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瓦涅克站在门口,他一半是廷臣,一半是士兵,与其说他在干别的事,不如说他正在值勤。
国王坐下,招呼德·布夏日到他跟前来。
“伯爵,”他说,“您为什么要像这样躲在贵妇们后面,您难道不知道我很喜欢见到您?”
“这句美好的话,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荣幸,陛下,”年轻人一边回答,一边极其恭敬地行了个礼。
“那么,伯爵,为什么在卢佛宫里再也见不到您了?”
“再也见不到我了,陛下?”
“是的,确实如此,我刚才还向您的哥哥红衣主教抱怨过。他比我想象的更有学问。”
“如果陛下没有看见我,”亨利说,“是因为陛下不屑于瞧一眼这间书房的角落。陛下,每天国王出现,我总在同一时刻来到那里;我同样准时地参加陛下的起床覲见礼;当陛下开完会出来时,我也恭恭敬敬向陛下行礼;我从来没有疏忽过,以后只要我还活着,也决不会疏忽,因为对我来说,这是一项神圣的职责。”
“这就是使你如此忧郁的原因吗?”亨利友好地说。
“啊!陛下并不这样认为。”
“是的,你哥哥和你,你们都爱我。”
“陛下!”
“我也爱你们。对了,你知道那个可怜的安纳从第厄普给我来过信。”
“我不知道,陛下。”
“对,可是你知道他离开时感到很不高兴。”
“他向我承认过,他离开巴黎心里很难过。”
“是的,你知道他对我说了些什么?他说有一个人如果离开巴黎的话会感到更难过,他还说如果这道命令降临到你的头上,你会死掉的。”
“有可能,陛下。”
“他还对我说了些事,因为你这位哥哥在他没有赌气的时候,会说出很多事来,他对我说,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你会不服从我,真的吗?”
“陛下,您认为我在不服从以前会死掉是对的。”
“可是你如果接到这个离开的命令,并没有痛苦得死去,那又怎么样呢?”
“陛下,对我来说,不服从是一个比死更可怕的痛苦;不过,”年轻人补充说,他低下苍白的前额,仿佛要掩饰他的不安似的,“我也许会不服从的。”
国王双臂交叉在胸前,望着儒瓦约兹。
“哎呀!“他说,“不过我看,你是有点疯了,我可怜的伯爵。”
年轻人露出忧郁的笑容。
“啊!我完全疯了,陛下,”他说,“陛下对我用词儿用得太客气了。”
“这么说,事情就严重了,我的朋友。,
儒瓦约兹忍住了一声叹息。·
“把这件事告诉我,好吗?”
年轻人鼓起最大的勇气,甚至露出了微笑。
“像您这样一位伟大的国王,陛下,不可能降低身份来听这样的秘密话。”
“恰恰相反,亨利,恰恰相反,”国王说,“说吧,说出来,你可以给我解解闷。”
“陛下,”年轻人倨傲地说,“您错了;我应该说,在我的忧郁里没有什么可以给一颗高贵的心解闷的东西。”
国王握住年轻人的手,说:
“好啦,好啦,不要生气,德·布夏日,你也知道,你的国王也尝过一次不幸的爱情造成的痛苦。”
“我知道,是的,陛下,以前……”
“因此,我同情你的痛苦。”
“这是出自一位国王的太多的好心。”
“不,你听好,因为当我经受像现在经受的痛苦时,在我之上,除了天主的力量,什么也没有,我不能得到任何力量的帮助,你呢,相反,我的孩子,你能够得到我的力量的帮助。”
“陛下!”
“因此,”亨利流露出一种充满深情的忧郁,继续说,“希望看见你的痛苦结束。”
年轻人摇了摇头,表示怀疑。
“德·布夏日,”亨利说,“你会幸福的,不然的话,我就不再称自己为法兰西国王。”
“幸福,我!唉!陛下,这是不可能的,”年轻人微笑着说,他的微笑里掺杂着难以表达的痛苦。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我的幸福不在这个世界上。”
“亨利,”国王坚决地说,“您的哥哥离开的时候,把您像托付一个朋友一样托付给我。我希望,既然您对您要做的事,并不求教于您父亲的智慧,也不求教于您的哥哥红衣主教的博学,我希望,我能够作为您的一个哥哥。来吧,信任我,把一切都告诉我。我向您保证,德·布夏日,我的力量和我的友爱能为您找到除了死亡以外医治一切的办法。”
“陛下,”年径人回答,他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国王脚下,“陛下,不要显示仁慈来使我感到困窘,我对此是无法领情的。我的不幸是无法医治了,因为我的不幸成了我仅有的快乐。”
“德·布夏日,您是一个疯子,您会被您那些胡思乱想害死的,这是我对您说的,错不了。”
“我完全知道,陛下,”年轻人镇静地回答。
“但是,”国王有些急不可耐地大声说,“您究竟是希望结婚呢,还是想得到什么权势?”
“陛下,应该唤起的是爱情。您也看到,任何人都没有力量帮我这个忙,我应该自己去争取,为我自己去争取。”
“那你为什么要灰心失望?”
“因为我感到我永远不会争取到,陛下。”
“试试看,试试看,我的孩子,你富有,你年轻。有哪个女人能抗拒俊美、爱情和青春这三重力量?决没有这样的女人,德·布夏日,决没有这样的女人。”
“多少人处在我的地位都会感激陛下的宽宏大量,感激陛下给我的恩惠!受到像陛下这样一位国王的宠爱,这几乎等于受到了天主的宠爱。”
“那么你接受了?好!如果你坚持要保守秘密,那就什么也别说,我会去调查的,我会派人去进行活动。你知道我为你的哥哥做的那些事吗?我会照样为你做的。十万埃居也阻止不住我。”德·布夏日握住国王的手,紧紧地贴在嘴唇上。
“如果陛下有一天需要我的血,”他说,“我会流尽最后一滴,向他证明我是多么感激他的保护,尽管我拒绝了。”
亨利三世气恼地转过身去。
“老实说,”他说,“儒瓦约兹家的这些人比瓦罗亚家的人更固执。瞧这一个,他每天带着一张拉长的脸,带着黑圈的眼睛来见我,这可真有趣!况且宫廷上已经有了太多的快活面孔了!”
“啊!陛下,这没有什么关系,”年轻人大声说,“我会使双颊发烧,仿佛幸福得红光满面;无论谁看见我的笑脸,都会相信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好;可是我呢,我会知道那完全不是真的,可怜的顽固的人。明明知道那不是真的会使我伤心的。”
“陛下能允许我离开吗?”德·布夏日问。
“可以,我的孩子,走吧,要努力作一个男子汉。”
年轻人吻了一下国王的手,又过去向王太后行礼,从德·艾佩农身边高傲地走过去,德·艾佩农没有向他行礼,他走了出去。他刚一跨出门口,国王就大声说:
“关上门,南比。”
这道命令是向掌门官发出的,他立刻在前厅里宣布,国王不再接见任何人。
亨利这时走到德·艾佩农公爵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
“拉·瓦莱特,你今天晚上叫人给你的四十五卫士发一笔钱,再给他们放整整一天一夜的假。我希望他们好好玩玩。感谢天主!这些怪家伙救了我,像苏拉的白马那样救了我。”
“救了您?”卡特琳吃惊地问。
“是的,我的母亲。”
“什么事救了您?”
“啊!是这样!请您问德·艾佩农吧。”
“我是在问您,我看,问您更好一些,是不是?”
“那也好,夫人,我们亲爱的表妹、您的好朋友德·吉兹的妹妹……啊!您不要否认,也是您的好朋友。”
卡特琳露出微笑,仿佛在说:“他永远也不会理解。”国王看见这个微笑,抿紧嘴唇,继续说:
“您的好朋友德·吉兹的妹妹昨天设下埋伏对付我。”
“埋伏?”
”是的,夫人,昨天我险些被捉住,也许被杀死……”
“是德·吉兹先生吗?”卡特琳叫道。
“您不相信吗?”
“不相信,我承认,”卡特琳说。
“德·艾佩农,我的朋友,为了天主的爱,请把这桩事原原本本说给王太后夫人听。如果我亲自说,她继续像现在这样耸肩膀,我会给弄得冒火的,说老实话,我的身体并不很健康。”
然后他朝卡特琳转过身来说:
“再见,夫人,再见。您喜欢怎样爱德·吉兹先生就怎样爱吧;我已经把德·萨尔赛特先生处了就磔刑,您记得他吗?”
“当然记得。”
“好,但愿德·吉兹家的那些先生们跟您一样,但愿他们没有忘记他。”
国王说完以后,耸了一下肩膀,比他母亲刚才耸得还要高,然后回到他的套房里去,爱情大师跟在后面,它连奔带跑才勉强赶得上他。
五十七 红翎饰和白翎饰
在回过头来谈一个人以后,让我们再稍稍谈些事。
晚上八点钟,罗贝尔·布里凯那幢房子孤零零的,非常凄凉,没有一点灯光,在天空中显出一个三角形的影子,天空这时布满小球状的云朵,显然会下雨,而不会出月亮。
这幢让人感到它的灵魂已经跑掉的可怜的房子,它和我们虽然有幸和读者谈过的、矗立在它对面的那幢神秘的房子简真配成一对。那些断言无生命物都不会是活的,不会说话,不会感觉的哲学家,看到这两幢房子,也许会说,它们面对面在打呵欠。
离那儿不远,可以听见一片很响的铜器声,还夹杂着乱糟糟的人声、模糊不清的低沉响声和尖叫声,听上去就像一些哥利本僧在山洞里给善良的女神举行秘密的仪式。
多半正是这一片声响把一个年轻人吸引过来。这个年轻人头戴一顶紫色无边帽,上面插着红羽毛,身穿一件灰色的披风,是个英俊的骑士。他在这片嘈杂声前面停了好几分钟,然后低着头,若有所思地、慢腾腾地朝着罗贝尔·布里凯师傅的那幢房子走去。
这敲打铜器的交响乐原来是锅子的响声;这模糊不清的低沉响声是炽热的炭火上锅子里沸腾的声音和烤肉扦子在架子上转动的声音;这叫嚷声是“骄傲骑士”客店老板富尔尼雄师傅忙着照料炉灶的喊声;这尖叫声是富尔尼雄太太叫人去收拾塔楼上小客厅的吆喝声。
戴紫色无边小帽的年轻人仔细瞧了瞧炉火,狠狠闻了闻家禽的香味,细心地察看了一下窗帘,接着又往回走,再重新观察。
乍看起来,他走来走去似乎是不受任何约束的,可是,有一个界限是他这个散步的人从不越过的:这个界限就是罗贝尔·布里凯房子前面的那一道横穿路面通到另一幢神秘房子的水沟。而且还应该说,这个散步的人每次走到这条界限时,总遇见另外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戴着一顶黑色无边帽,插着白翎饰,穿一件紫色披风。他皱紧眉头,两眼注视着,手按在剑柄上,仿佛像亚达玛斯特那样说:
“你不要再朝前走,否则就要遇见暴风雨。”
那个红翎饰的散步者,也就是我们让他头一个上场的那个人,几乎绕了二十多个来回,却没有发现这一切,因为他是那样地心事重重。当然,他并不是没有看见一个人跟他一样正在丈量街道,不过这个人穿得十分讲究,不会是一个强盗,而且除了“骄傲骑士”客店里发生的事以外,他从来没有想到对任何事去关心一下。不过,另外那个人完全相反,每当红翎饰折回来,他那张原来就不白的脸就涨得发了黑。最后,白翎饰心里的那股怒火越烧越旺,终于拍了拍红翎饰,引起他的注意。
他抬起头,在站在对面的这个人的脸上看到了一股子敌意,而且他觉得这股敌意是针对他而来的。
他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妨碍了这个年轻人;随着这个想法而来的是希望了解他什么地方妨碍了对方。
因此,他开始仔细观看罗贝尔·布里凯的那幢房子。然后,他又从这幢房子转过去看跟它配对的另一幢房子。他把两幢房子都仔仔细细看过,并不关心插白翎饰的年轻人看他时用的那种方式,或者说,至少他没有显出关心的样子。最后他转过身来,把背朝着那个年轻人,重新又向富尔尼雄师傅炉灶里射出的通红火光走去。
白翎饰很高兴击败了对手,因为他认为他刚才看见对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身,就是说明被他击败了。白翎饰开始朝着他的方向走去,也就是说他从东往西走,而对方呢,则是从西往东走。
不过,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