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小船拉上岸,走到和狄安娜和雷米十步开外的地方坐下,脸色苍白,浑身的衣服都在往下滴水,滴着比血更叫他痛苦的水。
他们已经从迫近眉睫的危险,也就是说,从水里救出来了。洪水不管怎么强大,也决不会涨到山冈这么高的。
从这时起,他们可以仔细地观看波涛在他们脚下发怒,除了天主的愤怒,没有任何愤怒能超过它的愤怒。亨利望着这湍急的大水,它咆哮着,载着一堆堆法国兵的尸体,旁边还有他们的马匹和兵器,在他面前流过去。
雷米感到肩膀上痛得厉害,方才他的马往下沉的时候,有一块漂浮的厚木板撞到了他的肩膀上。
至于他的女伴,她只是感到冷,身上一点也没受伤。亨利尽其所能地保护了她。
亨利看到这两个奇迹般死里逃生的人只是感谢他,而对天主,他们得救的主要救星,却没有半点感恩的表示,不由得大为吃惊。年轻女人先站起身来;她注意到在西边水天相接的地方,透过薄雾,可以看到好像火光似的东西。
这些火光不用说是在洪水不能达到的一个高处燃烧。在继黑夜而来的寒冷的晨曦中,能够判断出,这些火光离这儿有一法里路左右。
雷米走到山冈上离火光最近的地方,然后回来说,他相信离他们上岸处将近一千步的地方,像是有一条堤朝前笔直地通往那些火光。
雷米认出是一条堤,或者至少是一条路似的东西,是两排笔直的整齐的大树。
亨利也去看了一下,同意雷米的看法;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许多事得听命运支配了。
洪水顺着倾斜的平原往下淌,把他们冲到了大路的左边,使他们转过了一个相当大的角度:这个偏向,再加上马的狂奔,使他们没法辨清方向了。
天确实已经亮了,但是满天乌云,大雾弥漫,如果天气晴朗,在澄清的天空下,就能够看得见梅克林的钟楼,它离这儿差不多只有两法里远。
“嗯,伯爵先生,”雷米问,“您对那些火光有什么看法?”
“这些火光似乎是对你们宣布一个殷勤好客的避难所,在我看来却是险恶的,我不相信它们。”
“这是怎么回事?”
“雷米,”亨利压低声音说,“瞧瞧这些尸体:全是法国人,没有一个弗朗德勒人;这就告诉了我们一场浩劫:决堤放水,是为了完全消灭法国军队,如果他们打败了的话,如果他们打赢了,那就是为了消灭他们胜利的效果。这些簧火,难道一定是朋友而不是敌人点燃的吗?难道这不会仅仅是一个圈套,用来诱扑逃兵的吗?”
“可是,”雷米说,“咱们不能留在这儿,饥饿加上寒冷会使我的女主人死掉的。”
“您说得对,雷米,”伯爵说,“您和夫人留在这儿,让我到长堤那儿去,我会回来把情况告诉你们的。”
“不行,先生,”狄安娜说,“您不能单独去冒险;我们是一块儿得救的,也要一块儿去死。雷米,扶着我,我准备好了。”这个奇特女人的每一句话都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的口气,没有人有过片刻的抗拒的念头。
亨利鞠了一躬,走在头里。
洪水比较平静了些,一直通到山冈尖的那道长堤形成一个小海湾,湾里水静止不动。三个人登上小船,小船又被重新送入到残骸碎片和浮尸中间。一刻钟以后,他们在长堤靠了岸。
他们把小船的链索牢牢地缚在树根上,踏上长堤,顺着长堤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来到一片弗朗德勒小屋前面,在这片小屋中间的一块种着椴树的场地上,有二三百名士兵围聚在一堆很大的篝火旁边,在他们头顶上空有一面法国军旗呼啦啦地飘扬着。
站在离露营地百步远的一个哨兵,突然间吹旺火枪的引火绳,大声喝道:
“口令!”
“法兰西,”德·布夏日回答。
随后他转身对狄安娜说:
“现在,夫人,您得救了;我认得奥尼近卫骑兵团的军旗,在这个贵族部队中我有一些朋友。”
听到哨兵的喊声和伯爵的回答声,有几个骑兵果然跑过来迎接新来的人,在这场可怕的灾难中,他们受到加倍热烈的欢迎,首先因为他们是这场灾难的幸存者,其次因为他们是同胞。有的人认识亨利本人:有的人听见他提到他哥哥的名字,也知道他。在亲切的询间下,他讲了自己和两个同伴是怎样奇迹般地死里逃生的,但是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雷米和女主人默默地坐在角落里;亨利走过去找他们,邀请他们坐得离篝火近些。
他俩身上还是湿淋淋的。
“夫人,”他说,“您在这儿会像在您府上一样受尊敬,我冒昧地告诉他们说您是我的一个亲戚,请您原谅。”
说完,他不等被他救了性命的两个人向他表示感谢,就走到在等着他的那些军官中间去了。
雷米和狄安娜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个眼色,如果伯爵看到的话,是他的勇敢和高尚理应得到的一个感谢。
我们的逃难者前来向他们请求援助的那些奥尼近卫骑兵,是在大溃退和指挥官高喊“各自逃命吧”以后,秩序井然地撤退下来的。
不管在什么地方,只是处境一样,感情一致,有共同生活的习惯,就不难看到在思想的统一后面的行动的自发性。
这就是那天夜里奥尼近卫骑兵的情形。
看到指挥官抛弃了他们,而别的联队各自想法逃生,他们互相看看,非但不让队形散乱,反而排得更紧,在一个由于他的勇敢深受他们爱戴,同样也由于他的出身深受他们尊敬的掌旗官率领下,朝布鲁塞尔的大路奔去。
跟这一场可怕的戏中的所有演出者一样,他们目睹了洪水爆发的全过程,也被汹涌的波涛追逐过,但是他们运气好,在半路上碰到了我们谈到的这个小镇,这儿的地形既能抵挡敌人的进攻,又能抵挡大自然的进攻。
镇上的居民知道他们处境安全,所以仅仅将妇女、老人和儿童送往城里,其他的人都留在家中。因此,近卫骑兵抵达时遇到了抵抗,但是死亡在他们背后吼叫,他们像绝望的人那样进攻,扫除了所有的障碍,在争夺堤道的战斗中他们损失了十个人,但是占领了镇子,赶走了弗朗德勒人。
一个小时过后,镇子已被洪水团团围住,仅留下刚才亨利和他的同伴上岸的那条堤道。这就是奥尼的近卫骑兵们对德·布夏日讲的整个经过。
“其余的军队呢?”亨利问。
“瞧哪,”掌旗官回答,“每时每刻都有尸体漂过,它们就回答了您的问题。”
“那么……那么我的哥哥呢?”德?布夏日用哽住的嗓音问。
“唉!伯爵先生,我们没法告诉您确切的消息;他作战勇猛得像头狮子;我们三次把他从炮火下拽出来。他肯定没有倒在战场上,但是不是倒在洪水中就难说了。”
亨利低下头,陷入痛苦的思索,随后,他突然问:
“公爵呢?”
掌旗官俯身凑近亨利,低声说:
“伯爵,公爵逃命逃得最快。他骑一匹除额头有颗黑星外没有半根杂毛的白马。嗯,刚才我们瞧见这匹马随着一堆残骸漂过;骑在马上的人的一条腿套在马镫里,浮在齐鞍的水面上。”
“伟大的天主!”亨利出声喊道。
“伟大的夫主!”雷米喃喃地说,刚才他听到伯爵问“公爵呢?”就立起身,走过来听掌旗官的讲述,他的眼睛迅速地转过来望着脸色苍白的女伴。
“后来呢?”伯爵问。
“是啊,后来呢?”雷米呐呐地说。
“嗯,水流到了这道堤的拐角形成一个旋涡,我们的一个弟兄想冒险抓住漂在水上的马缰绳;他抓住了,把断了气的马拉出了水面。这时我们都瞧见了公爵穿的白靴子和金马刺。可是就在这时,水忽然往上涨,就像它看见自己的猎物被夺走而大发雷霆似的。我们那个弟兄怕被卷走,只得松手,刹那间一切都无影无踪了。我们甚至连给亲王举行基督教徒葬礼的安慰也不能得到了。”
“死了,死了!王位的继承者,他也死了,多么可怕的灾难!”雷米转过身来朝着他的女伴,带着很容易形容的表情,说:“他死了,夫人!您听见了。”
“感谢天主,他免掉我犯一桩罪行!”她回答,她向上天抬起双手和双眼,表示出她的感激。
“对,可是他取消了我们的复仇,”雷米回答说。
“天主永远有记住的权利。只有在天主遗忘的时候,复仇才属于世人。”
伯爵带着一种惊骇的心情,看着他从死神手里救下来的两个奇特人物的这种激昂情况。他远远地观察他们,徒然地想从他们的手势和脸部表情来推断他们的愿望或畏惧。
掌旗官的声音把他从出神的状态唤醒了过来:
“您呢,伯爵,”他问,“您准备怎么办?''
伯爵打了个哆嗦。
“我吗?”他说。
“是啊,您。”
“我要在这儿等着哥哥的尸体从我面前漂过,”年轻人用阴郁的绝望口气说,“到那时,我也要尽力把他拉上岸,为他举行基督教徒的葬礼,而且请您相信我,我一旦拉住了他,就决不会再放掉他。”
这番不祥的话雷米听见了,他向年轻人投去一道满含深情的责备的目光。
至于狄安娜,自从掌旗官宣布德·安茹公爵的死讯以后,她就什么也不再听见了,她在祈祷。
七十一 容貌的变易
雷米的女伴做完祷告以后,站了起来,她是那么美丽动人,那么容光焕发,伯爵不由得发出一声惊讶、赞美的喊声。
她仿佛刚从一场充满乱梦,脑子被折磨得疲惫不堪,宁静的面容也被破坏殆尽的长时间的睡眠中醒了过来,这铅一般沉重的睡眠会把梦境虚幻的痛苦铭刻在睡眠者湿漉漉的额头上。或者不如说,她是睚鲁①的女儿,已经洗清了罪恶,做好了去天国的准备,在她的坟墓上从死亡中醒来,从灵床上起来了。
年轻女人从麻木状态中恢复过来,环顾四周,眼神是那么温柔,那么甜蜜,充盈着天使般的仁慈,亨利就像所有的情人一样的轻信,在他想象中认为她是对他身受的苦楚产生了同情,终于向即使不是亲切的,至少也是感激和怜悯的感情做出了让步。
这时,近卫骑兵们吃完了他们简朴的晚餐,分散在瓦砾中躺了下来,雷米睡意难熬,也把头枕在长凳靠住的那道木栅门的横档上,亨利来到年轻女人身旁站定,用非常轻、非常温柔,好像微风絮语般的声音说:。
“夫人,您活着!……啊!当我在那边看见您已经到了坟墓的门槛以后,能在这儿看见您平安无事,我的心中有多么高兴。”
“是的,先生,”狄安娜回答,“我是靠了您才能活着的,而且,”她带着忧郁的微笑补充说,“我希望我能够对您说,我很感激。”
“您终于这么说了,夫人,”亨利说,他的爱情和自我牺牲的精神做出了崇高的努力,“因为我成功地救了您,仅仅是为了把您还给您所爱的人!”
“您说什么?”狄安娜问。
“还给您历尽千辛万苦赶去相会的人,”亨利补了一句。
“先生,我所爱的人都已经死了,我要去相会的人也死了。”
“哦!夫人,”年轻人喃喃地说,双膝不由得跪了下去,“您看看我吧,看看受过那么大痛苦的熬煎的我,看看爱您爱得那么深的我。哦!请您别转过头去;您年轻,您像天使一般美丽。请您仔细看看我向您打开的心扉吧,您会看到这颗心里没有一点一滴旁人所理解的那种爱情。您不相信我!请您想想过去的那些时刻,一个时刻一个时刻地掂量掂量吧:哪一个时刻给了我欢乐?哪一个时刻给了我希望?然而我坚持下去。您使得我流泪,我饮下我的泪水;您使得我痛苦,我吞下我的痛苦,您把我推向死亡,我毫无怨尤地向它走去。哪怕就在此时此刻,尽管您转过头去,尽管我的这些火热的话好像是一滴冰凉的水落在您的心头,可我的心里依然装满着您,仅仅因为您活着我才活着。刚才我不是就要死在您的身边吗?我要求过什么呢?什么也没有要求过。您的手,难道我碰过吗?没有,除非是为了把您从死亡的危险中拉回来。为了从洪水中救出您,我用双臂抱过您,您难道感觉到了我的胸口的紧压吗?没有。我已经只剩下一个灵魂,我的一切都已经在我的爱情的烈火中净化了。”
“哦!先生,求您可怜我,别再这么对我说了。”
“我也求您可怜我,别再惩罚我了。有人告诉我您谁也不爱,哦!请再对我重复一遍这个保证吧:对一个在爱着的男人说来,希望听到说他没有被爱上,这是一个奇怪的请求,是不是?可是我宁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