路。
柳青给小白端上一杯热水。“你昨晚在哪儿睡的?”她问。
“过街天桥。”小白低下头讷讷地说。他不敢直视柳青的眼睛。
“吃饭了吗?”
“没?”他的声音更低了。
“和家里联系了吗?”
“给大伯打电话,他不管我。”小白哽咽了。
室内顿时沉静下来,气氛异常的压抑。柳青在为这个大男孩哀伤。沉默中她的大脑飞快地旋转着,她决心要为小白做点什么。
“你还是要回家,”柳青坚定的语气不容小白有改变主意的余地,“在北京这样流浪没有尽头,没有希望。”
小白终于哭出了声。他大把抹着脸上的泪。“大伯把我家的房子、地占了,我回去怎么活?”
柳青走到小白面前,她要尽量给他希望。“你大伯的事我去找地方政府帮助解决。”说完递给小白一百块钱,温柔地叮咛道:“拿着,先去吃饭,然后买票回去。”
小白接过钱抬起了泪眼,他触到了一双天使的目光。他的眼前现出一片光明。
“好,我回去。”他说。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一个女检察官和一个少年犯的故事 二
二
夜深了,柳青还在灯下思考着小白的事情。
贫困与失去亲人是少年犯罪的根源,这个犯罪学极为经典的学说柳青早已融会于心,因而小白的案子接手之初并没有引起她特别的关注,一切像往常一样打开这宗三人抢劫案的案卷后便仔细地作着案情笔记。随着对案情的梳理,她蓦然注意到小白犯罪的根源揽括了少年走向犯罪的所有因素,他是那样典型,典型得令每一位专事法律的人都不能不将他记录在笔下。
他是个服刑犯的孩子,父亲在他四岁时被判无期;他是个失去亲人的孩子,父亲入狱后,母亲抛弃他远走他乡;他是个无人监管的孩子,先被姑姑收养,后被大伯接管,因不忍毒打八岁便出逃流浪;他是个没有受到教育的孩子,出身农家,孤苦伶仃,漂泊为生;他是个陷入极度贫困的孩子,沿街乞讨,饥寒交迫;他是个在犯罪团伙中长大的孩子,为了生计与同命运的少年为伴,结伙抢劫,危害四方。他十六岁幼小的心灵饱偿了人间所有的苦难,也让罪恶领入了黑暗。
他不应该获得母爱吗?他不应该获得温饱吗?他不应该获得教育吗?他不应该获得正常人的生活吗?一切应该的都过去了,他现在最应得到的是一盏照亮心扉的明灯,一颗引导他走出黑暗的火光,一位复苏他灵魂的天使。
也许让法律承载这一切过于奢求,可司法者难道不应该把拯救灵魂作为使命吗?
一个人思想的升华沉淀于日积月累,却是一瞬间实现的。柳青看着小白的案宗,一个常被人忽视却是人类最为崇高的品质在她的胸臆中萌动了。让一个灵魂缺失堕入迷途的少年心灵复苏,这是多么高尚的工作。
2004年2月12日,柳青记得这一天。当看到小白衣衫褴褛地套着囚服被押上法庭的时候,她的心怦然一动。一个令人憎恨的罪犯却有着令人落泪的命运,虽然她宣读起诉书的声音还是那么声震法庭,虽然她的目光还是那么气势逼人,可她的心底禁不住流落出阵阵怜悯。
法庭当庭宣判,判处小白一年半徒刑。听完宣判,小白似乎并没有什么感觉,两眼像两窟黑洞木然地望着法官。柳青没有犹豫,在法警将小白押走前离开公诉席走到他面前。
“好好改造,”柳青说,语气中尽显一个大姐姐的温柔,“出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
小白一怔,灰暗的眼睛蓦地明亮起来,须臾,又像闪电一样恢复了灰暗。
柳青发觉了小白眼神的变化。她送出去一个承诺,心里轻松了许多,小白没有接受并没有叫她失望,她知道从魔鬼手中争夺人的灵魂需要时间。
今天,小白来求助她,使她的等待有了结果。这是她从事检察工作十年来第一个出狱后找她的人。灯下,她的嘴角泛起了一个笑靥。
她开始给小白的家乡河北邯郸市的司法局帮教办公室写信。她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以个人的名义向他们求助,请他们救助小白。她是个透明的人,单纯得就像山中清莹欢快的泉水,不知道奔向大海的途中会有多少暗礁涡流一样,她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在等待着她。她认定挽救迷途少年是全社会的责任,当地政府和司法部门行动起来了,事情就可以解决了。
信发出去的一个多月里,柳青是悬着心过的。她得不到邯郸司法局的回音,也得不到小白的消息。她没有到过外省的县市,不知道信发出去时已临近春节,地方上的机关早已放假,那里不过完正月十五是不算过完春节的。春节一过,邯郸司法局一位姓石的同志给柳青打来了电话,说他们收到了信,向柳青表示一定要做好小白的安置工作,但了解到小白没回家,因此暂时无法工作。很短的来电给柳青带来了喜悦,也带来些许的担忧。不过,既然地方司法部门接手了,自己的责任尽到了,心里也就轻松了。其后的日子又归于平淡。
那个电话打来时柳青毫无准备。
“柳姐。”声音急促而焦虑。
柳青立即听出是小白,这是个叫她既想淡去又无时不在牵挂的声音。她的心速跳起来。叫她姐姐,她从心眼儿里高兴,这份牵挂很值。他是多么想听到小白告诉她一个美好的结局,那世界在他眼前一定已变得灿烂无比。可小白的语音令她不安起来。她让小白慢慢说,其实是她先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我早回家了。”小白说,“我找大伯,让他管我,他不管;我让他给我房子地,他不给。谁都不管我。柳姐,你让我回来,我听你的,可现在我没得吃,没得住,兜里只有十几块钱了,我该怎么办?”
话筒里传来吸溜鼻涕的声音,柳青听出那是一个大男孩压抑着自己的很悲伤的抽泣声。勿庸置疑,邯郸司法局还没有做工作,一股失望的情感涌上柳青的脑际,但这只是一瞬间,她很快冷静下来。想到她的责任,想到她的承诺,她又勇气倍增。小白向她诉说,是小白怀着希望;她听到小白的诉说,是她看到了希望。
“别急,小白,信姐的话,姐一定帮你把问题解决了。”柳青放高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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