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公爵先生,你动身时会在你的府邸收到委任状的。”
“什么时候动身,陛下?”
“一小时以后。”
儒瓦约兹恭敬地一鞠躬,向门口走去。
国王的心差点儿碎了。
“什么!”他说,“连一声再见的客气话都没有!海军元帅先生,你太没有礼貌了;平时人家用来责备水手的就是这句话。好吧,也许还是我的步兵统领会叫我满意些吧。”
“请原谅我,陛下,”儒瓦约兹结结巴巴地说,“我作为一个廷臣,比作为一个水手更糟糕,我也知道,陛下,您对您为我做过的事在感到后悔了。”
他走了出去,在被风吹得鼓起来的门帘后面重重地把门带上。
“这些人,我对他们那样好,他们却就是这样来爱我!”国王喊着。“啊!儒瓦约兹!忘恩负义的儒瓦约兹!”
“嗯,你不是要喊他回来吧?”希科走近床边说。“怎么!只因为你偶然意志稍为坚强了一点,这会儿瞧你有多后悔!”
“你听着,”国王回答,“你可真讨厌,你!难道你以为十月的天气到海面上去让风吹雨淋是好受的吗?我倒想让你去试试看,你这个自私的家伙!”
“悉听尊便,至尊的国王,悉听尊便。”
“让你去翻山越岭?”
‘翻山越岭,目前我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去旅行。”
“那么,如果我派你到一个地方去,就像刚才我派儒瓦约兹那样,你会接受吗?”
“我不仅接受,面且还要求,恳求……”
“一个使命?”
“一个使命。”
“你到纳瓦拉去?”
“天涯海角我也去,伟大的国王。”
“你在开玩笑吧,小丑?”
“陛下,我活着的时候已经并不怎么快活,我向你保证,我自从死了以后更忧郁得多了。”
“可你刚才还不肯离开巴黎!”
“我亲爱的目王,我错了,大大地错了,我后悔了。”
“以至于你现在想离开巴黎了?”
“马上,声名卓著的国王;立刻,伟大的君主。”
“这可叫我弄不明白了,”亨利说。
“你没听见法兰西海军大元帅说的话?”
“什么话?”
“他告诉你他跟德·马延先生的情妇决裂的那些话。”
“哦;嗯,怎么样呢?”
“要是这个女人爱着像公爵这么一个可爱的年轻人,我这么说,因为儒瓦约兹他的确是很可爱的……”
“一点不错。”
“要是这个女人叹着气撵走他,那其中一定有道理。”
“大概是的;否则她不会撵走他。”
“嗯,这个道理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猜不出吗?”
“猜不出。”
“那是因为德·马延先生要回来了。”
“啊!啊!”国王说。
“这下你总算明白了;请接受我的祝贺。”
“是的,我明白了……不过……”
“不过什么?”
“我不觉得你的理由很充足。”
“让我听听你的理由,亨利,我真希望能够认为它们是呱呱叫的呢;说吧。”
“为什么这个女人不跟马延断了,而要把儒瓦约兹打发走呢?你以为儒瓦约兹因此就会对她大为感激,不会把德·马延先生领到教士草场去戳穿他的大肚皮吗?咱们的儒瓦约兹手里的剑可厉害哩。”
“好得很;不过德·马延先生的匕首也不是好惹的——如果说儒瓦约兹的剑厉害的话。你还记得圣梅格兰吧。”
亨利叹了口气,抬眼望天。
“真正爱上了的女人只担心她的情人给人杀死,她宁愿离开他,有时间避开锋头;她尤其不想自己给杀了。亲爱的德·吉兹家里的人粗暴极了,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啊!也许你说得不无道理。”
“那太好了。”
“是的,我开始相信马延将要回来了,不过,你,希科,你不是一个胆小怕事或者坠入情网的女人吧?”
“我嘛,亨利,我是一个谨慎的人,我跟德·马廷先生旧债未了,还有一场输赢未决呢:要是他碰见我,他会跟我一决雌雄的;这位好德·马延先生,是个可怕的对手。”
“嗯?”
“嗯,他会使出浑身解数,叫我挨上一刀。”
“唔!我知道我的希科,他是不会来而不往的。”
“你说得对,我会回敬他十刀,要了他的命。”
“好得很!这场输赢结束了。”
“糟得很,真见鬼!正好相反,糟得很!他家里的人会大哭大叫,不肯罢休,整个联盟会缠住你,哪一个倒霉的早上你就会对我说:‘希科,我的朋友,请原谅,我不得不让你去受车轮刑。’”
“我会那么说?”
“你会那么说,更糟糕的是你还会那么做,伟大的国王。所以我宁愿这事情能换个结局,你明白吗?我现在活得挺不错,我还想活下去。你也看到,这仇恨越积越深,成算术级数地增长,我感到很危险;所以我愿意到纳瓦拉去,如果你真想派我去的话。”
“当然,我想派你去。”
“我等候你的命令,亲爱的国王。”
说着,希科摆出跟儒瓦约兹同样的姿势等在那儿。
“可是,”国王说,“你还不知道那任务对你合适不合适呢。”
“我正要问你。”
“你瞧。希科,”亨利说,“我有个让玛戈和她丈夫不和的计划。”
“分而治之,”希科说,“一百年以来,它一直是政治权术的ABC。”
“这么说你对此没有反感?”
“这跟我有什么相干?”希科回答;“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伟大的国王。我是一个使臣,仅此而已;你不用对我多解释,只要我是不可侵犯的就行了……啊!这一点是我要坚持的,你得明白。”
“即便如此,”亨利说,“你总还应该知道你对我的妹夫说些什么呀。”
“我说些什么?不,不,不!”
“什么,不,不,不?”
“你要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可是我绝对不开口。要说这,倒有一句谚语,言多……”
“这么说,你拒绝?”
“我拒绝传话,但我接受送传。传话的人总负有一定的责任;送信的人却一向是给另一只手推着跑的。”
“嗯,好吧,我给你一封信;这也算是我的一个政治手段吧。”
“看看你写得怎样!给我。”
“你说什么?”
“我说,给我。”
说着,希科伸出手来。
“哎!你居然认为这样的一封信说写就能写好?要好好地组织考虑、斟酌。”
“那好,斟酌吧,考虑吧,组织吧。我明天一清早再来,要不我就派人来取。”
“你为什么不睡在这儿?”
“这儿?”
“是的,在你那张扶手椅里。”
“嘿!这种事儿早过去了,我再也不睡在卢佛宫里了;让人瞧见一个幽灵睡在扶手椅里,有多荒唐!”
“不过不管怎么说,”国王大声说,“我还是希望你能了解我对于玛戈和她丈夫的意图。你是加斯科尼人;我的信会在纳瓦拉的宫廷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的;他们会向你提出各种问题,你应该能够回答。真见鬼!你是代表我去的;我可不愿意你到时候像个傻瓜似的。”
“天哪!”希科耸耸肩膀,说,“瞧你的脑袋瓜多不开窍,伟大的国王!怎么!难道你以为我带着一封信跑二百五十法里,竟会对信的内容一无所知?你放心吧,他妈的!到了头一个街角,头一棵树下,我就会站定,拆开你的信。怎么!十年来你往世界各地派了那么些使节,却连这点儿事也不知道?好啦,让你的身体和脑袋都歇歇吧,我也要回我那个僻静角落去了。”
“你那个僻静角落在哪儿?”
“在圣婴公墓,伟大的国王。”
亨利用惊讶的眼光望着希科;在重新见到希科的两小时以来,他始终没能把这种惊讶从自己的眼光里驱走。
“你没想到吧,是不是?”希科说,一边拿起他的毡帽和披风;“可也真是,跟另一个世界的人来往,滋味不好受哪!那么说定了,明天,我来或者我派人来。”
“好吧,不过你派的人得带着你的口令,好让我知道他是你派来的,也好让人给他开门。”
“好极了!如果是我来,我是自己派来的;如果是我派的人来,他是幽灵派来的。”
说完这两句话,他就那么轻巧地消失了;亨利那迷信的头脑不禁疑惑起来,门帘纹丝不动,门也没有发出些微的声响,从门里出去的究竟是一个活人还是一个幽灵呢。
十六 希科是怎样以及为了什么缘故死的
希科确确实实是个活人,尽管这会使那些赞成作品中有神奇鬼怪的读者者不太乐意,因为他们相信我们已经在这个故事里大着胆子引进了一个幽灵,希科按照他的习惯,以开玩笑的形式把他想告诉国王的真实情况全部说出来以后,就这么离开了。
当初的事情是这样的:
自从吉兹兄弟挑起纷争,策动谋反,国王的那些朋友都死了以后,希科思索起来。
他的勇敢是人所共知的,为人也无忧无虑,可是他非常重视生命,像所有卓越的人物一样,生命给他带来了欢乐。
只有傻瓜才会在这个世界上感到烦闷无聊,要想到另一个世界去寻求消遣。
我们叙述的这种考虑所造成的结果是,德·马延先生的报复对他显得越发可怕,国王的庇护则显得越发无效。在使他与众不同的实用哲学指导下,他暗自思忖:在这个世界上任什么也不可能改变既成事实;因此,德·马延先生的刀子如果在希科的紧身短袄上戳一个洞的话,哪怕这个洞小得看不见,法兰西国王的所有长戟和所有法庭都不能把它补好。
因此,希科开始在德·马延先生的剑和他自己的肌肤之间拉开一个尽可能大的距离。
为此,他动身到傅恩去。此行目的有三:离开巴黎,跟老友戈朗弗洛叙旧,还要品尝一五五○年的名酒;作为我们的小说《蒙梭罗夫人》结尾的那封著名的信中,曾经那么热情地谈到过这种酒。
应该承认,安慰是有成效的;两个月过下来,希科看出自己明显地发胖了,这对他乔装改扮是再有利也没有了;不过他也看到,越是发胖,他就离戈朗弗洛越近,现在这距离已经近得叫他感到再也不能插科打诨了。
精神终于战胜了物质。
希科灌下了几百瓶一五五○的名酒,贪婪地看完了隐修院里的二十二卷藏书,在这些藏书中,院长曾经读到过一句拉丁文的名言;Bonum vinum latifieat eor hominis(拉丁文:“好酒使人心欢畅。”)。打那以后,希科只觉得肚子里沉甸甸的,脑子里却空空如也。
“我还是出家去当修士的好,”他想;“不过在戈朗弗洛这儿我太像个主人,换一个修道院就不会这样了;当然,修士的头巾会叫德·马廷先生永远认不出我来;不过,我以所有的魔鬼的名义起誓,除了这种平常的办法以外,准还有别的办法;让我找找看。我在另外一本书里,当然不是戈朗弗洛的那种藏书,读到过:Quareet invcnjes(拉丁文:“寻找就找见。”)。”
希科于是寻找他的办法。下面就是他找到的办法。
当时,那是一个很时兴的办法。
他对戈朗弗洛推诚相告,请戈朗弗洛根据他口授的内容写一封信给国王。
戈朗弗洛写起来很困难,这是事实,不过到底他还是写了。希科已经隐退到修院;他因为眼见他的主子跟德·马延先生重归于好,不得不离开主子而感到的悲痛,毁坏了他的健康,他挣扎着想排遣这种悲痛,可是痛苦是那么巨大,最后他终于死了。
希科自己,也写了一封信给国王。
这封上款日期为一五八○年的信分成五段。
这信给人一个感觉,仿佛每两段都是相隔很长的时间,而且随着病情的加重而断断续续写成的。
第一段的正文和签名都出自一个相当硬朗的手笔。
第二段的字迹就写得不那么有力,签名尽管还辨认得出,却已经颤抖得很厉害了。
第三段的末尾他写的是Chic……。
第四段的末尾是ch……。
最后,在第五段尾是一个C…一下面就是一个墨团团。
这个垂死的人涂上的墨团团在国王身上起到了最令人悲痛难禁的效果。
这就说明了为什么国王会以为希科是一个鬼魂或幽灵。
按说我们得在这里引用一下希科的信,可是希科,照今天的说法,是个很古怪的人,而由于文如其人,他的书信文体就尤其来得古怪,我们实在不敢在这儿转述,尽管那样做效果有多强烈是完全可以预料的。
不过,我们可以在《艾特瓦尔回忆录》(艾特瓦尔(1546…1611),在法王掌玺大臣公署任职,他一生中记录了许多当时发生的事件,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历史资料。)中找到这封信。如我们上面所说,上款日期是一五八〇年,希科还加上“奇耻大辱的一年”的字样。
信的下端,为了不让亨利对戈朗弗洛的关心减弱,还补了一句:自从他的朋友死后,博恩的修道院使他感到厌恶,他想