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每道菜都毫不出奇。什锦凉拌虾、烤牛肉、土豆泥、菠菜熏肉色拉、青豆浓汤、什果宾治。净是平方根爱吃的菜,而博士讨厌的胡萝卜一丝也没放。也没浇特别的沙司,没有讲究的装饰,全是朴素之极的家常菜。但是,他们散发出来的味道特别香。
我和博士面面相觑,百无聊赖,也想不出该干点什么,惟有相对报以微笑。博士假咳嗽一声,扯扯西装的领子,端正了坐姿,为派对随时开始做最后的准备。
餐桌正中央,正好是平方根坐的位置前面有一块小小的空间,那里刚才放着蛋糕,我们把视线落到那上面。
“他去得是不是太久了?”博士犹犹豫豫地喃喃说道。
“不会,还不算久。”我回答。但是博士看着表说出与时间相关的话语,叫我着实吃惊不小。“还没到10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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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第四部分(16)
“是吗……”
为了缓和博士的紧张情绪,我打开了收音机。阪神虎对养乐多燕子的赛况现场直播刚好开始。我们再一次将视线落回到摆放蛋糕的空间。
“现在过了几分钟?”
“12分钟。”
“还不够久吗?”
“没事的,您不需要担心。”
自从遇见博士以来,我多少次使用了这同一句话啊!我不觉感慨万千。没事的,您不需要担心。在理发店、在诊疗所的透射室前面、在从棒球场回家的公交车上,有时候同时抚摸着他的背,有时候抚摸他的手。但是,恐怕一次也不曾真正收到抚慰博士的心灵的功效吧。感觉上,就好似博士的痛楚明明存在于另外的地方,自己却总是去抚摸无关痛痒的地方。
“他很快就会回来了,没事的。”
然而我所能说出口的,依然只能是原地踏步的话语。
博士的不安随着四周的越来越暗而扩散开来,他每隔30秒就看一眼手表,又一遍遍地拉扯领口。好几张便条因而掉落了,他都没察觉。
收音机里传出了欢呼声。第一局下半场,阪神虎靠帕乔雷克的一支适时安打抢先得分。
“过了几分钟了?”他问这个问题的间隔越来越短了。“肯定发生什么事了,再怎么说都去得太久了。”
博士的椅子烦躁不安地嘎哒嘎哒直响。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接他回来。没事的,您不需要担心。”
我抬起上半身,将手放在了他肩膀上。
我是在商店街的入口处碰到了平方根。正如博士所担心的,他的确碰到了一点麻烦。找到那家店时,营业时间已过。好在平方根懂得随机应变,已经顺利地解决了问题。他跑到车站对面,找到另外一家蛋糕店,说明了情况之后请人家分了蜡烛给他。母子俩一路跑着回到了博士家。
一进屋,我和平方根便同时察觉了餐桌的异状。酸奶瓶里的花依旧新鲜,收音机在报阪神虎领先,只等分装菜肴的碗碟依旧叠得好好的,但那却早已不再是我们出门之前的餐桌了。就在寻找两支蜡烛的短短的时间里,某样东西便遭到了损害。为了表示庆祝的蛋糕,就在刚才我和博士还注视着的小小空间里,碎了。
博士双手拿着空了的蛋糕盒,呆呆地伫立着。他的后背给黑暗覆盖了将近一半。
“我想准备好,等你们一回来就能吃。”博士像在对空盒子说话似地喃喃说道。“抱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道歉的话才好……已经无可挽回了,都成这样了……”
我们立刻靠近博士,做了一件自认为最能够抚慰他的事情。平方根从博士手中拿走空盒,装作认为那里面装着的东西没什么了不起似的,随随便便地将它搁在了椅子上。我把收音机的音量搁小,开了饭厅的灯。
“没什么无可挽回的,您说得太严重了。没事了,不值得您为此沮丧。”
我利索地动起手来。在这种情况底下,决不可以有半点犹豫或者手足无措。不能给博士多余的时间胡思乱想,而需要尽可能迅速且若无其事地让事态恢复到起初的状态。
蛋糕像是斜着滑落的,一半碎了,剩下的一半好歹还保留着形状。巧克力挤成的贺词,到“祝博士&平方根”为止还安然无恙。总之我先把蛋糕切成三份,再拿小刀当抹子重新抹了一层鲜奶油,然后把散落的草莓、果冻状的兔子以及白糖做的天使也重新摆好,至此好歹总算把半个蛋糕装扮一新。接着在平方根碟子里的蛋糕上竖起了蜡烛。
“瞧,蜡烛也能立哟!”平方根盯着博士的脸说。
“这样就能吹灭火焰了。”我说。
“味道也没变。”儿子说。
“对,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我总结说。
我和平方根轮流劝慰博士。我们反复告诉他,他所犯的微不足道的过失,与他所背负的沉重的罪恶感,是何等地不相称。但他依旧沉默着,一声不应。
。。
《博士的爱情算式》第四部分(17)
叫我心疼的,倒不是碎了的半个蛋糕,而是桌布。蛋糕的碎末和奶油块塞住了蕾丝的网眼,用抹布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抹布一擦上去,就会散发出一股甜腻腻的味道。博士难得地使它复活的蕾丝图样,揭示宇宙形成的奥秘的暗号编成的蕾丝图样,就这样被糟蹋了。遭受到无法挽救的伤害的,不是蛋糕,而是这张桌布。
我拿烤牛肉的碟子把弄脏的蕾丝遮住,重新热了汤,准备好点燃火焰的蜡烛。收音机轻轻地报着赛况:第三局下半场,养乐多反败为胜。为了方便随时送出,平方根将用黄色缎带扎好的江夏丰的棒球卡悄悄地塞进了口袋。
“好了,您看,一切照旧。博士,您请坐下吧。”
我说着拉住了他的手。博士终于抬起头来,视线一转向身旁的平方根,便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几岁了?”
接着,他来来回回摸着平方根的头,说:“叫什么名字?嗬——看来里面装着一颗聪明的心啊,难得难得。就像平方根符号一样,无论怎样的数字,它都一视同仁地给予保护,同时给它们一个确切的身份。”
11
1993年6月24日的报纸上,刊登着一篇报道,讲的是一位生于英国的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安德鲁·怀尔斯证明了费马大定理。怀尔斯卷发半秃,穿一件宽松的毛衣,他的照片和身披很有十七世纪味道的古代长袍的皮埃尔·德·费马的插图并排占了整整一个版面。不协调到滑稽的程度的两人的模样,诉说着证明这一大定理所花费的时间之漫长。数学的经典谜底终于得到揭示,是人类智慧的胜利,是数学迈出的最新一步——报道如此赞颂这一丰功伟绩。此外,怀尔斯证明的核心,有着日本数学家谷山峰与志村五郎奠定的概念,即谷山志村猜想这一事实,也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读完报道,我就像每回怀念博士时所做的那样,从皮夹里取出一张便条,上面有着博士写的欧拉公式。
eπi+1=0
公式永远都在,它决不会改变模样,它安静从容地呆在我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1992年的赛季,阪神虎最终未能夺冠。假如与养乐多的最后二连战能够连胜两场,还有胜出的可能性,但10月10日,他们以2比5败北,最终位居第二,与冠军养乐多的比赛差为。
平方根气得都哭了。好在随着时间的逐年流逝,他好像也领悟到了一点,那就是,能够参加冠军争夺赛也已经算非常幸运的了。1993年以后,阪神虎陷入球队创建以来不知第几回的漫长的低迷期,进入21世纪后仍旧跳不出B级,第6名、第6名、第5名、第6名、第6名、第6名、第6名……领队换了好几任,新庄去了美国第一流职业棒球队联盟,村山实死了。
博士的爱情算式
博士的爱情算式
如今想来,1992年的那一天,阪神虎与养乐多9月11日的对抗赛,莫非就是一切的分界线?只要赢了那场比赛,就能夺冠,也不至于陷入漫长的低迷期。
派对结束,收拾完毕,从博士家一回到自家公寓,母子俩首先便打开了收音机。比赛正进入尾声,比分是3比3平。平方根不久就进入了梦乡,但比赛直到深夜还结束不了,我就一直坐在收音机旁听着。
第9局下半场二出局一垒有人,在两“击”之后,八木向左外场击出了告别本垒打,裁判一度曾挥了挥手臂,电子记分牌上也亮出过2个×,不料球打到橡胶围栏,于是被改成二垒打。阪神虎提出抗议,比赛因而中断达37分钟之久。当比赛以二出局,二、三垒有人的形式重新开始时,已经10点半了。结果,阪神虎并没有抓住告别本垒打的机会,士气持续萎靡不振地进入了加时赛。
我耳朵里追随着比赛的动态,心头却浮上刚刚才向他道过晚安的博士的身影,同时单手把欧拉公式在掌心摊开,眼睛注视着那一行。
为了听见平方根的鼻息,我让房门半开着。博士送给他的手套就被珍惜地放在枕头边。那不是什么哄小孩的玩具,而是用真皮制成、获得软式少年棒球协会公认的、真真正正的棒球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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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第四部分(18)
平方根吹灭蜡烛的火焰,三个人停止了鼓掌,饭厅的灯再度亮起的时候,博士注意到了掉落桌子底下的便条。想到那时候博士所陷入的混乱状态,就能认为无论对他还是平方根来说,那一刻都意味着非常非常幸运的时刻的来临。便条上记着收藏平方根的生日礼物的地方。据此,博士一点点地理解了自己目前所处的状况,而平方根,自然就得到了手套。
我立刻察觉了,他是不习惯送人礼物的一个人。博士像是要说送这种东西给你当真于心不安似的,递出了纸袋子。就在平方根喜出望外地跳起来抱住他,简直要亲他脸颊的时候,他还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显得是那样局促不安。
平方根很久都不愿把手套脱下来,如果我不提醒他,恐怕他的左手要一直带着手套,右手再偶尔握拳打打手套,一直到最后吃完晚饭。
后来得知,这只手套是老太太去体育用品商店买来的。而务必买一只不放过任何击球的美丽手套,据说是博士提出的希望。
我和平方根表现得极其自然。就算他在不足10分钟的时间里把我们给忘了,那也无需慌里慌张,只要按照事先决定的那样开始派对就行。对于博士记忆的构造,母子俩训练有素。为了避免不经意间伤害到博士,我们定下一套规则,还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随机应变地一路走过来了。因此,只要拿出惯用的办法,理应就能修复事态。
然而那个晚上,一种无论如何不容忽视的不安却硬声声地横陈在我们仨的中心位置,正好就在弄脏的那一块桌布周围。就连收到手套之后的平方根,一个不小心,视野的一角最终也撞上了那一块,只得慌忙装作漫不经心地掉开了视线。如同无论鲜奶油重涂得如何高明,蛋糕也无法恢复原样一样。心里越是想着小事一桩,无需介怀,不安的团块膨胀得就越快。
可话虽如此,派对却并没有泡汤。对于给出最高级的证明的博士的尊敬,没有减轻丝毫,他向平方根表露的慈爱,即便是在小小的争执过后,也还是最可宝贵的。我们无所顾忌,尽情地吃,尽情地笑,一边说着素数和江夏丰,还有阪神虎的胜负问题。
博士浑身洋溢着欢喜之情,为能够祝福一名10岁少年长到11岁这一天。他无比郑重地对待这一个平淡无奇的生日。博士的言行举止,唤醒了我的一个意识:平方根出生那天是多么珍贵的一天。
我伸出手指抚摸着欧拉公式,轻轻地,小心着不把4B铅笔的笔迹摸花。π的双腿惹人怜爱地弯曲着,i头上的一点蕴含着出人意料的力度,0的接合处收得非常果断——我用指尖一一去感觉。进入加时赛后,阪神虎错失所有告别本垒打的良机,随着局数加到12、 13、 14,每加一局,其实第9局靠一支告别本垒打就理应已经胜出了,这下可好……这个念头就要闪现脑际,弄得人越发疲惫不堪。再怎么打,这1分就是得不到。窗外,圆月当空。时日就要更替。
尽管不擅长送礼物,但对于接受礼物,博士却可谓拥有惊人的才华。当平方根把江夏丰的卡递给他时,博士脸上的那副表情,我想我们母子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同为了寻找这张卡所花费的极其轻微的精力相比,他所表达的感激之情却深重得叫我们无力承受。在他内心的最底层,总流淌着这样一个念头:自己不过是如此渺小的一个存在罢了……就像屈膝跪倒在数字面前一样,他在我和平方根面前,同样双腿弯曲、低下头、闭上眼、双手合十,我们母子俩感到接受了超越相赠的一份厚礼。
博士解开蝴蝶结,盯着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