惬意而快乐,幸福而满足。他们是权力的代表,是穷乡僻壤的统治者。穷乡僻壤里没有人敢于威胁他们的地位,没有人敢于小视他们的权力,没有人敢于攫取他们的好处。即将来临的年关,让他们有些吃惊,有些失落,有些沮丧,觉得农人忘记了他们的存在,忘记了他们掌握的权力。春节前的集市里,他们成群结队在庄稼汉面前显示地位,在小商小贩面前显示权利,甚至乘机捞取一些好处。但是这种显摆似乎无法满足他们的需求,他们要让更多的农人感受他们的存在,让更多的农人感受他们的权力,让更多的农人满足他们的贪欲。寒冷的西北风再也不能阻挡公家人的脚步,不能阻挡公家人使用权力,不能阻挡公家人显示威风。权势和利益让他们激动,农人的乞求让他们开心,农人的税捐让他们满足。没有农人,他们哪里来权利?哪里来地位?哪里来好处?他们是这块土地的主宰,咋能放弃甚至错过难得的机会?“顺之者倡、逆之者亡”。既显示地位和权力,又得到好处,这是公家人做事的动力和根本。
“是!”张全有对公家人历来敬畏而胆怯,始终遵守着“民不与官斗”的古训,不愿意与公家人打交道,甚至不愿意接触公家人。他不知不觉从草堆旁边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答公家人的问话。“今年的税捐交了没有?”公家人直截了当。“还没有!”张全有讨好地看着公家人,老老实实地回答。“还要等到啥时候?”公家人厉声问。“今年收成不好……”张全有唯唯诺诺。“收成不好,就不缴税?你们这些王八蛋。”公家人破口大骂。“要交多少啊!”张全有问。“三个大洋”另一个公家人很不耐烦,“让你交,你就交,问那么多干啥。”“老天啊,咋这么多啊!能不能少交一点?我今年收成不……好。”张全有试探地问。“你狗日的咋这么难缠,赶快交出来。”公家人破口大骂。“老总啊,不是我不缴,我实在缴不起啊。”张全有满脸堆笑,讨好地对公家人说。“你狗日的没有耳朵吗?”旁边的公家人继续大骂。“你骂人干啥呀!我又没有说啥……”张全有转身看了看旁边的公家人。“骂你咋啦?我打你这狗日的。都是你们这些狗日的害的我们不能回家过年。”旁边的公家人上前踢了张全有一脚。张全有蹲在了地上。
“你干啥!”张拴龙挑着筐子运送草料,刚刚走上土坡就看见公家人踢打张全有,忍不住急忙跑上前去大声喊。“管你屁事情?你狗日的是不是也找打?”公家人头也没回便骂了一句。权利的威力让降临乡野的公家人对于任何限制和干涉充满仇恨,对任何农人的言语感到气愤。“你咋像疯狗一样,逮着谁咬谁啊?”公家人的蛮横让张拴龙气愤难平。他一边走向父亲,查看父亲的伤疼,一边忍不住对公家人给以还击。“你这个王八蛋还敢骂人,你是不是活腻了?”公家人从地上捡起木叉,朝张拴龙劈去。张拴龙急忙甩掉扁担两头的筐子,边躲避边用扁担阻挡飞来的木叉。“你狗日的胆子不小,还敢打我。”公家人没有打倒张拴龙,边骂边抡着木叉追打张拴龙。他们从来都想打谁就打谁,想骂谁就骂谁,从来没有遇到过农人反抗。张拴龙不但躲避他们的殴打,甚至用扁担抵挡他们殴打。不但损伤了他们的脸面,也威胁了他们的地位,挑战了他们的权力。三个人公家人甩掉公文包,手提木叉和扫帚在麦场里追打张拴龙。
张拴龙被公家人追迫着,在麦场里乱转,实在躲避不过,索性举起扁担与公家人对打。他的这一举动吓坏了张全有和张富有。张全有双手捂着被踢伤的腿,蹲在麦草堆旁边大声喊叫:“拴龙,你这是干啥,还不赶快停下来。”张富有跟在公家人后面,极力劝阻张拴龙。
张拴龙被公家人围在中间,根本不听父亲和叔父的劝阻,举着扁担与公家人撕打在一起。几个回合之后,张拴龙不再把好吃懒做的公家人放在眼里。他凭借强健的体魄和充沛的精力,抵挡公家人手中的木叉,灵巧地躲避横扫过来、斜刺过来、直刺过来的木叉,不时用扁担还击公家人的攻击。惯于称王称霸、作威作福的公家人没有想到张拴龙敢用扁担与他们对抗。很快发现他们不是张拴龙的对手。他们不但没有制服张拴龙,甚至没有刺到或者打到张拴龙,却挨了张拴龙的扁担,尝到了农人扁担的滋味。“这是天大的耻辱啊。”
越来越多的农人聚集过来,观看张拴龙与公家人在麦场里打架,既没有人劝解,也没有人帮公家人,甚至悄悄议论“真丢人。三个人打不过一个人。”有人趁机为张拴龙加油鼓劲,期望张拴龙帮他们出出怨气。公家人占不到便宜,得不到农人的支持,觉得坚持下去没有什么好处,便舍弃张拴龙,用木叉劈向张全有。张全有蹲在麦场边上,边揉搓受伤的腿,边责骂和劝阻儿子,对公家人的击打毫无防备,随着公家人手中木叉的起落头破血流,倒在寒风之中。张拴龙怒从心起,举起扁担,朝着公家人打去。与张拴龙纠缠在一起的公家人看见张富有倒在地上不醒人事,张拴龙举着扁担像疯子一样追着他们拼命,扔下木叉,仓皇跑进麦场旁边的土地,斜插着逃向罗川镇。一边跑一边回头大声叫骂:“狗日的反了。你等着,有你好果子吃。”
张拴龙提着扁担追击公家人,被乡亲们拉进麦场,看着逃跑的公家人愤愤不平,生气地把扁担扔在地上,撤着嗓子喊叫着昏迷不醒的父亲。围观的乡亲找来门板,抬着张全有向家里走去。
张拴龙颓然地蹲在结冰的池塘边。轰轰烈烈的寒风吹拂着他的头脑,吹拂着他敞开的衣领,吹拂着他稚嫩的心思。他虽然高大魁梧,却不持强好胜,以强凌弱,没有与人发生过冲突,更没有与敬畏的公家人发生过冲突。在寒冷的冬天,看见公家人欺负父亲,他没有了往日的安然和理智。
“别蹲在这里了,赶快想办法到外面躲一阵子吧。公家人饶不过你们。”“快过年了,躲到哪里去啊?想办法弄点东西去说一说,或许能放过去。”“你还不知道公家人?他们会放过谁?”“千万不能被弄到乡公所去。弄到乡公所就没有好结果。”乡亲们议论纷纷。
张拴龙蹲在地上,无望地看着天空,看着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树梢。
山魂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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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记得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农人需要缴纳越来越多的税捐,也没有人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乡公所有了向农人收税的税务所。税务所是罗川乡公所的内设机构,却掌握着乡公所的财政大权,掌握着乡公所的财政命脉,既可以向农人和商户征税,也可以向被认为合适的人收取捐款。税务所代表乡公所向农人征收有名有目或无名无目的税收,向乡民摊派花样繁多的捐款,为维持乡公所的运转提供财力,为乡公所工作人员提供生活所需。税务所与毗邻的保安队关系非同一般。至高无上的权力造就了税务所和保安队无上的权威和地位。他们控制着罗川乡的权力,控制着罗川乡民的命运,在纷乱的世界里昭示着权力的威力。
年关将近,没有做完的事情没有了延迟的时间,县城里的老爷们不断催促上供,弟兄们有意无意地询问年终的好处,亲戚朋友旁敲侧击年关的礼品……再也不能等待了,再也不能围着火炉消磨时光了。世界上不会有人主动把钱财拿出来,不会有人主动把好处送过来,必须主动处击,想办法从农人手里捞取好处,逼迫农人出钱出力。
乡公所长和税务所、保安队的头目像往常一样,在火炉上炖着狗肉,围坐在炕桌旁边,一边打麻将,一边商议解决难局的对策。保安队长崔长生说:“这还不简单,从张家庄下手……东……张家庄人多地肥,离镇子又不远……打牌……做起来容易,弟兄们少受罪。”“张家庄是大户,不好惹……”乡公所长似乎不愿意招惹人多势众的张家庄。尽管他是乡公所长,掌握着全乡的最高权力,由于崔长生控制的保安队直接听命于保安团,他处处受到崔长生的掣肘,说话做事确保自己不受伤害。“有啥不好惹?反了他们不成?正因为他们是大户,拿他们下手才能事倍功半。”崔长生没有听乡公所长的话。啃硬骨头是他做事的规矩和逻辑,拿掉最难的部分,其他事情就会迎刃而解。“张家庄今年收成不太好。”税务所长没头没脑地说。他是乡公所长的亲信,有意无意地维护乡公所长的地位和权力。“有啥不好的?他们不好,其他地方就好吗?”崔长生看着面前的牌。“夏天遭了冰雹。”乡公所长看了看税务所长,脸上浮起不易觉察的微笑。“没有那么难吧?张家庄底子厚得很,捐税对他们算不了个啥……出牌”崔长生摸了一张牌,“自摸。”“你的意思是……”税务所长看了一眼崔长生,从炕桌下面摸出钱放在崔长生手边。“拿张家庄开刀,出了问题我负责。”崔长生收了钱,重新码着推倒的麻将牌,“你们放心,出不了啥大事。张家庄的情况我知道,没有人能掀起风浪。另外,不是还有保安队吗?你们还不放心?年底需要弄的事情多着哩,不把事整大,能得到好处?”
“就按崔队长说的办。”乡公所长回过头,对坐在火炉旁边的副所长李世堂说,“老李,这件事就靠你了。你安排一下。”“我这就去!”李世堂看了看坐在土炕上打牌的乡公所长,从火炉旁边站起来,用劲拉了拉衣服,把自己裹严实。“辛苦你了。把捐加上两成,给弟兄们弄几个过年钱。”乡公所长看了看屋子里的人,高声喊道。“知道了。”李世堂一边朝门外走,一边答应着。做这样的事情他轻车熟路。“胆子也忒小了。李所长,你看着办去吧,把事情整大了再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不把事情整大,能弄个啥好处?不要担心不好收场。你们是不是没有整弄大事情的本事?”崔长生看了李世堂一眼。李世堂看了看崔长生,又看了看乡公所长,低头走进旁边的屋子,对火炉旁边说闲话的部下说:“走,跟我去一趟张家庄。”部下看了看李世堂,嘟囔说:“这么冷的天气……”“少废话,让你去你就去,乱说啥?他妈的,竟然说老子没有本事把事情整大。哼,走着瞧,老子把事情弄大了,让你去收场,让你染血手。我就不信整不死你。”李世堂脸色铁青,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两个部下看着火候,急忙夹着公文包,跟着李世堂走进冬天的寒风里。
李世堂走出乡公所,大声对部下说:“告诉你们,今天非要把张家庄的税捐收回来。要不,人就丢大了。王八蛋还看不起我们,说我们没有本事把事情整大。哼,老子今天就玩一把大的,让你们看看……吹牛皮,说大话,招惹是非,谁不会?哎,你们想一想,咋做才能事倍功半?好好想一想。”“谁说我们没有本事把事情整弄大?”部下缩着头,侧着身子,艰难地行走在寒冷的西北风里。“还有谁?除了崔长生那个王八蛋谁敢这么说?他妈的,仗着手里有两把破枪就了不起了,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想说啥就说啥,想干啥就干啥。”李世堂气愤难平,嘴里不干不净地诅咒着,“你们好好想一想,想一个好办法,既能把税捐都收回来,还能显示我们的魄力。好好想一想。”
“这事简单。张家庄是个大户,势力大,影响大,好面子,怕丢人。只要把有影响的人治住了,其他人就好办。无论咋说,他们害怕公家人,害怕权力。我们选准目标,先下手为强,把影响大的人整弄住,事情就迎刃而解,都会乖乖把税捐交了。”部下半是讨好半是谋算地说。“选谁合适?”李世堂停下脚步,在寒风中看着部下。平时不吭不哈的部下还真有些能耐。他放缓语气,“你们知道张家庄谁影响大?我们直接去找他。”“知道一点,不一定准确。找保长问一问,让他带着我们去。”部下讨好地说。
“你知道整弄谁比较合适?”李世堂问另一个部下。“张全有好像比较合适。听说他在张家庄还有些人望。”部下没有多大把握,上司问他,他不得不说。“你认识张全有吗?”李世堂急切地问。“我不认识张全有。我是听别人说的。先问一问保长,让他带我们去找张全有。”“这么办。我们先把张家庄外来户的税收了,再去找张全有。”李世堂踌躇满志。“还是李所长水平高,想的周全。先收外来户的税,说明我们是执行公务,也给张姓人留了面子。他们再不交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怪不得我们。”部下讨好地说。
李世堂的如意算盘没有能够执行。寒冷的西北风让人们失去了应有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