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谁,王爷!”
“给我姐姐玛戈。”
“我应该给王后陛下写信吗?”
“当然。”
“写些什么?”
“写咱们吃了败仗,见鬼!全军覆没,写她应该当心。”
“因为什么,王爷?”
“因为西班牙东北边除掉了我以后,要掉过头去进攻在南边的她。”
“啊!说得有理。”
“你没写吗?”
“天哪!王爷……”
“你在睡觉。”
“是的,我承认;况且就算我想到要写,我又怎么个写法呢,王爷?这儿纸、墨水、笔一样都没有。”
“嗯,没有就找呀;《福音书》上说的:Qu?re et invenies。”
“殿下怎么想得出要我在农民的茅草屋里找这些东西呢?这种农民十有八九是不会写字的呀。”
“叫你找你就找,傻瓜,要是找不到纸和笔,嗯……”
“嗯?”
“嗯,你会找到别的东西。”
“噢!我真是个傻瓜!”奥里依拍着自己的脑门喊道,“确实是这样,殿下说得对,我的脑袋瓜胡涂了;这只怪我困得太厉害,您瞧,王爷。”
“好,好,我很愿意相信你,暂时把磕睡虫赶远点,既然你没有写,那就我来写吧,不过你得去把我写信要用的东西都找来,去找吧,奥里依,去找吧,找不到就别来见我,我呢,我留在这儿。”
“我这就去找,王爷。”
“要是,在你找的时候……等一会儿……要是,在你找的时候,发现这所房子风格特殊……你知道我挺喜欢弗朗德勒人的内室吧,奥里依?”
“是的,王爷。”
“嗯,你就来叫我。”
“立刻叫您,王爷,您请放心。”
奥里依立起身,动作轻得像一只鸟儿,他朝旁边一间屋子走去,楼梯就设在那儿。
奥里依动作轻得像一只鸟儿,因此他踏上头几级楼梯时,只勉强可以听见轻微的格格声,但是没有任何响声泄露他的企图。五分钟后,他回到主子身边,他的主子按自己所说的那样待在大厅里。
“嗯?”他的主子问。
“嗯,王爷,照表面看起来,这所房子大概是别致得不得了。”
“为什么?”
“哟!王爷,因为不能随心所欲地进去。”
“你说什么?”
“我说有条龙在守门。”
“你开的是什么愚蠢的玩笑,我的师傅?”
“哎!王爷,可惜这不是一个愚蠢的玩笑,而是可悲的实情。宝藏在二层楼上,一扇门后面的房间里,门底下有灯光漏出来。”
“很好,后面怎么样?”
“王爷是想说前面吧。”
“奥里依!”
“嗯,在这扇门前面,王爷,只见一个男人裹着一件灰大衣躺在门槛上。”
“喔嗬!德?布夏日先生竟让一名近卫骑兵去给他的情妇看门?”
“他不是近卫骑兵,王爷,他像是那个夫人的仆人或是伯爵自己的仆人。”
“怎么样的仆人?”
“王爷,他的脸瞧不见,可以瞧得见而且瞧得清清楚楚的是腰带上的一把弗朗德勒阔刀,一只强壮有力的手按在这把刀上。”
“够有趣的,”公爵说,“你去把那个家伙给我叫醒,奥里依。”
“哟!瞧您说的,不行,王爷。”
“你说什么?”
“我是说,且不提那把弗朗德勒大刀会把我怎么样,我也不敢玩命儿让德·儒瓦约兹兄弟俩把我当冤家对头,他俩在宫里非常得宠呢。倘使咱们是荷兰国王,倒也罢了,可现在咱们只能放客气点,王爷,尤其是对救过咱们命的人;因为儒瓦约兹兄弟救过咱们的命。您要当心,王爷,如果您不这么说,我们会这么说的。”
“你说得有道理,奥里依,”公爵跺着脚说,“总是有道理,可是……”
“是的,我明白,可是,殿下在这乏味的两个星期里没见过一张女人的脸儿。我不说那些住在沿海圩地的动物,他们配不上称男人女人,只是些公畜生母畜生而已。”
“我要见到德·布夏日的这个情妇,奥里依,我要见到她,你听到吗?”
“是,王爷,我听到了。”
“嗯,那就回答我。”
“嗯,王爷,我的回答是您也许可以见到她,不过至少不是从门里。”
“那也好,”亲王说,“如果我不能从门里见到她,至少总能从窗子里见到她啰。”
“啊!这是个主意,王爷,为了证明它是个好主意,我这就去给您找把梯子来。”
奥里依溜进这所房子的院子,一头撞在近卫骑兵放马的棚屋的柱子上。找了一阵以后,他找到了一样几乎在任何棚屋里总能找到的东西,就是一把梯子。他很灵巧地在骑兵和战马中间寻路出去,既没把人给吵醒,也没让马给踢着,然后把梯子架在路边的外墙上。
只有身为王公而对世俗的臧否鄙夷不屑的人,才敢像君权神授的专制君主往往会做的那样,当着哨兵的面大模大样地在囚禁俘虏处的门前踱来踱去,才敢对德?布夏日采取像亲王正在采取的极端放肆的侮辱行动。
奥里依懂得这一点,他让亲王注意哨兵,那哨兵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人,正要向他们喝问口令。
弗朗索瓦耸耸肩膀,径自对着哨兵走去。
奥里依跟在后面。
“我的朋友,”亲王说,“这个地方是全镇最高的位置,是吗?”
“是的,王爷,”哨兵说,他认出了弗朗索瓦,向他敬礼,“要不是这些极树挡住了视线,月光下可以看到一部分田野。”
“我也这么想,”亲王说,“所以我叫人搬来这把梯子爬上去看看。爬上去,奥里依,要不干脆让我上去,一个亲王凡事应该眼看是实。”
“我把梯子搁哪儿,王爷?”虚伪的仆人问。
“随便哪儿都行,比方就搁这堵墙上吧。’
梯子搁好了,公爵爬了上去。
那哨兵不知是猜到亲王的计划,还是出于自然的审慎,头转过去朝着跟亲王相反的方向。
亲王爬到了梯子顶上,奥里依待在底下。
亨利把狄安娜关在里面的那个房间,墙壁上饰有挂席,里面放着一张有哔叽帐幔的橡木大床,还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年轻女人在奥尼近卫骑兵的阵地听到亲王阵亡这个不确切消息以后,心头好似除去了一块大石头,她曾经要雷米拿点吃的东西来,雷米喜出望外地赶紧给她送上楼去。狄安娜自从得知父亲的死耗以来,还是第一次吃比面包有营养的菜肴,第一次喝了几口莱茵葡萄酒,那是近卫骑兵在地窖里找到送来给德·布夏日喝的。
这顿饭尽管很清淡,在吃完这顿饭以后,狄安娜的血液,因为情绪过分激动,身体极度疲劳,加速了流动,更加猛烈地冲进它仿佛已经忘记了途径的心脏。雷米看见她的眼皮发沉,头垂到了肩上。他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就像我们看见的那样,躺在门口,这倒不是他有了什么疑心,而是因为从离开巴黎以来,他一直是这样睡的。
就是在这些保证一夜平静无事的安排结束以后,奥里依上楼去,发现雷米横躺在过道上。
狄安娜呢,臂肘支在桌子上,手托着头睡着了。她那柔软而娇弱的身体弯向一边,身子倚在靠背很高的扶手椅上,一盏铁制的小灯放在桌上还剩一半菜肴的盘子旁边,照亮着这间初看上去显得非常宁静的房间,殊不知这里一场暴风雨刚刚平息,而且它不久以后又要重新降临。
在晶莹的玻璃杯里,狄安娜仅仅呷过一点儿的莱茵葡萄酒闪耀着光芒,纯洁得像熔化的钻石,这只形状像圣餐杯的大玻璃杯,放在灯盏和狄安娜中间,使灯光变得更加柔和,也使睡着了的人的脸蛋儿更加艳丽。眼睛闭着,眼皮上有着淡蓝色的脉络,嘴甜蜜地微微张开,头发向后披落在她身上穿的那件粗劣的男上装的风帽上。在准备刺探她隐匿处的秘密的眼睛里,狄安娜一定显得像一位仙子。
公爵一见之下,就情不自禁地做出了一个赞美的姿势,他扒在窗台上,贪婪地盯着看这位绝色佳人的每一个细部。但是,在这么出神望着的当儿,他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他以一种神经质的仓猝动作,退下两级梯子。
这样一来,亲王不再暴露在窗口射出的灯光中,他好像是想躲避这灯光;他背靠着墙,两手交叉在胸前,凝神冥想。
奥里依的目光没有离开过亲王,他看得出亲王的眼神呆呆的,如同堕入雾中,凡是追溯极其遥远、早已淡忘的往事的人,眼神就是这样。
公爵一动不动地凝神想了十分钟以后,又爬近窗台,急切地朝玻璃窗里望去,但是毫无疑问他并没有发现他想找的东西,因为阴云仍然留在他的前额上,眼神也仍然是那么没有把握。
他正在那儿寻思着,奥里依却慌慌张张地跑到梯子脚边说:“快,快,王爷,快下来,我听见旁边那条路的尽头有脚步声。”
但是公爵没有听从他的这个劝告,慢腾腾地往下爬,全神贯注地在自己的记忆里搜索。
“真险!”奥里依说。
“声音从哪一头来?”公爵问。
“从那头,”奥里依说。
他伸手指着一条黑黢黢的小巷。亲王听了听。
“我没听见声音,”他说。
“那个人大概停住脚步了,准是个监视我们的暗探。”
“把梯子搬走,”亲王说。
奥里依立即照办;亲王去坐在一条石凳上,大门两旁各有一条这样的石凳。
脚步声没有再响起,小巷那一头也没有出现人影。
奥里依回来了。
“嗯,王爷,”他说,“她美吗?”
“很美,”亲王神情沮丧地回答。
“什么事把您弄得灰溜溜的,王爷?您让她瞧见了?”
“她在睡觉。”
“既然如此,您干吗心事重重呢?”
亲王没有答话。
“褐发?……还是金发?……”奥里依还在打听。
“怪得很,奥里依,”亲王喃喃地说,“我在哪儿见过这个女人。”
“这么说您认识她?”
“不,因为我没法把这张脸跟任何一个名字联系起来,不过,一见到她,我的心头就猛的一震。”
奥里依惊讶地瞧着亲王,接着他带着他并不想掩盖其中的挪榆意味的笑容,说:
“您就看见这些!”
“哎!先生,请您别笑吧,”弗朗索瓦冷冷地说,“您没看见我在难受吗?”
“啊!王爷,会有这种事!”奥里依嚷道。
“对,正像我跟你说的那样,是真的,我也不知道心里究竟是什么味儿,不过,”他神情抑郁地添上一句,“我想我是不该去看的。”
“可是,正因为见她一面就对您产生这样大的影响,那就非得弄清楚这个女人是谁不可,王爷。”
“非得弄清楚不可,”弗朗索瓦说。
“请您好好回忆回忆,王爷。您是在宫里见过她?”
“不,我想不是。”
‘在法国,在纳瓦拉,在弗朗德勒?”
‘不。”
“或许她是个西班牙人?”
“我想不是。”
“英国人?伊丽莎白女王的一位侍从贵妇?”
“不,不,她和我这一生的关系应该密切得多,我想她是在某一个可怕的情况中出现在我眼前的。”
“那您就很容易认出她,因为,谢天谢地!王爷这一生里并没有多少殿下刚才说到的那种情况。”
“你这么认为?”弗朗索瓦带着阴郁的笑容说。
奥里依鞠了一个躬。
“你知道,”公爵说,“现在我觉得已经平静下来,可以分析一下我的感觉了:这个女人很美,但那是死人的那种美,像幽灵的那种美,像我们在梦里见到的人儿的那种美;因此我觉得我是在梦里见过她,”公爵继续说,“我这辈子做过两三次恶梦,在我心里留下了一片寒冷。嗯,是的,现在我可以肯定,我是在一次恶梦中见过楼上这个女人。”
“王爷!王爷!”奥里依嚷道,“请殿下允许我说一句,我难得听见殿下如此沉痛地表示对睡眠的事是这么敏感,幸好殿下的心经过锻炼,能抵挡最坚硬的钢铁,我希望,活人不会比鬼魂更能伤害它;嘿,我呀,王爷,要不是我觉得从那条街上监视我们的目光盯得我受不了,我也爬上梯子,担保能把殿下的梦yan、幽灵和惊怕都一扫而光。”
“确实,你说得有理,奥里依,快去找梯子,竖好爬上去,有人监视怕什么?你不是我的人吗?去瞧瞧,奥里依,去瞧瞧。”
奥里依走了几步,去执行主子的命令,突然从广场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亨利远远地对公爵喊道:
“有情况!王爷,有情况!”
奥里依猛地一跳,回到公爵身边。
“是您,”亲王说,“您在这儿,伯爵!你以什么借口擅自离开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