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队长鞠躬,退出房间。
“你瞧见啦,希科,”这时国王向他的伙伴说,他以为希科仍然坐在扶手椅里,“你瞧见啦,德?吉兹先生完全没有搞什么阴谋。这位正直的公爵,他已经知道了纳瓦拉的事情:他怕胡格诺派会壮起胆,抬起头来,因为他得知德国人已经想给纳瓦拉国王派援军了。可是,他怎么做?你猜他怎么做?”
希科没有回答:亨利以为他在等自己解释。
“嗯,”他继续说,“他向我提供他刚在洛林征集起来戒备弗朗德勒的那支军队,他通知我,一个半月以后,这支军队连同指挥它的统帅将完全交给我支配。你说这怎么样,希科?”
加斯科尼人保持绝对的沉默。
“其实,我亲爱的希科,”国王继续说,“你这样太不通情理啦,我的朋友,你固执得像头西班牙骡子,谁如果倒霉,来说服你认个什么错,错你是常有的,你就赌气,嗳!对,你就赌气,你呀像个傻瓜。”
亨利如此坦率地表达出对他的朋友的看法,竟然没有遇到一点反对的表示。
比起听反对的表示来,还有更加使亨利感到不快的,这就是沉默。
“我想,”他说,“这怪家伙是放肆地睡着了。希科!”他说着,朝那张扶手椅走过去,“你的国王在听你哪,你不想答应一声吗?”
但是希科没法答应,因为他不在那儿;亨利发现扶手椅上空空如也。
他的目光扫遍整个房间,加斯科尼人非但不在扶手椅里,也不在房间里。
他的头盔跟他一样随之消失了。
国王被一阵由迷信引起的战栗攫住了!有时在他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希科是个超人的存在,是哪个魔鬼的化身,属于善良的一类,不错,不过终究是魔鬼。
他喊南比。
南比跟亨利截然不同。正相反,他是个不信鬼神的人,一般在国王的候见厅当差的人都是如此。他相信有出现有消失,因为他见得多了,不过这是活人的出现和消失,而不是鬼魂的出现和消失。
南比肯定地对国王说,他看见希科在德·吉兹公爵大人的使者离开前五分钟离开了这个房间。
不过他像一个不愿让人看见离开的人那样,轻手轻脚,小心翼翼。
“明摆着,”亨利说着走进他的祈祷室,“希科犯了过错恼羞成怒了。人们的心眼有多小啊,我的天主!我这是说所有的人,甚至包括那些最有才智的人。”
南比没说错;希科戴着他的头盔,佩着长剑,身体挺得笔直,声音很轻地穿过候见厅,不过,尽管他小心翼翼,还是让脚上的马刺在从房间通向卢佛宫边门的台阶上碰出了响声,引得许多人转过身来,向他深深地鞠躬,因为大家知道希科在国王身边的地位,许多人对希科鞠躬比对德·安茹公爵鞠躬还要身子弯得低。在门边的墙角,希科停住脚步,仿佛是要把一个马刺弄弄好。我们前面说过,德·吉兹先生的队长,差不多是在希科以后五分钟出来的,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希科。他走下台阶,穿过庭院,感到又骄傲又高兴;骄傲,是因为他毕竟不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士兵,能在“极其虔诚的天主教徒”陛下的瑞士兵和卫兵面前炫耀一下自己优雅的风度,他感到很得意,高兴,是因为国王的接待表明了国王对德·吉兹先生没有半点疑心。他走出卢佛宫的边门,穿过吊桥的时候,被一阵咣当咣当的马刺声惊醒了,这马刺声听上去像是他的马刺声的回音。
他转过身来,心想或许是国王派人来追他,不料看到的是尖顶耸起的头盔下面的罗贝尔·布里凯市民,他的冤家的那张装作亲热的笑眯眯的脸,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我们还记得;这两个人当初第一次见面时彼此给对方的印象绝对不是友好的印象。
博罗梅的嘴巴,照拉伯雷的说法,张得有半尺见方,他心想跟在后面的这个人准有什么事要跟他谈,就停住脚步,于是希科两步就赶上了他。
我们知道,希科的步子跨得有多大。
“见鬼!”博罗梅说。
“见你的鬼!”希科嚷道。
“我的温和的市民!”
“我的尊敬的神父!'
“戴这么顶头盔!”
“穿这么件水牛皮背心!”
“能见到您在我真是不可思议!”
“碰上您在我可真是高兴之至!”
两个充好汉的人满含敌意地踌躇着,对视了几分钟,看上去像两只就要相斗的公鸡,为了恫吓对方,神气活现地竖直了身子。博罗梅先从严肃的态度转变到和善的态度。
他脸上的肌肉放松了,带着军人的直率和温文有礼的神情说:
“天主永在!您是一个狡猾的伙伴,罗贝尔·布里凯师傅!”
“我吗,我尊敬的神父!”希科回答说,“请问您是指的什么时候而言?”
“指在雅各宾修道院里,当时您让我相信了您仅仅是个普通的市民。其实啊,您一定比一个检察官和一个统领加在一起还要机智十倍,勇敢十倍。”
希科感觉到这个恭维是出自唇间,而不是出自心里。
“啊!啊!”他和气地回答说,“该怎么说您呢,博罗梅阁下?”
“说我?”
“对,说您。”
“为什么?”
“因为您曾经让我相信您仅仅是个修道士。其实,您一定比教皇本人还机智十倍;伙计,我这么说没有看轻您的意思,因为今天的教皇,您想必也同意,是个善于揭穿阴谋的人。
“您真的是这么说就这么想的?”博罗梅问。
“见鬼!难道我,我说过谎不成?”
“好,咱们握手吧。”
他伸手给希科。
“啊!您在修道院对我很粗暴,队长修士兄弟,”希科说。
“我把您当作市民了,我的师傅,您也知道市民们给我们这些军人带来的麻烦。”
“可也是,”希科笑着说,“就像修士们一样,可是您还用陷阱捉过我。”
“一点不错,因为您在乔装改扮后面也设了一个陷阱。像您这么一位勇敢的队长,没有重大的原因,决不会用胸甲去换修士头巾的。”
“对一位军人,”博罗梅说,“我是没有秘密的。嗯,是的,我在雅各宾修道院里有某些个人的利益;可是您呢?”
“我也一样,”希科说,“不过,声音轻点!”
“让咱们稍微谈谈这一切,怎么样?”
“凭良心说,我太想谈啦!”
“您爱好酒?”
“爱,只要是好酒。”
“嗯,我认识一家小酒店,照我看,全巴黎没有一家能和它相比。”
“我也认识一家,”希科说,“您那家叫什么名字?''
“丰收角。”
“啊!啊!”希科打了个哆嗦说。
“嗯,怎么回事?”
“没什么。”
“您对这家小酒店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吗?”
“不,正相反。”
“您认识这家酒店?”
“没有的事,这名字我觉得挺新奇的。”
“咱们一块儿去那儿怎么样,伙计?”
“当然可以!马上走?”
“那就走吧。”
“在哪儿?”
“布代尔城门旁边。店主人是个品酒老手,完全品得出一个像您这样的人的上腭跟一个口渴的过路人的喉咙之间的差别。”
“这就是说咱们在那儿可以放心谈话啦?”
“在地窖里,只要咱们愿意。”
“没有人会打扰我们?”
“咱们把门全关上。”
“好,”希科说,“我知道您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在小酒店就跟在修道院一样地受人欢迎。”
“您以为我跟店主人有勾结?”
“我看很像。”
“确确实实不是这样,这一回您错了:我要喝酒,波诺梅师傅就卖酒给我;我能付钱,我就付钱给他,就这样。”
“波诺梅?”希科说,“说实话,这名字听上去让人很放心。”
“确实让人放心。走呀,伙计,走呀。”
“哦!哦,”希科跟在假修士后面,对自己说,“这会儿你得选个最好的脸相啦,希科老弟;因为要是波诺梅一下子就认出了你,那你就完了,你就成了个傻瓜蛋了。”
八+一 “丰收角”酒店
博罗梅没想到,他领着希科走的这条路,希科跟他一样熟悉,这条路使我们的加斯科尼人回忆起青年时代那些美好时光。事实上,曾经有过多少次,他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两条腿轻捷有力,两条胳膊伸垂着,或者就像那句挺好的俚语说的那样,大摇大摆着,在冬天的阳光或者夏日凉爽的阴影里,去找到这时由一个外人领他去的这家“丰收角”酒店。
那时候,在他的钱包里叮当作响的几枚金币,甚至几枚银币,就能让他比一个国王还要快活,在他高兴的时候,他听凭自己去享受那种游手好闲的美妙的幸福,他呀,没有情妇等在住所,没有挨饿的孩子倚在门口,也没有疑心重重的父母双亲在窗子后面数落。
那时候,希科无优无虑地坐在酒店的木头长椅或者矮凳上。他等着戈朗弗洛,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在菜烧好,让人闻到头一阵香味时,戈朗弗洛准确地来到了他的面前。
那时候,戈朗弗洛就变得兴奋起来,而希科则永远是那么精明,那么善于观察,那么善于分析。希科研究他酒醉的各种程度,透过适度的兴奋造成的薄雾,研究他这种奇怪的性格,在好酒以及温暖和自由自在的影响下,音容又变得灿烂辉煌,使他胸中充满慰藉。
希科走到比西街口时,踮起脚想瞧瞧他托付给雷米照看的那座房子,但是街道弯弯曲曲,停下不走也不是妥当的办法,所以他轻轻叹口气,跟着博罗梅队长向前走去。
不一会儿,宽阔的圣雅克街已经展现在眼前,接着是圣伯诺瓦隐修院,以及差不多就在隐修院对面的那家“丰收角”酒店,“丰收角”酒店稍许旧了些,稍许脏了一些,稍许裂了些缝,可屋外仍然是悬铃木和果树的绿荫遮住,屋内仍然是陈设着发亮的锡壶和闪着光泽的平底锅。这些锡壶和平底锅,在酒徒和饕餮者的眼里会幻化成金壶银锅,可是它们确确实实把真正的金子和真正的银子在讨人喜欢的理由下吸引进了酒店老板的口袋里,至于这些理由为什么是讨人喜欢的,那就得去问造物主了。
希科在门口朝屋里屋外唆了一眼之后,驼起背,把已经在队长面前缩短的身躯再缩短了六寸;他还装出一副跟他平时坦荡的风度和诚挚的面部表情迥然不同的色迷迷的样子,准备好应付跟旧日的店主人波诺梅的相见。
博罗梅走在头里给他引路,波诺梅师傅一见这两顶头盔,就只顾招呼走在前头的这位了。
如果说‘丰收角”酒店的门墙出现了裂缝,那么这位可尊敬的酒店老板的脸也遭受了岁月的摧残。
人脸上的皱纹相当于岁月刻在纪念碑正面的裂纹,波诺梅师傅除了这种皱纹以外,还有强壮魁梧的人的那种态度,使得军人以外的其他所有的人都难以接近他,也使他的脸,可以这么说吧,变得干瘪了。
可是波诺梅一向敬重长剑:这是他的弱点,他是在一个远在治安警戒范围之外的市区,在息事宁人的本笃会修士的影响下养成这个习惯的。
事实上,如果一场争吵不幸地在这家光荣的酒店爆发,你还没赶到壕沟外护墙去找瑞士兵或者巡逻队,长剑已经挥舞起来,好几件紧身短袄都给戳了窟窿,这种灾祸波诺梅七八天就会碰到一次,每次总要叫他破费百把个利弗尔,所以他敬重长剑是根据这一条规律:畏惧生敬重。
至于”丰收角”的其他顾客,学生、教士、僧侣和商人,波诺梅一个人就解决得了,他往那些准对付的人和赖帐的人头上套大铅桶,这已经使他出了大名,这个处罚通常由几个酒店常客来执行,他们都是他从邻近店铺里那些最有力气的小伙计中间挑选出来的。
此外,大家知道每个常客都有权亲自到地窖里去找的那些酒又醇又香;大家也了解他对有些在他的柜台上赊帐的顾客是很宽容的,因此没有人抱怨他的古怪脾气。
这种脾气,有几个老主顾认为是波诺梅师傅在夫妻生活中感到极端烦恼造成的。
至少这是博罗梅认为应该向希科作的有关店主人性格的说明,他们就要一起去欣赏这位店主人的殷勤款待了。
波诺梅的这种阴郁孤僻性格给酒店的装璜和舒适带来了很坏的后果.事实上,这位老板高据于,至少他认为如此,他的顾客之上,从不考虑酒店的修缮,结果,希科走进前厅时一眼就认出来了:们么也没改变,只是烟熏的天花板从灰色变成黑色了。
在那个幸运的年代,酒店还没有沾上点燃的烟草又呛人又讨厌的气味,而今天这股气味渗透了大厅的细木护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