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之一是尘土的颜色。他的脚大而灵活,有着像麂子一样的踝子骨,动作矫健有力。他的一只手上,仅仅这一只手上,戴着一只绣花皮手套,当初他看到自己居然要来保护这比自己的皮肤还要粗糙的皮子,不免也曾感到十分惊奇。另一只手摆弄着一根榛木棒,他四下里看了一眼,随后认定我们前面说过的那位军官是这队人中最重要的人物,就径直向他走去。
军官先对他端详了一会儿,才开口对他说话。
加斯科尼人丝毫也没有感到局促不安,也照他的样端详着他.
“您好像把帽子给掉了?”军官对加斯科尼人说。
“对,先生。”
“掉在人堆里了?”
“不,我刚才收到我的情妇一封信,我正在离这儿四分之一法里(法国古代长度单位,约合四公里。)的河边看信,他妈的!突然间一阵风吹走了我的信和帽子。我跑去追信,尽管我的帽子上那个钮饰是颗钻石。我抓住了信,可当我再去追帽子的时候,风把它带到了河面上,河水又把它带到巴黎!…它会让哪个穷鬼发财的,那真是太好了!”
“这么着,您就光头了?”
“难道巴黎买不到帽子吗?他妈的,我想买顶更漂亮点儿的,还要安上一颗比前一颗大一倍的钻石。”
军官令人难以觉察地耸了耸肩膀,可是,这一动作尽管难以觉察,也没逃过加斯科尼人的眼睛.
“怎么啦?’他问。
“您有通行证吗?”军官问。
“当然有一张,不止一张,是两张。”
“有一张合格的就够了。”
‘可我没看错吧,”加斯科尼人圆睁一双大眼,继续说,‘啊! 不,他妈的!我没看错,我是荣幸地在跟德,卢瓦涅克先生说话。
“可能是吧,先生,”军官冷冷地回答,显而易见对方认出他并不叫他感到高兴。
“是德,卢瓦涅克先生,我的同乡!”
“我没说不是。”
“我的表兄!”
“行啦!您的通行证?”
“在这儿。”
加斯科尼人从手套里抽出半张很巧妙地剪下的卡片。
“请跟我来,”卢瓦涅克说,并没有看证明,“您和您的同伴,如果您有同伴的话,我们耍检验一下通行证。”
他走向城门旁的哨卡。
光着头的加斯科尼人跟在后面。
另外五个人又跟在光头的加斯科尼人后面。
第一个穿着一副华丽的护胸甲,做工极其精美,简直叫人会相信这是本弗尼托·切利尼亲手制作的。不过,因为这副护胸甲的式样有点过时了,这种华丽赢得的不是赞美而是讪笑。
穿着这副护胸甲的人,他浑身上下的打扮,确实再没有一处地方能跟这件招眼的胸甲的几乎是皇家气派的华美相称的了。
紧跟在后的第二个人,带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胖墩墩的跟班。主人又瘦又黑,活像是堂·吉诃德的先驱,而跟班也可以说是桑科的先驱。
第三个过来的,怀里抱着一个十个月的婴儿,后面跟着一个女人,两手紧紧拽住他的腰带,另外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四岁,一个五岁,紧紧拉着那女人的裙子。
第四个,一瘸一拐地走了上来,腰间挂着一柄长剑。
未了一个殿后的是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骑着一匹黑马,身上满是尘土,但看得出是匹名种马。
跟其他的人一比,他就像个君王。
这个年轻人为了不超过同伴们,只得执辔缓行,而且,说不定他心底里也并不乐意离他们太近,所以在老百姓筑成的人墙尽头逗留了片刻。
就在这一刻,感到有人拉他的剑鞘,他身子朝后倾侧了一下。
拉他剑鞘来引起他注意的是个黑头发的年轻人,目光炯炯有神,个子不高,身材纤细优雅,双手戴着手套。
〃有何贵干,先生?”我们的骑士问。
〃先生,请您帮个忙。” ,
“请说吧,不过,请快点说。您看到的,他们在等我呢。’
“我要进城,先生,需要马上进城,您懂吗?…您呢,只有一个人,需要一个跟您的风采相称的年轻侍从。”
“嗯?”
“嗯!咱俩有来有往,您帮我进城,我给您当侍从。’
“谢谢,”骑士说,“可是我并不想要任何人来侍候我。”
“连我也不要?”年轻人问,脸上的笑容是那么奇怪,骑士觉得他原想用来把自己的心包起来的那层冰融化了。
“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能力让人侍候我。”
“是的,我知道您并不阔绰,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先生。”年轻的侍从说。 …
骑士哆嗦了一下,不过,那小伙子没去注意这一下哆嗦,继续说下去:
“因而我们不谈工资,相反地,如果您同意我的要求,接受报酬的将是您,酬金要比您为我做的事高出一百倍,所以,您就让我侍候您吧,我请求您,要知道,这请求您的人有时是发号施令的。”
年轻人握了一下他的手,对一个侍从来说这是个过分亲昵的表示,随后他转过身来,面对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的那队骑士,
“我要进城,”他说,“这是最要紧的,至于您,梅纳维尔,不管用什么办法,您也得进城。”
“您就是过去了,事情也不算成功,”绅士回答说,“还得他看见您。”
“哦!您放心,既然我能过这道城门,他就会看见我。”
“别忘了约定的记号。”
“两个手指按在嘴唇上,对不对?’
“对,现在让天主保佑您吧!”
“好吧!”黑马的主人说,“侍从先生,我们算定下来了吗?”
“我来了,主人,”年轻人回答。
说着,他轻捷地纵身上马,他的伙伴等他在身后坐定,就策马向前去,跟另外五个会合,他们正忙着出示通行证,证实他们进城的权利。
“他妈的!”罗贝尔·布里凯说,他的眼睛方才一直没有离开过他们,“来了一窝加斯科尼人,要不是这样的话,让鬼把我逮了去!〃
三 检查
我们看见,从老百姓的行列中出来,向城门走去的六个享有特权的人,过关的检查为时不算长,手续也不算繁。
所谓接受检查,就是从口袋里掏出半张硬卡纸,交给那个军官,军官把这半张硬卡跟另外半张放在一起,要是这两个半张正好接榫,并成完整的一张,那末持有这半张的人就有权过关。
光头的加斯科尼人第一个走上前去。因此,检查就从他开始。
“您的名字?”那军官问。
“我的名字吗,军官先生?它写在通行证上,那上面您还可以看到别的。〃
“这我不管!您的名字?’军官不耐烦地又问一遍,“您不知道自己的名宁吗?”
“这哪能呢?我知道。他妈的!我倒真该忘掉它,好让您来告诉我,既然咱们既是同乡,又是表兄弟。”
“您的名字?真见鬼!难道您以为我有闲工夫来跟您认乡亲吗?”
“好吧。我叫佩迪卡.德·潘科内。”
“佩迪卡·德·潘科内?”德·卢瓦涅克先生重复了一遍,我们以后就用他的老乡用来招呼他的这个名字来叫他。
接着,他的眼睛转到通行证上:
“佩迪卡·德·潘科内,一五八五年十月二十六日,正午。”
“圣安托万城门,”加斯科尼人添上一句;一面把一根又干又黑的手指戳到通行证上。
“很好!符合手续,请进去,”德·卢瓦涅克先生说,免得跟这位同乡作任何进一步的交谈。“现在轮到您了,”他向第二个人说。
穿护胸甲的人走上前来。
“您的通行证?”卢瓦涅克问。
“怎么!德·卢瓦涅克先生,”这人大声说,“您不认识童年时代老朋友的儿子了?您曾经把他放在膝上颠过二十次呢。”
“不认识。”
“我是佩蒂纳克斯.德·蒙克拉博,”年轻人惊讶地说,“您不认识我了吗?”
“我公务在身的时候,是谁也不认识的,先生。您的通行证?”
穿护胸甲的年轻人把通行证通过去。
“佩蒂纳克斯·德·蒙克拉博,十月二十六日,正午,圣安托万城门。请过去吧。”
年轻人过去了,他被方才这番接待弄得有点晕头转向,走过去站在等着开城门的佩迪卡旁边。
第三个加斯科尼人走上前来,这是那个携带着老婆和孩子们的加斯科尼人。
“您的通行证?”卢瓦涅克问他。
他立刻顺从地把手伸进挂在右腰的羊皮钱包里去。
可是不行,抱在怀里的婴儿碍手碍脚,他没法找到跟他要的那张纸。
“见鬼!您抱着这个孩子想干什么,先生?您不看见他碍您的事吗?”
“他是我的儿子,德·卢瓦涅克先生。”
“好吧,把您的儿子放在地上。”
加斯科尼人照着办了;孩子开始大喊大叫,
“啊!这么说您已经结过婚了?”卢瓦涅克问。
“对,军官先生。’
“二十岁就结婚?”
“您很清楚,咱们那个地方结婚结得早,德·卢瓦涅克先生,您自己就是十八岁结的婚。”
“好,”卢瓦涅克说,“又是一个认识我的。”
这当儿那女人走上前来,两个孩子牵住她的衣裙跟在后面。
“他干嘛不结婚呀?”她挺直身子,把头发撩开,这绺黑发被路上的尘土沾在额头上;“难道巴黎不时行结婚了?不错,先生,他结了婚,这儿还有两个叫他爸爸的孩子呢。”
“是的,不过他们只是我妻子的儿子,德·卢瓦涅克先生,呆在后边的那个大孩子也一样,米利托尔,上来见过德·卢瓦涅克先生,咱们是同乡。”
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长得既结实,又机灵,他的圆眼睛和鹰钩鼻,使他看上去像是一头隼。他两手插在腰间的水牛皮带上,走上前来。
他穿的是一件漂亮的毛线外套,肌肉发达的腿上套着羚羊皮短裤,一抹刚长出的胡髭遮住他那既傲慢又好色的嘴唇。
“这是米利托尔,我名下的儿子,德·卢瓦涅克先生,我妻子的大儿子,夏旺特拉家的,跟卢瓦涅克家是亲戚,夏旺特拉·德·米利托尔愿为您效劳。米利托尔,行礼呀。”
说完,他向那个满地打滚又哭又叫的孩子低下身去。
“别吵,西皮翁,别吵,乖乖,”他一边说,一边在浑身上下的衣袋里找着。
这当儿,米利托尔为了听从父亲的命令,略微躬了躬身,两只手仍旧叉在腰带上。
“看在老天爷份上!先生,您的通行证!”卢瓦涅克烦躁地嚷道。
“过来帮帮我,拉迪尔,”加斯科尼人满脸涨得通红,对他妻子说。
拉迪尔把抓住她裙于的两只小手一只只地掰开,也在丈夫的钱包和衣袋里翻寻起来。
“得!”她说,“咱们准是把它给丢了。”
“那么,我就把你们扣起来,”卢瓦涅克说。
加斯科尼人脸色发白了.
“我叫厄斯塔施·德·米拉杜,”他说,“我是去投靠我的亲戚德·圣马利纳先生的。”
“啊!您是圣马利纳的亲戚?”卢瓦涅克口气缓和了些。“一点不假,要是你听这些人说的话,他们跟每个人都是亲戚!好吧,再找找,可得好好地找。”
“拉迪尔,看看孩子们的衣服里有没有,”厄斯塔施说。他又气又急,浑身直打哆嗦。
拉迪尔跪在地上,一边嘴里嘟哝着,一边把一个放零星衣物的小包裹兜底翻出来。
小西比翁还在声嘶力竭地哭喊。说也难怪,两个同母异父的哥哥,看见没人管他们,正往他嘴里塞砂子取乐呢。
米利托尔站着不动,他一家人所遭遇到的倒霉事儿,尽管在他周围发生,简直就像跟他完全不相干似的。
“哎!”突然间卢瓦涅克说,“那是什么,在这个傻小子的袖子上,用皮子包着的?”
“对,对,就是它!”厄斯塔施满脸得意地说,“那是拉迪尔的主意,我现在想起来了;她把通行证缝在米利托尔的袖子上了。”
“好让他也捎带点东西,”卢瓦涅克挖苦说。“呸!这个小牛崽子!他连自己的胳膊都怕捎带,连摆动都不肯摆动一下呢。”
米利托尔气得嘴唇发白,而脸上鼻子,下颌和眼圈,却一块块地红了起来.
“ 牛崽子是没有胳膊的,”他嘴里咕哝着,眼里满含恶意,“它只有爪子,就像有些我认识的人。”
“别作声!”厄斯塔施说,“你看得出来,米利托尔,德·卢瓦涅克先生赏脸在跟我们开玩笑呢。”
“不,不!我不是开玩笑,”卢瓦涅克反驳说,“正相反,我希望这个傻大个儿就照我说的那样听进去。要是他是我的叫名儿子,我就把他妈妈,弟弟和包裹全让他背着,该死的!我还要骑在上面,哪怕把他耳朵拉长一截,我也要向他证明,他只不过是一头蠢驴。”
米利托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